第六十五回 龙虎际会复国反正，草莽英雄惨淡收场

    阏英井旁一声虎啸，只见一头猛虎猛扑出来，对着百姓龇牙咧嘴呼啸连连，唬得新罗百姓潮水般竟相后退，惟恐迟了被猛虎叼了去。继而又有雷光从祥云中射出，五彩云中隐隐有黑影游动，就在惊呼声中，一条蛟龙从云中探头摆尾，亦发出龙啸之音。

    众百姓此刻真正破胆，连滚带爬逃命而去，却又听到光柱中隐隐传来琵琶仙乐，只见一绝美女子从光柱中缓缓走出，却未拿琵琶。那猛虎回头看到女子赶忙俯身行礼不再咆哮，形同大猫；蛟龙亦安静下来，留在云中在前引路。只听琵琶仙音越来越近，又一绝色女子手持琵琶从光柱中走出。那为首女子目不斜视缓缓前行，面容圣洁。百姓中有逐渐清醒过来的，赶忙用当地语言大喊起来：“阏英夫人降世显灵啦。”灵钏假扮的阏英夫人却充耳不闻，反正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过一会，玉素也一袭粉衣，从光柱中缓缓走出，低眉垂目，跟在弹奏琵琶的月璃身后。

    灵钏幻化的阏英夫人并不理睬百姓，只在蛟龙猛虎护持之下，走上从庆州到清海镇这七八百里路程，中间无休，也不能与人交谈。而且走得越慢，越能让此事散播出去，让更多人知道神迹，也就让伪王金明更为被动。只是苦了玉素一个，毕竟众妖之中只她一个凡人，不过先前有赖百草仙给玉素食下白咎之果，可以忍饥挨饿，又能提神解乏，才能让玉素以一介凡人之躯，陪着灵钏等人走完这一程。那白咎又叫皋苏，也称桂木，其味如糖，果肉殷红，南方女子常用其果实来制作胭脂，百草仙则在果实尚青时取下晒**制成药，便能使食者不饥，一月不食。

    也唯有如此，才能令这场大戏更让人信服。于是三人一蛟一虎，慢慢引着无数百姓缓缓离了金城，一路向南走去，沿途不断有新罗百姓捧着酒肉菜面瓜果桃李，拜倒路旁供给国母。不过灵钏等人一概不受，务要各人目不斜视，毕竟做神仙就得有做神仙的样子。倒是不少一路从金城跟来的百姓，取过路边供养赖以充饥，这些铁杆信徒自然也会在将来替阏英夫人效力对抗伪王。

    就这样，灵钏领着众人一路缓步向南，走向清海镇方向，身后百姓越聚越多，渐有数万之众，沿途又有官吏百姓不断送来瓜果供品，不使信众挨饿。这样日行三四十里，连续走了一个月才到武州南部岸边，隔海远望一座大岛，便是清海镇两百多个岛屿的核心，莞岛。

    此刻灵钏这才回身，对着身后十数万新罗民众微笑示意，然后转身从怀中取出紫竹尺八轻声吹奏起来。远处百姓皆屏心静气不敢高声，静静看着眼前奇景。过不多会只见东海翻波，无数大鱼逐浪而来，留在岸边静听乐声。又过一会，神兽鸱吻分开一众水族，来到岸边向灵钏点头施礼，抬眼看时眼中却露出惊讶神色。灵钏知道是自己变化成阏英样貌所致，面上微微一笑，抬手遥指莞岛，指尖灵气聚集散出神光。那鸱吻也从指尖灵气处看出身份，顿时雀跃，伏身让三人一虎登上其背。远处百姓不断靠近，但谁也不敢踏上鸱吻亵渎国母，故而立在岸边，在欢呼赞叹声中，目送灵钏等人踏浪而去前往莞岛。

    莞岛之上，清海镇守将张保皋一个多月前已得到消息，知道龙女阏英显灵降世要来清海。灵钏等人走了一月，清海镇也早有探子回报，将神迹添油加醋告知军民。如今远远看到十数万百姓跟随国母而来，又见左虎右蛟踏鱼过海又哪里不信，赶快整备军伍，带一万多水军出城寨列阵相迎。

    不多时，灵钏登岛，那守将张保皋带着副将郑年一起上前拜迎。灵钏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对其点头微笑，同时猛虎拜伏蛟龙顿首，似是有事相托，然后猛虎蛟龙和灵钏月璃四个，一起化作清风而走，只把玉素留在原地。

    那张保皋只当国母阏英此来是将国事托付，见玉素留在原地便上前询问。玉素伶牙俐齿，一五一十将先前与灵钏叶玄准备的话语告知张保皋，只说国母阏英托梦给其兄妹二人，要来清海求见张、郑二将，望二人能以国家为重，替新罗惩恶锄奸迎立新君。那张保皋先前从探子处得知，阏英等人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耗时一月步行八百里来到清海镇，若是凡人早就饥渴劳累而死。如今见玉素神色如常，又如何怀疑神迹。而且另有探子回报，说阏英现世之后，消失数年暗中串联南方百官的金阳也已带兵起事。不等说话，只见身后将领中走出一人，拱手对张保皋说道：“金明利宏两个贼子，一再杀害君王，罪不可赦，还望将军仗义讨伐他们以正国本。”正是逃亡至此的金佑征，张保皋先前还有些犹豫，如今国母显灵神迹频现，天时地利人和俱已齐备。于是下定决心，随即点起五千水师，与幼时好友郑年各掌一军，又令属下军士制作猛虎蛟龙两杆旗帜，以讨逆为名起兵反正。

    未出正月，清海镇水师已在张保皋郑年带领下，于海上数败伪王军队，经过灵钏一场大戏，伪王金明的军队早已军心涣散一触即溃，是以无兵无险之下长驱直入；而金阳于全州同时出兵，与各地兵匪相斗亦有胜负。再说伪王金明，如今竟被国母显灵指斥，足见所做恶行早已人神共愤天下唾弃，因而终日躲在王宫中惶惶不安，唯有奸臣利宏陪伴左右，常说有异人辅佐，张保皋难成气候，事情还有转机。

    此时清海镇水师船队已至金海附近，正在寻机与伪王军队决战。这一日突然天空阴沉，海上却有风无浪，常年在日本大唐和新罗间进行跨国贸易的清海水师皆知有异，顿时吹动号角示警，一时间沉闷的号声此起彼伏。但见海水由蓝绿色突然转为漆黑，远处一座小岛如同活过来一般，九条大蛇从小岛的山岭中探起身来对着船队嘶吼，小岛一边的一块礁石也突然抬起，露出下面一双猩红的双眼，“是鬼修山！”水师中无数新罗水手大声喊道，只见那被称为鬼修山的海怪形貌如同山龟，四足有壳，却像巨鲸般高大，龟壳上还寄生着九条触手，形同大蛇。若仔细看，会发现那九条触手是穿破龟壳生出，仿佛是寄生在巨龟体内一般。清海镇船队不敢与海怪抗衡，未听号令便四散离去。但久经战阵的张保皋却并不惊慌，虽知刀剑弓弩无法伤害巨龟分毫，但也不会就此束手待毙。俗话说水中之物怕火，火中之物怕水，张保皋想到此处，便令旗舰传令下去，将攻城所用引火之物以石索投向巨龟，再以火箭点燃。却不料那鬼修山背上起火，竟惹发了性子，直向张保皋的旗舰撞来，一旁郑年怕兄长有失，即命所部冲向巨龟阻拦，同时挺枪在手，准备靠近之后将巨龟眼睛刺瞎。

    就在鬼修山即将撞击清海船队时，所有人忽然听到美妙乐声响起，一位身穿紫衣，浑身散出温暖灵光的少女从天而降，手中一件短柄乐器发出美妙仙音。那巨龟听到乐声顿时不敢造次，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忽听远处传来龙啸连连，十几条巨龙翻浪而来，将鬼修山团团围住。那吹奏乐器召唤东海龙族之人，自是放心不下跟来看看的灵钏，此刻见龙族来援，便将尺八放下，不知该向哪位神龙招呼，还在辨认时，身后却传来老龙声音，那东海龙王无声而来，倒吓了灵钏一跳。

    “多谢龙王相助。”灵钏在半空中对龙王浅施一礼，东海龙王则拱手道：“上仙莫要客气，此事还要赖我水族，那鬼修山原本锁在海狱深处，乃我水族看守神器的守卫。如今不知被哪里来的妖人打破枷锁放到水面，这才生出此乱。幸亏上仙见招，我等才知那畜生竟在此地，险些铸下大错。老龙这就将它带回海底严加管教。”说完再次施礼。灵钏听到妖人二字，心里不觉咯噔一下，心说难道那川陇道上遇到的妖人，现在也到了新罗不成，便问老龙王那放走鬼修山的妖人是何长相。东海龙王却说不知，只知那妖人一路杀进海狱，凡见过他相貌的水族如今都没了性命。灵钏闻言心里一沉，对龙王拱手道：“此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东海龙族一个交代。”说罢施礼告辞，老龙王在后招手道：“多谢上仙为我东海做主，等我带走鬼修山后，还给上仙留下几条小龙，任凭上仙差遣。”说完东海龙王大手一挥，那鬼修山哪敢反抗，便跟着群龙一起潜水离去，唯独留下四条神龙，在清海水师之前引路。灵钏见巨龟被降，也化作清风，回到九重云海上休息去了。

    过不多久，便到金海附近，岸防水军见到神龙开道，清海水师士气如虹，哪里还敢迎战，很快便被击溃，让出前往京师的通道。张保皋郑年率领众将士卒登岸，未做休整，便领大部直扑王城。从金海至金城，也就是如今釜山到庆州的距离，不过一百余里，不到三天便到，清海镇水师居然未遇抵抗便一路开进王城入了皇宫，却遍寻不见伪王金明，连侍卫宫女都逃散避难去了。同日晚些时候，金阳所率军队亦进王城，与金佑征会师，同时开始追击伪王金明、奸臣利宏和其他效忠伪王的官员。一时间王城内外，喊杀声不绝于耳。灵钏不愿细闻，便令五方力士架起祥云返回海上，暂时不作理会。过不几天，伪王金明便在北逃途中被金阳部下军士追到杀死，尸身送回王城，谥为愍哀王，取义祸乱方、使民悲伤曰愍，德之不建、处死非义曰哀。这位历经三朝的权臣，篡位仅仅一年便横死收场，实在令人叹其不仁不义不智不信。而伪王身边的奸臣利宏，则在家中被军士搜出，全家老小皆被处以斩刑，据说临刑之际，还在高呼“异人救我”。

    而金佑征和金阳为收民心，很快制止屠戮大赦京城，同时宣布戡乱结束，军民无须妄动。金阳又在金佑征授意下学汉时刘邦宽恕雍齿以收人心的做法，令人招来当初射伤自己的裴萱伯，对他说道：“你当初射我乃是各为其主，只要你诚心归顺新王，以前诸事都不会再计较。”于是新罗百姓看到伪王的心腹猛将裴萱伯都没被清算，很快安定下来。

    灵钏见新罗诸事已定，便想与玉素兄妹告别。经过一番明察暗访，很快便在新罗王城一间客栈里找到崔文洵。只因语言不通，文洵一番谢意灵钏叶玄都听不太懂，只大略知其意。于是崔文洵又去寻找妹妹玉素，才知玉素已被留在宫中。原来金佑征得知玉素兄妹身份之后，为巩固权力，将原本忠于僖康王的官员也纳入自己麾下，同时国母阏英显圣玉素跟随其后，也是无数人亲眼所见。因此若能将玉素嫁给自己儿子金庆膺为妻，便相当于国母阏英亲自做媒，与自己做成儿女亲家，同时自己继位的合法性也不会再有人质疑。故而此刻宫中正在筹备新王登基与王子的结婚典礼，忙得不亦乐乎。

    文洵回到客栈，找来一个略通汉话的伙计给灵钏叶玄大体说清玉素下落，这对灵钏而言却并非难事，与文洵道别之后，便化作清风来到新罗王宫之外，再度化为龙女阏英缓缓走入。那宫中诸人哪个敢拦，不一会玉素身穿盛装礼服，从后庭赶来行礼。灵钏见她大婚在即，自己身无长物，便将先前阏英所赠银妆刀取出，当着众目睽睽，转送给玉素作为嫁妆。那玉素哭拜于地，灵钏将其扶起轻声嘱道：“愿你一生顺遂平安，将来时常劝诫君王，求贤纳谏，有始有终。望你子孙个个贤能，百姓安居乐业，江山千年不朽。”

    声音不大却有几人听闻，其中之一，便是新王金佑征和大将张保皋，对于国母阏英却以汉话私语两人皆感奇怪。灵钏说完便化作清风离去，只留下那对还未大婚的夫妇和下属臣僚宫人。回去不久，灵钏便带众人踏上九重云海离开新罗返回登州。

    到得四月，金佑征正式登基，金阳、张保皋等从龙之臣皆得封赏。却不料新王登基不久，某夜梦到已被处斩的奸臣利宏，张弓搭箭一箭射中自己后背，醒来后背生毒疮，七月便因病亡故，只在位三个月左右，谥为神武王。不久之后神武王之子金庆膺继位，因玉素还未有孕，故立为妃。也正因后位空缺，清海镇守将，如今是感义军使、封邑两千户的朝廷大员张保皋便动了心思。也赖昔日金佑征逃亡至清海避难时，曾与张保皋许为儿女亲家，但其后因国母阏英显圣做媒，才令王子金庆膺和玉素完婚，这使平民出身的张保皋极为不满，同时也以阏英说汉话为由，怀疑这一切都是方士装神弄鬼。

    那时新罗沿用骨品制度，以王族血统的亲疏远近划分六品，第一级为圣骨，为王族血统；第二级为真骨，为王族旁系；其下为六头品、五头品、四头品、平人四个等级，皆为贵族，然后是三头品、二头品、一头品、平民、奴隶等低级阶层，称为非骨品，类似印度的种姓制度。而张保皋出身底层，如今忝居高位拥兵自重，还想跻身皇亲国戚之列，自然引起包括新君在内整个贵族阶层的敌视不满。双方矛盾一触即发，张保皋更是扬言要率军再入王都以清君侧。为免兵祸再起，于是在新君继位八年后，清海镇一场宴会上，张保皋招待勇将阎长喝得大醉，就在觥筹交错、丝竹歌舞间，阎长夺过张保皋配剑将其斩杀，首级送回金城王宫。一代名将豪商，最后落得如此收场。十年后清海镇水师被废，从此一度繁荣的黄海贸易告一段落，其后再无超越者。而新君金庆膺在位十九年，死后谥为文圣王。因其子早夭，不得已传位叔父金谊靖，史称宪安王。其后新罗又传三王，到唐僖宗光启三年（887年），因地方豪强林立，国家财政崩溃引发全境民乱而告终，整个朝鲜半岛从此陷入分裂状态，直到高丽太祖王建重新统一为止。

    不过此时灵钏等人并不知道这些，返回登州大宅不久，便有登州土地上门拜访，中间说起新罗清海镇守将张保皋在登州建有一寺，名为赤山法华院，就在离此不远的赤山浦，建于唐穆宗长庆三年（823年），也就是十六年前。灵钏听其细说赤山法华院的来历，顿时想起安置在多儿沟的焦氏族人。想到如今焦氏已有商路生计，却还没有教师禅院，如今听到张保皋兴建赤山法华寺的过程，便想前去一探究竟，将来也可在叠州如法炮制。于是征得众人同意之后，便趁闲来无事邀请叶玄月璃两个一起去赤山浦看寺上香，留下成康蜃影守护家宅。不知三人到赤山又有何奇遇，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