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回 虞滕两家误摔宝盏，紫貂寻茶巧遇二龙

    灵钏和鬼婆怨女席地而坐，煎药女仆留在屋外看火，女医胡愔则倒了四杯药茶奉上。灵钏接过放在鼻下一闻，发觉是由茯苓、山药和少许花茶冲泡而成，为健脾补肾之物，不禁由衷感叹这医者饮食颇为讲究，确不是一般凡夫俗子可比。

    于是一边饮茶，一边和胡愔聊起医理，灵钏知道胡愔七年前大疫时未建寸功，是因自古中医善于养生，而疏于治疗急疫之故。虽在东汉时便有《伤寒杂病论》留下大量处方用以治病，但传统中医对于急性传染病和病毒病菌的认知还要到近代西医传入之后才有发展。

    于是便不问胡愔避世隐居所受挫折，只将天书中所载药理，和现代中西医结合后的一些案例予以详解，侃侃说道：“昔日《周礼》曾说，四时皆有疠疾，春时有脔首疾，夏时有痒疥疾，秋时有疟疾，冬时有漱上气疾。以吾观之，这脔首疾又叫麻疹，可用芫荽煮汤服用清热解毒；痒疥疾可用汤泉沐浴，汤池中有硫磺可治疥疮；疟疾可用青蒿绞汁服用，并烧艾草以驱蚊虫；这漱上气疾又叫气喘之症，体强无汗者可用麻黄，体弱暴汗者可用桂枝。只此四技，便可消除一般疫情。除此之外，将病人单独隔离，衣服换下焚烧，再常以温热开水和温热烧酒擦拭身体解毒排汗，当可使疫情不至更大蔓延。当然这些医理说来简单，要细分起来，还需对症施药才能成功。”

    这几句话听来简单，却是人类几千年抗疫史的宝贵经验。其中治疗疟疾采用青蒿之法，乃是晋代名医葛洪在其所著《肘后备急方》中提到，后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才由我国科学家屠呦呦等人提取成青蒿素，来代替成本高昂且疟原虫出现抗药性的金鸡纳霜，也就是奎宁，最后取得成功，挽救了全球无数生命。而高度白酒用以杀菌消毒，防止疫情扩散，则来自于十六世纪欧洲黑死病大爆发后的西医技术。

    女医胡愔原本只是静静听讲，待听到四时疠疾治法时，赶忙取出纸笔细细记下，生怕漏下一句一字，而灵钏则侃侃而谈，先从最易出现的传染病讲起，然后结合天书中的药石之理，对胡愔和鬼母怨女细细传授。一日一夜，四人通宵达旦竟毫不困倦，唯有煎药女仆蹲在门口睡着了。

    一连三日，灵钏将天书中所记药理尽数传给胡愔，又对其提出的一些不解之处详加批解，然后才问胡愔对医道的理解。女医胡愔师从葛洪一脉，幼年慕道，喜读《黄庭经》，所学医理与道学息息相关，强调吐纳行气、勤于咽津，保持恬淡无欲、巩固守一，同时又与医家脏腑之说糅合，配合行气食疗、时令禁忌等进行养生导引。灵钏初时听闻还觉可笑，这修仙吐纳和治病解毒本非一理，哪有糅合一起之理。但当听到胡愔所说五脏六腑补泻之术才感震惊，原来灵钏祖父叶一南曾以中医治病，医者先泻后补，居然治好了腰椎毛病。而其中药理同样简单，医者认为腰椎受损，乃是腰肌无力所致；而要使腰肌有力，便需调理五脏排毒进补，方能将身体调整到较好状态，以自身免疫之能治疗百病。灵钏少时只是听祖父讲起此事，如今听到女医胡愔之说，这才发觉这中医补泻之法，正是通过包括胡愔在内一代代医者穷尽一生精力，逐渐体察发现的医理，心中不由赞叹连连，不复轻视之心。

    一连七日，灵钏与胡愔谈论医理多传药方。胡愔虽学道藏，却不炼金丹玉液，只重存神修养，与后世养生学类似。这倒大大出乎灵钏意料之外，原本只觉投缘，还想传下炼丹修仙之法，却被胡愔拒绝。只因金丹之术常被方士骗子用来欺世盗名，胡愔不愿世人再妄求仙术以致身死国灭，为天下人所笑，故而身为女冠却不言炼丹之法，只论医理，此举更为灵钏所敬重。

    再过数日，灵钏收到灵蝶通传消息，说虞少阳、虞立武二人已带商队来到婺州，正在收购名茶瓷器，却不想与当地大族发生龃龉。灵钏见所学药理药方都已传给胡愔，于是留下金丹三枚给胡愔续命解难之用。那女医胡愔手持金丹端详半晌，却递了回来，笑道：“我既不提倡世人炼丹，又怎能自己服用，食言而肥。”灵钏知其心意，于是收回金丹，拜了一拜。又令鬼婆怨女上前拜胡愔为师，二妖记忆甚强，能将几日来灵钏所说天书医理原文背出，于是被灵钏留下辅佐胡愔，同时随她悬壶济世学习经验。

    待诸事已毕，灵钏这才向胡愔告辞，去寻少阳立武两兄弟。四人一一惜别，此后数年，胡愔潜心医道，终致医理大成，于宣宗大中二年（848年），也就是九年之后，写成《黄庭内景五脏六腑补泻图》传之后世，另著《黄庭内景图》和《黄庭外景图》，详细介绍调养五脏，导引修养之法，可惜如今失传。其后年八十四无疾而终。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再说虞氏商队在虞少阳率领下先去歙州，只因少阳母家出自歙州董氏，与汪、黄、梁、倪四家合称歙州五姓，其中又以汪姓为尊。那汪姓出自隋末唐初越国公汪华，昔日隋末大乱，汪华起兵保卫乡邻，后占歙、宣、杭、饶、睦、婺六州称王，却并不逐鹿天下，只一心保六州安宁，护持百姓免受战火之苦。到大唐武德四年（621年），汪华审时度势，毅然携六州户籍、田册等归顺大唐，被高祖李渊封为越国公、上柱国。此后六州百姓，尤其是歙州百姓对汪华极其爱戴，为其建庙立祀直至今日。

    而虞氏商队来到歙州，先到外祖家拜会亲长，并说贩茶之事，许以重赂，却绝口不提盐路。只因少阳自小便随母亲留在鸣鹤少来歙州，故不能尽信族亲。而歙州自南朝时茶业始兴，到唐朝已成全国重要产地。至文宗时，歙州的茶业商贸，早已是“浮梁歙州，万国来求”之盛景，亦有白居易诗中提到“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做注脚，因此如今歙州茶已成为不少王公贵族重金难求的抢手货。而虞少阳到此便是要以上品歙州茶作为打开四方商路，结交各地豪族的利器。歙州董氏见有利可图，又知虞氏家底丰厚，自然乐于牵线搭桥，让少阳立武兄弟二人搭上其他四姓。在从少阳处得知鸣鹤虞氏能通海路，北上南下拓展贸易之后，其他四姓自然也知其中利润之厚，于是歙州五姓便隐隐露出结盟之意。虞少阳亦暗中试探五姓户主对盐路生意的看法，见其并不排斥，心中便有计划。其后百年，徽州盐商在经过重文抑商的两宋时期，最后在明代迅速兴起，借助淮浙盐场之利几乎称霸全国盐业贸易。百年徽商由此而兴，而盐也成为徽商四大产业之首，与典木茶并论。

    歙州五姓既与虞氏结盟，便各自派出亲信跟随少阳左右，既做帮手又做耳目。还令人另带厚礼前往鸣鹤，与虞氏家主虞秋里共商盟约事宜。少阳立武兄弟在歙州顺风顺水，又有左右溜须拍马，十分风光。因而带商队前往婺州时，一路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感，却不想正是这一时骄狂，才与婺州滕氏闹出纷争。

    这婺州滕姓始于玄宗开元年间国子监司业滕令琮，其后传至户部尚书滕珦，至此东阳滕姓声名大著，成为大唐江南一带的名门望族。太和二年（828年）时，滕珦时年七十五岁，乞休致仕，文宗诏赐新第白沙溪口。待滕珦迁至白沙后，带领乡民治理三十六堰颇有功绩。此后滕氏连续十余世为朝廷尚书、侍郎、御史等显赫官员，有“一父十子齐登科，十世尚书传忠廉”的美誉，白居易亦有诗赞道“东阳门外数滕家”，而后世与范仲淹一起倡导“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滕子京亦是其中杰出代表。

    就在灵钏到达东阳太白山会见女医胡愔的第三天，虞氏商队亦悄然来到婺州城内。少阳此来婺州一为拜见娘舅董钦，二来专为婺州窑的瓷器珍品。这婺州窑始烧于汉末三国，成熟于东西两晋南北朝，鼎盛于唐宋，终于元明。所产瓷器以青瓷为主，兼烧黑褐、花釉、乳浊釉瓷和彩绘瓷等品，所产瓷器多为民用，也有珍品进贡皇家，尤其以出产茶器著称，多为达官名流珍藏。茶圣陆羽所著《茶经》中便将婺州产青瓷碗评为天下第三，位列探花。虞少阳既出自鸣鹤虞氏，自然知道好茶配良器的道理，故而一来婺州便与立武两个暗访各大窑厂，访求珍品，以备将来之用。

    而此时滕氏阁老滕珦已是八十六岁耋耄高龄，即将油尽灯枯。门下有好事者，知道滕阁老平生两大嗜好，一为品茶，二为火骽，于是四处以重金寻找珍品茶器以图阁老一笑，借此攀附滕氏。正可谓积善余庆之家，亦有螟蠹不肖，滕氏家训虽严，也有旁枝末节不受管束。一时间家奴恶仆在窑厂横冲直撞强买强卖。而虞少阳所带虞氏商队恰在此时也来婺州寻找珍品好瓷，散出人手在婺州六百多处窑厂仔细访查。其中有几路人马，为首的是歙州五姓混入的亲信，原本在歙州跋扈惯了，与滕氏家丁一言不合便冲突起来，几有打死打伤惊动官府。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待到虞少阳得知下属来报，才知半日之间，事情已闹得不好收拾。

    此时婺州滕氏一族，为首乃是滕阁老长子滕遂其下三子皆登进士第；次子滕迈其下十子，擢进士第者五，登科者二，乡贡进士一，散官二；三子滕邈，其下二子，长子为官，次子守业不仕。一门十五子人才济济。如今和虞氏闹上公堂，自然州府要多加维护一些。而为首闹事者，是歙州五姓之人，官府亦不便太过为难。两相权衡，案牍交到刺史李忠敏手上。那李忠敏原为京中给事中，素以刚直不阿闻名，只因权宦仇士良上表求其给子封官，被李忠敏批驳，称宦官哪来的儿子，一时弄的仇士良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之后不久便将李忠敏赶出京城，贬到婺州担任刺史。

    此刻刺史李忠敏连夜上堂，待详细看完案卷，只觉虞、滕两家各有责任，若细究起来，只怕两家都脱不了干系。如今只看这虞、滕两家和歙州五姓愿不愿大事化小，将此事善加解决，也免两州七姓为此事纷争不止，将来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正待静观其变，有门下来报，说滕氏虞氏分别来访，已在偏房安置。李忠敏略一思索便让滕氏来见，来访的正是滕迈长子滕绰，滕阁老二房长孙，少时举明经三礼中第，曾为楚州盐城令，只因不满官场黑暗，如今赋闲在家。今日得知家中有事，遂受家主委派亲自出面解决。李忠敏虽知案情详细，却也不想偏袒哪方，故而话不多言，只听滕绰来意。滕绰饱读诗书，又深谙为官之道，更知豪族世家之间冤家宜解不宜结之理，所以表明来意，只望州官妥善处理，却不分辩谁对谁错。

    李忠敏听出滕氏话中之意，既不想将事情闹大，也不愿任谁欺负，于是点头，答应定会秉公行事，然后让其先回偏房等待。又令人招来虞氏，虞少阳上前拜会，先将赔付礼金清单送上，又表明愿向滕氏公开赔罪之意。李忠敏听出虞氏有心结交滕氏，并将此事掩过之意，遂让门下复请滕绰上殿，虞少阳若有心赔罪，自可亲自与滕氏详谈，而不必对外公开，折了余姚虞氏的颜面。

    不多时，滕绰上殿，李忠敏便让虞少阳将赔礼之意向滕绰细说。虞少阳为结纳滕氏自然全将责任揽下，同时又示意亲随将赔礼之物即刻送上滕府。一番心意，却不想滕氏素重诗书而远江湖，虞少阳虽然处处陪着小心，却件件犯了滕氏忌讳。滕氏久居官场，自然能从虞少阳言谈举中看出亦商亦匪之相。而滕氏家训十条，其一便有勿交匪类之语。但毕竟虞少阳身后是余姚虞氏和歙州五姓，所以滕绰决心敬而远之，不可与交。因此虚与委蛇，既为滕氏死伤奴仆要来重金赔付，又给虞氏留些颜面，只不过拒绝了虞氏为滕阁老贺寿一事，只说老祖身体不佳不宜见客。虞少阳亦听出拒绝之意，只能悻悻作罢。

    当夜，虞滕两家被扣属下皆被放归，似乎此事便可平静度过。这时灵钏御风而至，先从灵蝶处得知前因后果，原来是虞氏商队和滕氏家丁皆看中婺州铁店窑厂新制的海水五龙青花茶盏一对，据说那茶盏浮雕五龙活灵活现，倒入清水隐约可见五条神龙张牙舞爪摇头摆尾，确是罕见珍品。却不想争执强买之下，一对茶盏失手打得粉碎，两家由此争将起来大打出手。灵钏不觉哑然失笑，这种小事也犯得上闹出人命。待问清虞滕两家最终结果之后，灵钏不觉皱眉，暗道此事不妥，以后虞少阳既要将商路拓至婺州，难道以后要躲着滕氏不成。若不躲开，下次见面，难免言语上再有冲突，难道还要每次都上门赔礼不成。灵钏心道，看来这滕氏饱读诗书文圣门生，看不上那些江湖豪客，倒不知看不看得上仙人。不过灵钏也知自己总不能上门倒贴，于是随手招来婺州土地，问起婺州何处有上等名茶，何处有山贼匪类。土地听到此问满头问号，只觉两个问题南辕北辙，八竿子挨不到一块去，不知灵钏何意又不敢得罪鬼王。于是献上双龙洞附近名茶举岩，又说婺州自唐初陈硕真之乱后，州内各县皆设团练守捉使，故而婺州无匪。不过西南百里外的括州，倒有含晖洞，其内有十几个强人靠四下劫掠为生。灵钏点头，让土地公前往括州含晖洞散播消息，就说婺州滕氏有一聚宝盆，可平地聚起金银无数。那土地无奈领命，前去通传消息不提。

    既安排强人劫道，灵钏先按土地所说方向，前往双龙洞一探，只见洞分内外，除底部双龙洞之外，内里还有冰壶洞和上层的朝真洞，其间有石屏相隔。洞高二十丈，长约十丈，内里宽阔可容千人存身。灵钏踏水入洞，惊扰洞顶二仙，有一青一黄二龙来见。那黄龙乃是应龙之后，身后有翼，是为华夏真龙；青龙乃是句芒之精，东方七宿显化，形貌与黄龙相似，也生羽翼，只是身形短小一些。二龙来见，与灵钏各诉家学渊源，原来青黄二龙皆为天地化生，非是水族之物，只是年纪尚幼，故在朝真洞中隐居修炼。其中黄龙修行阳火，青龙炼化寒冰，两个修为深厚，散出灵气各生火龙冷龙数百之数，围绕身边。两个阴阳相合配合无间，倒是最佳的修行伙伴，所以不过几百年道行，就已有超绝实力不容小觑。不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