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穷养女孩

    过年期间,来一个亲戚就问陈萱萱有没有对象,这让陈萱萱的妈妈很尴尬。在农村,二十八岁还没嫁,就真的是罪。受罪!

    家里经常喋喋不休地催,这令陈萱萱很痛苦,有时她就像被点燃的炸药包一样,两三句话就顶得父母上墙壁。她甚至当着父亲的面说,如果嫁一个像爸这样的人,这辈子还不如不嫁之类的话。也对着母亲说过:“别催我,我不想像你一样,觉得自己没嫁对人,到时候后悔一辈子。大不了这辈子不嫁,反正我有工作,饿不死自己。”陈萱萱母亲问:“以后你老了怎么办?”“那我就把所有的钱都给弟弟的儿子女儿,让他们帮我抬出去。”“那你生病了动不得了怎么办?”“等动不得了,我自己吃瓶安眠药,免得连累人,反正到时候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话是这么说,到时候就不这么想了。”

    陈萱萱觉得自己不该从省城回来,就应该躲得远远的。她童年所遭受到的冷漠、忽略,在她成年后,都成为心理上的无安全感。她隐隐觉得做她的男朋友很难,要时时刻刻顾及她的感受,要无条件爱她,要以她为中心,围着她转,稍有不慎,就会被分手。其实陈萱萱也并不是真的要分手,只是害怕被遗弃,害怕失去,于是率先遗弃,就像眭小刚。

    陈萱萱长大的这些年,也就是高中毕业以后,就从没对父母好声好气地说过话。只要父母一问她有关生活上、学习上的事情,她总是很不耐烦,心里反感他们帮不上什么忙,却又只会问一些愚蠢的问题,还净瞎操心、瞎担心。所以她每回都是三言两语带过去,并反问他们问那么多干嘛?

    每次父母打来电话,陈萱萱的第一句话都是:“爸,有什么事?”“没什么事,就是打个电话给你,离上次打电话一两个月了,也没看到你打个电话回来。”她不是故意的,是实在想不起打,从小到大习惯了父母不存在于生活中,这些年已经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从她十岁开始,就已经完全一个人对付自己的生活和学习了。活得过分独立,除了经济上依靠过父母,其他方面真的是一丝一毫都没有依靠过,也依靠不了,他们自己的生活都一团糟。童年时都没有依靠过,长大以后就更加不需要了。

    她很感激这辈子还能够与书相伴,是书陪伴她走过这一生的黑暗时段。尽管现实生活是独孤而苦闷的,但她依旧可以一头埋进书里,去看比她更为悲惨的简爱和希斯克利夫,这样才能达到心理的平衡,哪怕是片刻的逃避也好。如果不是因为读书,她没有机会得到现在的安稳生活,如果不是因为读书,她有可能就是出去打工,然后找一个打工的人懵懵懂懂嫁了,继而重复与母亲相同的命运。是读书让她有了现世的安稳,避免了流水线上的操劳与两班倒。如果说读书让她精神丰盈起来,那写作便让她觉察、觉悟。在写的过程中,她开始正视自己的遭遇,从而治愈自己,进而从不幸中得到解脱。

    没过多久,陈萱萱的小学老师陈庆的女儿陈小希出阁,陈萱萱去参加了陈老师在酒店举行的于归之喜。由于是嫁女儿,所以是晚上办宴,陈萱萱专程从镇上赶到县城,刚到酒店就在门口就看到了许多像是去赴宴的人,酒店门口的告示牌提示在二楼,陈萱萱上到二楼,发现一左一右两个地方在摆酒。登礼处也有两处,正当她不知道是哪一个的时候,突然看到陈老师俩口子和女儿女婿站在左边的大厅门口迎宾。

    陈萱萱上去和陈老师打了个招呼,寒暄了几句,就到登礼处去登礼。她提前了四十分钟去,原以为时间充分,结果还是失算了。登礼处人山人海,有的还是一个人同时帮好几个人登的,写簿子的人都来不及写,只好叫大家各自拿一个空红包,在红包背面写上自己的名字,等有时间了再一一填上去,陈萱萱挤到前面,问写簿子的人,是陈庆老师家的吗,听到对方说是才放心,也跟着拿个红包写名字。

    登好礼,陈萱萱进入大厅,看到大厅里基本都坐满了,又发现高校长和一部分老教师也来了,还有一些教育局的领导,满满坐了三桌。陈萱萱就近找了一个空位坐了下来,同席的是几位中年大姐,她一个也不认识。陈萱萱心里暗暗在想,要是早一点过来就好了,以前村子里摆酒,提前半小时绰绰有余,没想到这里人这么多,登礼都没时间。

    候席的时候,陈萱萱听到同席对面坐着的一个四十出头的大姐说:“我们都是老师,呐,一二三……”边说,边用手指着身边另外两位,依次点了过去。说话的大姐四十出头,旁边的两位也是同龄人,三人认识,应该是一个学校的同事,三人聊着家长里短。不知怎么就议论起今天的人多,其中一个微胖的大姐说道:“我看那个收钱的人,也不拿一个大一点的包,那些写起名字的红包就堆到桌子上,万一转身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一个,被有的人捡走了呢?”边说边做出转身的动作,前后抬了抬手肘,说“像这样是有的啊!”,示意手肘会不小心碰掉桌上的东西。

    另一个瘦高一些的说道:“就是,人又多又挤,不是所有人捡到都会给别人的。到时候丢了别人一个礼性,别人来了主人家都以为没来。”

    三人中那个烫着卷发的大姐说道:“那些自己来吃酒的都好,至少露了个脸,主人家还有个印象,就怕搭起别人来的咧,红包丢了,名字也没得。”其余两个一齐说:“就是就是!”

    这时,同席另一个年轻的妈妈插话道:“我听到讲有个地方做酒丢了六万块钱,有些骗子看哪些地方做酒,就专门找那些地方下手的。”

    陈萱萱听到他们这么议论,暗暗后悔,早知道十点半就来了。陈萱萱因为担心自己的礼没有登好,就一直盯着登礼处,登礼处络绎不绝,相反另一家的登礼处却冷冷清清,右边厅内的客人也不多。一处冷冷清清,一处人山人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陈萱萱心想,果然当领导的人就是不一样。

    她的小学老师陈老师一路从教师做到了校长,现在是县教育局领导。虽然陈萱萱并不是冲着他是领导才来的,即便不是领导或校长她也会来,但看到因职位而带来的人际关系上的变化,依旧有些感慨。

    陈萱萱大致数了下,约有三十桌,左边是个大厅,分内外两个厅坐。三十桌还有些坐不下,有的还是加座位的。这边人声鼎沸,宾客往来不绝,反观对面那家,就没那么幸运了,不过十来桌,在这边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寒碜和可怜。

    陈萱萱看到陈老师有条不紊、举止得体地招呼着往来的宾客,旁边是他保养得宜的妻子杜老师,杜老师在县城一所小学工作,旁边是她的女儿陈小希,以及他们的成龙快婿。陈小希大学毕业后,在深圳市区政府工作,新郎官博士毕业,阳光自信,是深圳某区的公务员。一家人有身份,有地位。陈萱萱想起陈老师说过她和陈小希俩人同年,不过陈小希大几个月。

    陈萱萱心里酸了,想到自己到现在为止连男朋友都没有,自己在乡下工作,从小被穷养,被告诉:“我们家里很穷,你不要吃零食,看到别人吃东西,你要走开点,不然别人会看不起你。你不要和别人比吃的比穿的,因为我们家不能和别人比,我们家穷,欠了许多债……”

    好不容易等到过年可以买一次新衣服了,但却每次都不欢而散,每次都挨一顿骂,无一例外。因为每次帮陈萱萱买衣服时,母亲都不会买陈萱萱看中的衣服,陈萱萱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觉得喜欢,觉得好看。母亲买了自认为好看的衣服后,还要求陈萱萱也接受和认可。但凡陈萱萱没有笑,或者表现出一丁点的不高兴、不乐意,母亲就会在卖衣服的地方斥骂陈萱萱不听话,不知好歹。就会拉着弟弟的手就走,边走边训斥:“弟弟哪像你一样?你晓得什么衣服好不好?”一直从卖衣服的地方骂到赶集结束,回到家里还继续,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每当这时候,陈萱萱就可怜巴巴地跟在母亲和弟弟身后,看着母亲拉着弟弟的手气呼呼地在前面走。即便是母亲不生气的时候,母亲也不会拉着她走路。赶集的时候,母亲一手提着菜篮子,一手牵着弟弟,没有多余的手牵她。她以前好几次都主动去扯妈妈的衣角,想一起走,而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跟在后面。每一次母亲都会嫌她碍事,挡手挡脚,还会骂几句:“扯着我衣服做什么,挡手碍脚的!”陈萱萱吓得赶紧收回手,尝试了几次之后,她再也没有这个奢求了。陈萱萱想,但凡在小时候母亲牵过一次她的手,她也不至于像今天一样感觉不到爱。

    而她就是这样长大的,几乎没有听到母亲表扬过她一句话。唯一一次表扬,是她还没启蒙之前,那时候三岁的她画了一棵苹果树,拿给大人,问好不好看。母亲正和一群大人聊天,五六个人正聊得热乎,没空搭理她。但陈萱萱执拗地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于是缠着不放。母亲烦了,接过去一看,用夸张的语气敷衍道:“好看好看!”即便是这样,陈萱萱心里却也乐开了花,比吃了蜜还要甜。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母亲的肯定,也是唯一一次。

    在买衣服方面,陈萱萱从来没有过选择权。读高中那会,她的衣服还是母亲做主的。其实陈萱萱也隐隐感觉到自己的衣服和同学的衣服在款式上有很大的区别,那时候学校流行穿前面印着卡通图案的白T恤,但母亲从来不会给她买,她只买她自己认为好看的衣服。

    读高中时的一个夏天,母亲花三十五元巨款给陈萱萱买了一件大红色的露胳膊束腰上衣,那种有一根腰带的。在店里,母亲一眼就看中了那件衣服,强行让陈萱萱试穿。说实话,陈萱萱不喜欢这么张扬的颜色,她喜欢白色和绿色,但她没有发言权,甚至连不喜欢的权利也没有。从小到大都习惯了母亲做主,也就懒得想什么衣服好看了,因为想法不一致还会挨骂,于是顺从地试穿了。母亲夸张地说,很好看很好看。

    店里的老板娘也止不住地说好看,母亲问另外俩个不认识的来店里买衣服的妇人,好不好看?那两个妇人当着老板娘的面,说好看好看!于是母亲大笔一挥就买了,唯一忘记了问陈萱萱。

    有时候母亲也会心血来潮问一句陈萱萱,喜不喜欢。但每次,只要陈萱萱说出一个否定词,就一定会挨一顿臭骂,而且是狗血淋头的那种。会从街头骂到街尾,从集市骂到回家。所以,陈萱萱根本不敢说什么。即便再不喜欢,也要接受。她一直以母亲的审美标准为自己的审美标准,也一度认为自己真的就像母亲所说的那样,根本没有一点眼水,没眼光。毕竟母亲对自己所选的东西是那么地肯定,那么地自信,在母亲绝对的审美自信面前,陈萱萱懵懂的审美观是立不住脚的。

    直到有一天,她在街上碰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身上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那件红色上衣。陈萱萱当即羞愧无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陈萱萱回去后把她所有的衣服都摆出来,发现绝大多数都是偏成熟的,什么紧身的、v领的、收腰的……难怪她班上的女同学说她的衣服好奇怪,因为那些衣服根本不适合一个初中生或高中生穿。这些廉价的时髦衣服,穿在十四五岁的陈萱萱发育不良的矮个子身上,显得不伦不类,母亲却认为好看!!!很多年以后她才明白,母亲自认为好看的衣服是她那个年龄层的衣服。母亲给陈萱萱选的衣服,母亲自己穿上百分之八十不会违和。

    陈萱萱十五岁那年才第一次到县城,从小到大最好玩的地方就是每逢农历一四七去镇上赶集,当她父亲带着她去县城读高中新生报到的时候,她初来乍到,被周围的一切惊愕到了,宽敞的街道,高大的建筑物,琳琅满目的精品店,各种摆满了美味点心的蛋糕店和挂满了漂亮衣服的服装店。太多太多她从未见过的东西,她从心底被彻底击垮了。

    很多年后,她问自己,为什么当初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是惊吓而不是兴奋好奇。后来她才意识到,因为她知道那些东西美好却又与自己无缘,她从小就被告知不配拥有好东西,那些美丽充满诱惑的东西,是自己渴望而得不到的,所以她害怕了,自卑了。

    她父亲叫她胆子大一点,出去不要怕。那时候她不懂自己为什么那么怕,为什么胆子那么小,很多年后才知道——那是自卑啊。

    她从小就喜欢画画,但却因为一盒五块钱的水彩笔而不敢跟大人开口,那是她小小年纪里的一笔巨款,也是奢望。读高中那会,她也想学美术,但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情况,提都不敢跟家里提,自己就主动放弃了这一兴趣爱好。因为她在一次偶然间,听到父亲和村里人闲聊,说美术是有钱人学的,穷人学不起。所以从小爱到大的画画,陈萱萱自己就主动放弃了。陈萱萱第一次在酒席上觉得自己鼻子发酸。她很想知道,那些被穷养的女孩最后都怎么了?

    从宴席回来之后,陈萱萱给秦念茹打了个电话,开玩笑地说道:“我心态崩了。”念茹问:“怎么了?”陈萱萱带着疲惫的身体,躺在床上给念茹述说今天看到的和想到的,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陈萱萱大声哭了出来,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像是要把这辈子所受到的委屈和所藏的泪水都哭出来,说完她妈对她的种种之后,开始说她爸,只听得她说道:“我老子也不识毛,自己没本事就算了,还打老婆。从我小学开始他们就吵架,吵到读大学。有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别人的爸爸那么好,自己的爸爸却是那样的。在我要调工作要找关系的时候,家里一个人都帮不上,要我一个女孩子自己上。自己上就上,偏还要陪这个喝酒陪那个喝酒。我不恨别人,我恨我老子没出息,别个老子当局长,喝酒应酬都不要子女出马,就桌子上一句话,我就要到处去求人。”说到这里,陈萱萱失声痛哭了起来。

    秦念茹感道:“世界待你太伤了。”陈萱萱继续道:“本来毕业之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天天和学生在一起也很开心,也让自己过了一两年舒服的日子。偏偏这个时候,他们又要催婚,觉得我年纪大了,不结婚他们不放心,在村里也没面子。他们自己的婚姻不幸福,还要逼我也结婚,到时候过得和他们一样。讲句老实话,如果嫁给我老子那样的人,我宁愿一辈子不结婚。我宁愿去死!从小他们就吵架,我本来就没有安全感,也对感情不信任,他们讲要我结婚就结婚?”

    陈萱萱想起不久之前,母亲对她说的话:“你不结婚就是不孝,到时候我就死了算了。”陈萱萱手一劈,指着地,冲母亲吼道:“那你去死!现在就去死!你前脚死了,我后脚跟着死!”母亲一脸震惊地看着陈萱萱,见陈萱萱铁青着脸,一副决绝愤恨的样子,一时间闭了嘴。

    陈萱萱心里冷笑:“在我面前耍赖耍横,以死相逼?!”她是认真的,反正自己活着也不快乐,很多次她都问自己:“活着有什么意思?活着真没意思……”

    陈萱萱一直哭到凌晨一点钟,哭不动了,才渐渐睡着。

    半醒半睡之间,回到了小学一二年级。那天她跟着爸妈,还有弟弟一起出去干农活。看看日头,晌午快到了,爸妈就让陈萱萱先回去煮中饭。陈萱萱煮好饭,左等右等,等到一点多钟了,还没看到爸妈回来。陈萱萱饿了,也怕爸妈回来太饿,就想着把菜也一起做好,等他们一回来就可以吃饭。看到家里有鸡爪,于是就学着妈妈平时煮菜的样子,在锅里放了点油,把鸡爪放到油里去炒,鸡爪刚一下锅,还在油里滋滋地响,爸妈就回来了,他们看到陈萱萱在煮菜,没有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母亲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鸡爪洗了没?”陈萱萱不知道鸡爪还要洗,她以为除了有泥巴的青菜要洗之外,别的都不要洗,就说没有。母亲走过来就是一巴掌,陈萱萱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了,站在那里眼泪直掉,手里还捏着炒菜的铲子。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许是她不该自作主张,去煮大人才煮的菜。直到看见母亲把鸡爪从锅里倒出来,拿到水龙头底下用篮子装着冲,边冲边骂她,煮菜都不知道洗一下,陈萱萱才知道是自己没有洗鸡爪的缘故。陈萱萱边想边流泪,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就基本丧失了做菜的兴趣。

    当陈萱萱成为陈老师后,有一次实在抑制不住,就问母亲,当初怎么就那么下得去手?不但不觉得小孩子懂事,看大人没回,知道把菜煮了,还打她?母亲面有赧色,说道:“那时候好不容易吃一次鸡爪。”

    陈萱萱在苦痛的回忆中,渐渐睡去,伴随着不时的噩梦。

    但凡她小的时候,母亲关爱过她一点,她也不至于如此缺爱。陈萱萱魔怔了,经常自言自语,这天,她边洗衣服边自言自语道:“对,我就是那种被穷养长大的贫民窟女孩,我从小被告诉,不配得到好东西,即便两样东西摆着自己面前,自己也会本能地选择那个差的。我就是没见过好东西,因为你们就是这样培养我的,所以,以后别人用几粒糖就把我哄走了也很正常。”说完,啊!啊!啊!尖叫了三声,走出去若无其事地晾衣服。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