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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牯牛成龙

    不赌老三顶替二哥不抢放牛,已有两年。

    前面讲过,到第三年春天,太公师父家达已七十四五,年岁已高。家达知道,自己这辈子,注定这样悲苦终生。

    老来能有小嘟嘟与自己形影不离,相依为命。又有小巧巧乖巧懂事,体贴照顾。觉得非常高兴。

    一生心中巨大的忧伤和压抑,到晚年终于全部放开,百事不管。

    只是倾心尽力地把自己一身本事,倾囊传授给这个关门弟子李不赌嘟嘟。

    什么文治武功,琴棋书画等等,一点不留。

    可这小子,除了武功和赌特别特别偏爱外,对其它技艺并无兴趣,只懂皮毛。

    远没有大徒弟一山学得多。

    比如象这两人游戏象棋,教他不赌两年多,还是要让他双马,也不一定赢得了自己。

    不象李一山,三年即可平手与他一博。

    但李不赌对于武术和赌技,却是一学就会。

    尤其是赌,更能举一反三。

    至于出老千,捉老千,更是得心应手,手到擒来。

    不出两年,连自己几乎都不是他的对手,唯独缺少了在江湖上的历练。

    常常见这小子和放牛队的手下赌。什么猜色子,掷老六,剥梭哈,推牌九(扑克牌九)连连出千,杀得几个手下乖乖认输,连自己也常常被蒙过去。

    手下几个输了,刚开始仗着放牛工龄比李不赌长,不服。

    被李不赌凭着师父私底下教的武艺,动起手来,举手投足,指东打西,收拾得服服贴贴。

    赌输了的手下,一则捉不了他出的老千;二则动起手来又根本不是他对手。

    只得承包了放牛队所有活儿,象放风,把关,偷瓜果,割牛草之类。

    表面顺从听话,心里暗暗不服!

    李不赌又年少气盛,动不动要教训他们,尤其是年龄比他大,放牛队资格比他老的几位。

    一副唯我独尊的狂妄样。

    老家达对此看在眼里,总觉不妥。

    但自己一则对这个关门弟子,开始过于溺爱,此刻想扳正调教,已有难度。

    二来自己年事已高,想管也似有点力不从心或不想当真。

    家达常常摇头苦笑,暗自叹息。

    放牛队任由不赌撑控。

    另外,见不赌也有好多优点,他忌恶如仇,豪爽大方;对朋友赤胆忠心讲义气,却又不拘小节。

    家达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担忧。

    这天,春暖花开。

    李家达把不赌叫到跟前,说要单独跟不赌交待一下有些事情。

    只允许唐巧巧一块去。

    心想嘟嘟与巧巧,青梅竹马同心相连,用不着违避。

    李不赌对师父绝对的尊重敬重。

    此刻见他脸色凝重,似有大事。

    连忙让手下把师父那头叫"独角龙"的坐骑牵来。

    那是一头断了一只角的老水牛,十分高大,二十多岁了,一生陪伴着师父。

    老水牛已通人性,伏下身,让不赌扶着师父上背。

    不赌与巧巧在老牛左右两边相随,巧巧牵着牛鼻绳,不赌拿着师父随身必备的刀萝菩。

    刀萝菩,一种用山上野葛藤晒干后编出来的,平时可以盛放勾刀之类的小工具,又可用来盛泥鳅黄鳝,形状类似于竹蒌,却是比竹蒌要小得多的,农村人里家家都有的东西。

    一般农民出去干活,必把刀萝菩这玩意系在腰上,家达年高已少用它,故由不赌或巧巧掌管。

    不赌拿着它,巧巧牵着牛,往师父平时私下传授自己技艺的车骑湾山岙中,慢慢走去。

    临走时不赌叫来一个最得力听话的手下,吩咐了一番,由他暂管放牛队。

    到得地头,这是一块干旱废弃的荒田。

    在李家岙五个山谷靠东边的,叫车骑湾的小山谷中。

    车骑湾四周低山环绕,只一个狭小出口,象一只口小底圆的口袋。

    这丘旱荒田,正在袋底。

    不赌和巧巧扶着老师父下牛。

    家达先让巧巧把牛赶去田角,让它自己去吃草。

    又叫不赌把刀萝菩放到一边。

    招呼两个来自己身前,几块大石头上坐。

    自己则在常坐的土制太师椅前立定。

    说它土制,倒是十分妥贴。

    只见高出田板一米左右的山坡坎上,凹进去太师椅坐凳面大小一块,两边扶手,用锄头刨出,凳面前侧,土坎天成。

    坐位上铺垫着䅤草之类的柔软物。

    平时李一山他们用茅草盖好,免得下雨天淋湿。

    因为长期坐的,表面周边泥土早已夯实。

    不赌已有些时候没有来过这里。

    这几年师父已逐渐年老,师父的所有武艺套路也全部学会。

    所以若无大事,已很少再来这里。

    毕竟教武艺也是项体力活,因而是教赌技的时间多。

    今天见师父这般沉重,知道师父必有要事。

    不赌寻思:

    "会不会又有什么新的攻守要诀?可看样子又不象。"

    心想:"师父从不会打骂自己,若师父真的要骂要打,我是决不会逃的。"

    这样想着,连忙着去弄些干草,铺在太师椅上,和巧巧扶着师父坐下。

    自己两个,听从师父吩呼,坐在师父跟前。

    不赌巧巧,两个竖起双耳,静听师父说话。

    家达坐在这坐了几十年的土制太师椅上,回想起过去,一时感慨万千。

    想起自己一生遭遇,于前半生的桩桩件件,是那么的刻骨铭心。

    可对近年来的许多事情,却已无从回忆。

    连今天叫自己最中意的徒儿前来,也己忘了刚才记得想讲的话。

    此刻对着这一对小情人,一时竟不知从何谈起。

    正在这时,只听到"嗷!"的一声,那正在吃草的独角老牛,不知何故,长长地叫了一声,倒给家达起了个头。

    "巧巧,嘟嘟啊!你们知道,这牛为什么叫独角龙吗?"

    不赌早已听大师兄一山提起过,也多次听师父自己讲过。

    那是二十多年前和白沙大队的一只大牯牛,斗牛时挠断的。

    不赌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心想:"师父今天怎么啦?说有事要对我讲,怎么又要讲独角龙的故事啦?"

    但不赌一生最敬重师父,从不违拗过师父,加上自己心爱的小巧巧,早在丢眼色示意他,要他别不耐烦,好好听师父讲。

    于是两个人同声问道:"太公公,师父,为什么叫独角龙呢?"

    家达缓缓说道:"这事二十多年了,那是自己刚从香港逃到上海,又从上海逃回老家后没几年吧……"

    不赌多次听师父讲时,只听他是从上海逃回来的,今天怎么有先从香港逃回上海的话?

    哎!师父老啰!不赌心里这样想着,并不插问,只是边听边点头。

    而心绪早已飞在师父讲的前头了……

    二十多年前,准确说快三十年前,师父李家达从上海逃难回到老家。

    已经跛了一条腿的他,又从没待过李家岙的,当时村里的堡长还是受过家宝恩惠过的那位,见济培老婆,就是不赌的娘娘,流着泪求他收留这个小叔叔,动了侧隐之心收留了他,但见他腿有残疾,只能替大队放牛。

    那时放牛队里的十几个半大小伙子,根本没人瞧得起他。

    而放牛队里又没有哪个人,能站出来说了算,谁也不服谁。

    放牛队散沙一盘。

    而这头老水牛,那时正是初生牛犊。

    长得高大威猛,力大无比,性烈似火。

    根本没人敢骑,整日里象一匹野马,哦不,是野牛。

    只要牛鼻子绳一松,就撒野要和队里其它公牛斗。

    队里的公牛根本无牛能敌。

    而放牛最开心好玩的事件之一,就是隔岸观牛斗。

    那时,放牛队里的人见家达人并不高大威武,又跛着一条腿。

    虽说瞧不起他,却也并不欺负他。

    只是见他可怜,同情他,让他跟着放牛队,做个下手。

    家达为人本不张扬,加上又有不能公开的历史。

    所以为人处事非常的低调。

    几年来一直忍劳忍怨默默无闻。

    要不是这头大水牛闯了祸……

    那天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下半年是牛养膘季节。

    放牛队二十来头牛,由大伙骑的骑,牵的牵,又来到白沙埂坡上放牛。

    白沙埂全部是江东公社各大队,老百姓肩挑手拉堆积而成的。

    都是黄泥拌沙,少有石块,因而水草肥美,是牛养膘最理想的地方。

    埂脚下一大块长满水草的平地,更是牛家必争之地,当然也是天然的斗牛场。

    那时独角龙只是叫大牯牛,自家牛队已无对手,因此趾高气扬的却还安稳。

    因而牵牛绳的牛郎就放胆松手,把牛绳盘在角上,让大牯牛自由吃草。

    群牛们相安无事,牛郎们也三三两两,或坐或站的自由活动。

    李家达一个人,斜靠着埂坡,用刀萝菩当枕头,脸上盖顶草㡌,跛脚搁起,在晒太阳。

    这时,白沙村里也有十几头大水牛,在离李家岙牛队至少两百米地方吃草。

    不知何故,有几只自以为强壮些的,见这边也有群牛,大概以为是白沙村的牛地盘被外牛闯入心有不甘,竟然往这边狂奔过来,估计想来驱逐入侵者。

    正低头弓脑在吃草的李家岙大牯牛,听见动静,抬头一看。

    喔哟!寻事头的来哉!

    大牯牛当即嗷!——!地一声长叫,兴高彩列地迎头赶上。

    就在家达晒太阳的埂脚下,摆开了战场。

    当时白沙牛群里赶上来的是三头大水牛,后面跟着一队放牛娃。

    一时间大家都开心地围上去,远远地观战。

    大牯牛真牛!

    只见㸰不几个回合,分别斗败白沙村两头水牛,却和第三头,斗了个牛牯相当。

    公牛斗角,精彩就精彩在,牛都是单打独斗。

    败了就败了,败者逃,胜者追。

    却不会去帮,也不肖帮。

    更不会打伏击,使拌子。

    不象人打架,个对个打不过,就来两打一。

    说好不准帮,偷偷一石头。

    这一点,牛比人硬气。

    大牯牛遇到对手了!

    只见两对牛角硬碰,四只牛眼血红。八条腿都是前拱后送,强硬突破,拼的就是力气。

    两根牛尾巴似翘不翘微微萎缩,尾巴头的长毛,却好像有气无力,左摆右晃。

    两牛都血红着双眼,似要喷出火来。

    这下,围观的人大都怕了起来。

    这牛打架,真的遇到对手,很难罢战,真的要越战越勇的。

    有道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何况是两牛相斗?

    可牛若相斗,人怎敢拆?根本拆不开,除非用火烧。

    这时哪里去弄火?谁又敢去烧?

    于是大伙七嘴八舌想办法,有人从就近百姓家拿破脸盆,更有甚的拿了一面破锣。

    哐哐哐!当当当!围着斗牛象跳山神。

    两公牛见围观的这群人这么热闹,闹轰轰的不知吵些什么!

    以为为自己加油呐喊,反而斗志高昂,越斗越勇,谁也不肯先罢战。

    牛面搁不下!

    这时李家达已手拿草帽,肩膀上搭着一件青色外衣,在离斗牛不远处,静静观战。

    并不时微跛着左腿,和大伙一样绕牛打圈。

    却稍稍比别人靠前一些。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两斗牛身上,对家达这么近的观战根本亳不在意。就在这时,不知是白沙那牛想跑还是诱敌,只见那牛一个转身,从埂脚处往埂坡上跑了十几步,到得半坡。

    大牯牛在后面奋力直追。

    突然,白沙那牛忽地转回身,居高临下直冲大牯牛而来。

    而此时大牯牛在下,仰头上冲,白沙那牛就坡低头下奔,势似奔雷。

    大牯牛立时处于下风。

    它已避无可避,而且两前腿已经跪倒。只得昂起头来,想用角硬顶。

    可那牛下冲之力,何止万斤,岂是跪倒之下的大牯牛抵挡得住?

    眼见大牯牛要被当场的穿肠破肚。

    在这万分危急关头,突见一条人影嗖的扑上,双手用一件青色外衣兜住白沙那牛的整个牛头,两手顺势扳住牛角,飞身上了牛背。

    与此同时,借着牛摇摆着头,想撇开遮盖住眼睛的青衣之机,顺势扳过牛头。

    那牛狂冲之下,突的眼前一黑,亳无目标。

    但冲击之势不缓,目标却不明确,只得顺着自己牛头方向狂冲。

    真的力有千钧,似排山倒海一般。

    却被底下大牯牛的牛角一顶,四脚从牛身边乱踏而过。

    就这样挡了几挡,加上眼前一片漆黑,冲出几步终于轰然倒地,一个牛嘴啃草泥。

    倒地前一刹那,那牛背上之人,借牛往前跌冲之力,空中一个前空翻,划过一道弧线,轻巧落地。

    这一整套动作,前后只几秒钟时间,真的是一气呵成。

    等围观之人反应过来,那水牛已轰然跌倒,人早已轻巧落地。

    这下,所有人都大声喊好,拍手鼓掌!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家达。

    一刹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白沙的放牛娃还以为李家达也受了伤,当得知他一条腿本巳残疾,不由得更加惊服。

    而最吃惊的还是李家岙本村人,这个毫不起眼,甚至让人瞧不起的跛脚跷子,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那大牯牛面对突如其来的冲击毫无办法,只能用角用力顶起。

    那水牛一冲之力连同牛身重量,该有几吨?加上顶起角度全部吃在左角上,当即连根扭断,嗷嗷长叫,痛得难熬。

    那边,白沙几个放牛郎娃津津乐道,李家岙有个高人一时传开。

    这边,李家岙众小子全部拜服,一致通过,从此家达为放牛队大王。

    那大牯牛知恩图报,知道家达救了自己,主动上前,忍着巨痛让家达骑它。

    家达岂肯就骑?

    后来家达专为它采野生草药疗伤,创口慢慢好起。

    而白沙那牛,被大牯牛死劲一顶,吃力打力,肚子受到重创,第二年就伤重去世。

    一代英牛早逝,令人牛叹息!

    而大牯牛却是外伤,也是硬伤,不久痊愈。

    只是只剩下一只右角,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十分别扭。

    本来放牛队小子们叫它独角虫的,可这牛它自己虽已经变虫,就是不让任何人骑它。

    唯独服贴家达,成为家达专骑。

    因它主人英雄,牛仗人势,从此后叫独角龙。

    一字之差,上天入地。

    这里不赌早已回忆完毕。

    那边师父还在断断续续,津津有味的讲:

    "这大牯牛,一身蛮力,却不知变通。

    人家那牛,你也不想想,斗得扛扛的,怎会突然要跑?

    这般计策,跟关云长的拖刀计,小罗成的回马枪,又有什么区别?"

    不赌见师父今日的独角龙故事,竟然杀出个关云长,小罗成来。

    倒是既吃惊又新鲜。

    兴趣一来,继续听着:

    "那小罗成,可是隋唐第七条好汉,使一条丈六烂银枪,与那张飞张翼徳的丈八蛇矛,只是少了二尺。那时的二尺,是鲁班尺。不是……“

    不赌见师父怎么越讲越远,简直离题万里。

    不禁大奇,心想:师父平时不是这样呀!

    连忙盯着师父看。

    只见师父一颗白脑袋摇摇晃晃,下午两点钟光景,头顶偏西的太阳光,斜照在师父身上,一头银发闪烁,两眼似开似闭的,竟要睡了。

    上面讲过,师父教武的这块废弃荒田,不仅远离村庄,人迹罕至。

    更因几乎四周低山环绕象一口袋的袋底,外面的风,除非从天上倒吹,否则几乎没有一丝儿吹得进来。

    当然是指春风呵!春风曛得行人醉啊!

    而今太阳暖暖的照着,加上正是四月暖春,连不赌自己都觉得全身懒洋洋的想困,何况年已七十多岁的太公师父?

    当下不赌唐巧巧两个相视一笑,心有灵犀。

    同时站起,一个扶着师父,往土制太师椅背上靠下,顺手从边上抓把干草垫背;一个早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他身上。

    两人不敢走远,就在师父一边,两手互握,不赌用右手枕着巧巧头颈,面对面相拥,斜靠在田坎边。

    两人心意互通,更无须多言。

    四周群山翠绿,鸟语花香。

    暖暖的阳光,象一双温柔的大手,抚摸着他俩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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