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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伤疤

    其实当伊勒德离开前,来蒙克的帐房敲门告别时,年幼的蒙克在房内听得一清二楚。而此刻对于成年人阴晴不定、忽冷忽热的嘴脸无比憎恶的他,心中充满了无限怨念,恨不得诅咒父亲暴毙在返乡的路上。

    “少主,伊勒德首领都敲了半天门了,要不,我去开门吧。”

    “你敢,再多管闲事,我连你也一并轰出去!”

    无论陪在炕边的巴尔斯如何劝说,把自己裹在被褥里的蒙克铁了心不给伊勒德说再见的机会。

    他能如此强硬,其实多少和身边多了个巴尔斯有些关系。虽然蒙克不愿承认,但他心底里还是很欣慰,这个和自己从奇源一路相随的大个子伙伴能自愿提出留在奈曼。

    门外的敲门声停了下来,许久没有伊勒德说话的声音。父亲到底还是抛下自己狠心离开了。一秒前还梗着头倔强无比的蒙克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委屈,泪水哗啦啦地从眼睛里夺眶而出。

    “少主,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

    巴尔斯不忍看到蒙克如此痛苦,想法设法地安慰小主人。

    “要你多管闲事!”

    蒙克翻身下床,猛捶了一下巴尔斯的胸口,不顾一切地冲出了房门。巴尔斯紧跟着追了出去,随着小主人一路狂奔,二人来到了部落里地势稍高一些的位置。

    蒙克的心里其实是后悔的,他害怕如果再也见不到父亲,自己留给世界上这最后一个亲人永别的话语还充满着恨意。

    他朝着奈曼部落主入口的地方远眺,奇源使团刚好要出发。他的目光始终注视在伊勒德的身上,从刚出部落的土路一直到路尽头和地平线接壤的远方,父亲的背影从清晰可辨,直至缩小成只能勉强隐约看出的一个轮廓。

    可让他永远忘不了的是,这一长段路程中,伊勒德一次也没有回首朝奈曼看过一眼,哪怕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被困在这个遥远的异乡。

    而回到现如今的奇源,在阴雨霏霏中,呆坐在母亲墓前的蒙克,望着父亲头也不回地朝坡下的部落走去的身影,和年幼时的记忆又是何其的相似。

    蒙克真的很想宣泄压抑的情绪,但他不想痛哭流涕,因为他的眼泪早在奈曼就已经流干。他也不想把胸中郁积的话语对着墓碑一吐为快,因为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是让在天上挂念自己的生母哀伤。

    那种如鲠在喉,混杂着失落、愤怒、悲伤、痛苦的复杂情绪,无论是对于年少的蒙克,还是现时贵为乌珠穆沁大汗王子的他,都是难以承受的重量。

    人们只会羡慕得势之人享受荣华富贵的奢靡,没有人会关注弱势之人备受欺凌的凄惨。

    而蒙克的童年,经历了从部落首领的独子,变成寄人篱下的弃儿。这犹如云端摔向地底的落差,让他尝尽了人世间的冷暖。

    回忆翻涌,蒙克在大雨中已经不记得是怎么走回的帐房。本想平复自己心绪的他,一进屋就看到了神龛上自己在羊皮卷轴上刀刻的母亲画像,一肚子的委屈立刻又想趁机占据他的身体,撕扯他的心灵。

    他抄起桌上的酒壶,开始疯狂的猛灌自己。期望酒精能帮他带走盘踞在脑中挥之不去的、那些不堪的记忆。

    时间又随着烈酒浇灌的愁绪倒回20年前。

    自从伊勒德带着奇源使团离开奈曼后,蒙克和巴尔斯的日子便立刻开始不好过了起来。从人人见了点头哈腰的上宾,一下子成为了人微言轻的阶下质子。

    莫日根曾经向满都拉谏言善待蒙克,但心胸狭隘的满都拉还记着蒙克见自己第一面时的桀骜不驯,哪怕那只是一个孩子的天真童言。

    他们被赶出了一直居住的舒适帐房,搬去和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下人们同住。失去了油布幕墙、绸缎被褥的保护,蜗居在如幕天席地般的简陋草棚里,入夜后也只能相互依偎着睡在破败的柴草堆上。

    为了获得每日微薄的口粮,即便只是些难以下咽的粗糙食物,蒙克和巴尔斯都得通过长时间的辛苦劳动来换取。

    猎户人家出生的巴尔斯本就习惯过着清贫的日子,对于吃苦耐劳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适应。但从小娇生惯养的蒙克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他对于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无所适从。

    砍柴、打水、放羊,甚至是清理羊圈的污秽,身为部落首领儿子的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要亲力亲为这些下人们才干的脏活累活。

    极度厌恶整日充当苦力的蒙克只有想尽办法偷懒,逃避自己不再是纨绔子弟的事实。而负责监督他们的羊倌不仅脾气粗暴,还爱成天酗酒,动不动就对弱小的蒙克和巴尔斯施以拳脚。若是在他醉酒后,把偷懒的蒙克抓个现行,更是避免不了一顿毒打。

    而最让蒙克受不了的,并不是这些皮肉之苦。阶级地位的落差才是他心中难以平复的痛楚。

    父亲还在时,因为满都拉对他们表现出的虚情假意,贵族重臣们为了向大汗奉承拍马,无不对他这个首领的儿子千方百计的讨好,那些贵族的孩子们也乐于亲近蒙克,带着他一起玩耍。

    可自从失去了父亲光环的荫护,在那些贵族孩子的眼里,蒙克便和卑微下贱的奴仆们别无二致。没人再会向他示好,更不可能和他称兄道弟。甚至有生性顽劣的男孩,会故意来找蒙克和巴尔斯挑衅闹事,看着他们落难的窘迫嘲笑取乐。

    一日,蒙克与巴尔斯费尽力气从奈曼部落外的河水边汲水归来,路过市集时不留神被路上石子绊了一跤,将桶中的河水洒在了闲来无事在街上晃悠的贵族孩子身上。

    被溅湿衣裳的男孩立刻便拉下了脸,转过身来臭着脾气嚷嚷。

    “哪儿来的贱奴不长眼睛?!”

    蒙克抬头一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自己顶撞的正是平日里胡作非为惯了的陶斯少爷。他的父亲是大汗满都拉帐下的虎将,陶斯仰仗父亲的战功欺行霸市,蛮横无比。在伊勒德初到奈曼时就和心高气傲的蒙克不太对付,而今让他逮住了机会,免不了要让对头好好吃点苦头。

    “我说是谁这么笨手笨脚,原来是奇源首领的公子蒙克啊!”

    陶斯语带奚落地挖苦道。

    “失手弄脏了陶斯少爷的衣服,还请您海涵。”

    蒙克知道对方不好惹,决定先赔礼道歉,少生事端,但陶斯怎肯轻易放过他。

    “哟嗬,一句海涵就完事啦?我这衣裳可花了不少银两,你赔得起吗?”

    陶斯知道蒙克身无分文,故意抬高了声调,想吸引周围更多人的注意,看着他出丑。

    “那我拿回去帮少爷清洗干净!”

    巴尔斯眼看少主受辱,主动挺身而出解围道。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卑贱的下人说话?!”

    陶斯厉声训斥巴尔斯,他的目的就是要让蒙克难堪。巴尔斯被无理取闹的陶斯激怒,想上前动手,但蒙克抬手拦住了他。这些日子如果让他学会了些什么的话,那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蒙克不知如何赔罪,但凭少爷发落。”

    看着沮丧的蒙克如案头待宰的羔羊,陶斯来了兴致,歪嘴一笑。

    “也罢,念你初犯,我也不为难你。呐!”他抽出马鞭,往身前的地上一指,“跪在这儿,让我抽上一鞭,给你长长记性就行!”

    陶斯周围的同伴听见他的鬼点子都跟着哄笑起来,迫不及待地想看蒙克的笑话。蒙克知道多说无益,对方人多势众,闹将起来只会更对自己不利,索性眼睛一闭,背朝陶斯跪了下去。

    “少主,使不得啊!”

    巴尔斯实在气不过,急忙去扶蒙克,蒙克再次拒绝了他的好意,脸上写满了向命运屈服,在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悲壮。

    “谁允许你屁股朝我,转过来!”

    陶斯见蒙克如此顺从,禁不住得寸进尺,提出了更无理的要求。围观的人**头接耳,都在盯着蒙克会如何应对。

    蒙克咬紧了牙关,努力不去想旁人注视的目光,他的尊严随着刚才膝盖着地的瞬间就灰飞烟灭了,背面还是正面新添一道伤痕对于他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不用过多的纠结,他便把身体转了过去。

    “人人都说伊勒德多么英武神勇,谁知道他的儿子竟是个懦弱的软蛋!哈哈哈哈哈!”

    陶斯狂笑着讥讽着跪在自己身前的蒙克,抬手举起了马鞭。

    “今天我就让你尝尝奈曼皮鞭的厉害!”

    蒙克紧闭双眼,下意识的侧耳,只听鞭子挥舞划破空气呼啸而来,在面前发出“啪!”的一声爆裂,但自己始终却没有感受到一丝痛楚。

    围观的人群发出了阵阵惊呼,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蒙克睁开眼睛查看,只见一个身影拦在自己身前,替他挡下了这狠狠的一鞭。

    是巴尔斯!在陶斯抽打的一瞬间跳到了他们中间,马鞭不偏不倚正正抽在他的左眼之上。

    鲜血立刻从巴尔斯的脸上喷薄而出,血肉模糊间那道深深的口子里竟能隐约看到露出的半个眼球。但即便受了如此吓人的伤,不比蒙克大几岁的巴尔斯愣是没有用手捂脸,也没有吭过一声。

    他喘着粗气,怒目圆睁,在伤眼的衬托下显得十分狰狞可怕,陶斯和一众伙伴看到这么个不怕死的怪物,完全被他压住了气势。加上巴尔斯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流出鲜血,怕弄出人命的奈曼贵族少爷们赶紧一哄而散,逃离了现场。

    围观的人群眼见没有了热闹可看,一眨眼的功夫也都消失不见,只留下跪在地上的蒙克和一心护主的巴尔斯留在了原地。

    见平息了事端,似乎是失血过多的巴尔斯一个趔趄,脚下发软。反应过来的蒙克赶忙起身扶住了他,这患难中的友情,让他在这了无希望的生活里,看到了一点点能为之动容的东西。

    “少主,你没事吧?”

    巴尔斯负伤仍不忘蒙克的安危,也算是拼尽全力兑现着自己的承诺。

    “巴尔斯,你听着,有朝一日我蒙克若能飞黄腾达,必不相忘你今日之情!”

    蒙克搀着这个让人无比信赖的伙伴,眼神中焕发出了不一样的光彩。本已被摧残得支离破碎的灵魂在慢慢重新拼凑起来,他不想让那些欺负过他的人永远都看他的笑话。

    欲念的火苗在心里死灰复燃,蒙克暗暗发誓,要重新振作让自己变得强大。到那个时候,所有在他生命里背弃过他的人,都会为他们的愚蠢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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