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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经藏

    苏桦的话让子黍心里一惊,正要再问几句,却见苏桦已然离去,四周的上清弟子也是寥寥无几,早已被派出去收拾残局,唯独几位星官因为苏桦不曾离去还一直留在此地,此刻不免都将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苏桦和他的对话并没有瞒着旁人,甚至连杜云才的师尊少微星官也听在耳里,不过他看着子黍只是带着一丝玩味,不知心里是如何想的,所幸杜云才本人并不在,想来这位师尊也不会无故嚼舌。

    见苏桦已经回去闭关疗伤,少微星官便对他笑着说道:“杜师弟是吧?老祖已是数十年不曾收弟子了,倒真是可喜可贺。”

    子黍听了,一时有些懵,过一会才明白以苏桦的辈分,当他的弟子,自己也算是能和星官平辈相交了。

    不过,他自然不敢真将自己视为少微星官的同辈,也学着一般上清弟子的模样低头拱手说道:“晚辈……弟子见过师叔。”

    少微摆手说道:“你若叫我师叔,岂不折煞了我?两位老祖弟子,不论辈分高低,皆有宗门长老身份,你我也该以平辈论教。”

    子黍还有些为难,一旁的上清掌门天理星官亦捋着胡须含笑说道:“便是我这老头子,也要与你当师兄弟呢,哈哈。”

    柳星官陪着天理星官笑了笑,也对子黍正色说道:“杜师弟不必拘束,老祖既然有意收你,便是我上清认可了你,何况师弟你资质非凡,或许要不了十年,修为便超过我等了。”

    子黍见那柳星官看上去亦不过是青年,面色红润话语爽朗,心里多了些好感,便说道:“师兄过誉了,实际上我对修行之事,至今仍是一知半解,诸位师兄又都是修为高深,实在令人佩服。”

    少微见此便说道:“杜师弟你还不曾有一门好的修炼功法吧?我上清传承自上古,广集洞真一系典籍,主修《上清大洞真经》,为天下道门核心功法之一。此功法原本只许三百六十名核心弟子修行,不过杜师弟你不在此列,又是老祖亲传弟子,倒是并无此限制。西斗老祖此行仓促不曾将功法授于你,如今可愿随我去藏经阁一阅?”

    “当真可以?”子黍似乎还未从身份的转变中回过神来,不免有些惊喜。

    他听卫霜提到过这一上清无上真经,小薇亦曾与他提及过天下三大经书之一的《洞真经》,天下三大经书并非一部,而是一藏,洞真经藏主要存于紫微宫中,为中天道门主流修炼经藏,不过除了紫微宫,其中亦有部分保留在各大道门,以上清最为完整。相传上古时洞真经藏存于上清,不过后来气运变迁,移于紫微宫中,只留存下一部分核心经文,为上清秘传,以《上清大洞真经》最为深奥玄妙。不过后来紫微宫以洞真经藏为主,参考各大经藏,创下《紫微洞真经》,又因为其气运鼎盛,位居天下之中,逐渐强盛,压倒了上清,方才成为天下第一道门。单以渊源而论,即便在浩如烟海的道门典籍之中,也难有几部经书可以与《上清大洞真经》相媲美。

    少微一直留心着子黍的神态,见此神情,便微笑着说道:“师弟若愿意,随我来便是。”

    “那谢过师兄了。”面对这上清秘传经文,子黍也不免心动,便应了下来。

    藏经阁亦在玉皇殿之中,上清玉皇殿内颇大,当中分了许多密室,甚至还有通往山下的暗道,但是具体有何用处少微并未和子黍说过,只是在进入玉皇殿时有所提及。而子黍一开始是为这《上清大洞真经》所激动,可走进了玉皇殿,再去回头看一看并未跟来的柳星官和天理星官,他忽然有些明白过来,如今这上清派内真正的掌门,便是眼前的这位少微师兄了。

    “说来看守藏经阁的正是钺星官,如今他也算你的亲师兄了。”少微带着子黍来到玉皇殿内的庭院楼阁前,侧身对他提点了一二。

    子黍闻言往前看去,只见走廊外是一处幽静庭院,四周流水环绕,当中假山林立,而中心便是一处三层朱漆楼阁,当中檀香清幽,一盏盏青铜灯悬于外侧,颇有些古色古香。

    “钱师弟可还在阁中?”少微沿着水榭上前,轻轻扣击门环。

    阁楼之门朝内打开,出现一位白眉黑发的男子,乍看似乎苍老,细看又仿佛不过二十岁,眼里时而深沉时而明亮,辨不出真实年岁。

    钺星官拍了拍身上的墨绿道袍,似有灰尘扬起,在水面光影下还能看到点点尘埃飞舞,好似在说眼前之人已枯坐数月不曾移动。

    “动乱平息了?”钺星官先是有些迷茫地看着少微,过了片刻方才问道。

    “哈哈,想不到钱师弟不出藏经阁,也能‘全知天下事’啊。”少微抚掌大笑起来,不免有些戏谑。

    钺星官似乎没有什么幽默的心情,只是皱着那一对白眉,淡淡说道:“先前我听闻玉皇殿内有所响动,想来敢犯我上清之人定是非同寻常,不过少微师兄既然尚在,想来也不过尔尔。”

    子黍听了有些愕然,看着这位钺星官,心想对方莫非一直在藏经阁内不与外人接触,不然怎会连如此大事都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少微听了钺星官的话,却只是勉强扯了下嘴角,忽然转身让出一步,将跟在后边的子黍凸显了出来。

    “这位是西斗老祖新收的弟子,老祖无暇管教,倒要师弟你多多指点了。”

    钺星官只是看了一眼子黍,又将目光落在少微身上,却是锁起了眉头,“这是师尊的意思?”

    “莫非还能是我的意思?”少微笑了笑,却又说道:“师弟你闭关藏经阁,如今也将近一年了,大道无情,过去之事,也该放下些了。”

    钺星官不言不语,只是负手而立,仰望天际,唯见白云苍狗,变幻无常。

    “既然如此,进来便是。”说罢,也不再看子黍一眼,却是往藏经阁内走去,只剩下两扇大门,还空洞洞地开着。

    子黍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走进,而是看向少微。

    少微轻声对子黍说道:“数十年前,西斗老祖曾收下一位女弟子……哦,如今说来应该算是你的八师姐,她自幼时便在老祖身旁修行,天资聪慧,又颇为坚毅,本能轻易成就星官,只是因幼年之事留下心魔,迟迟不能突破,便在去年离去上清,前往神州斩妖除魔,却不幸命丧妖魔之手。钺星官曾对她多次指点,颇有些照顾这位小师妹,因此去年惊闻噩耗之后便闭关藏经阁直至今日,而你又身份敏感,是故他有些反常,不过也无须紧张,谦恭一些便是。”

    “原来如此。”子黍想到妖族袭击上清的前夜,西斗星君苏桦确实是在一人独饮,缅怀那一位弟子,他那时见对方醉酒佯狂,还以为苏桦不过某一普通上清弟子。如今看来,此事在师徒之间都有些芥蒂,难免要有此情绪。

    不过想到天雪曾在玉皇殿外坚定的声音,他却有些动摇,雪前辈所说所做之事,真的能化解两族仇恨?世代累积的血海深仇,不要说千年,恐怕万年都无法弥补吧?

    “师弟自己进去便是,师兄还有些要事处理,便不多陪了。”少微见子黍沉默,还以为他在犹豫,便催促道。

    子黍回过神来,忙回礼道:“多谢师兄了,我自己进去便可。”

    待少微离去后,他也踏入了藏经阁中,却见室内明亮清朗,香炉之内炊烟袅袅,而书架之上满是道藏,钺星官正在其中翻阅,身上的灰尘也并非如他想象一般是久坐不动所致,仅仅是那些常年不曾有人动过的经书上积了灰尘,翻动时沾染在了身上所致。

    “可曾修习过我上清功法?”钺星官低头看着经书,头也不抬地问道。

    “不曾。”

    “一旁桌上有五行功法和《上清修行秘诀》,以此修行,真元运转一百零八周天后,再来修行《大洞真经》。若你能成星官,可进而修习《大洞玉经》和《八素真经》,至于星君之路,则唯有自己摸索,并无修行之法。”

    钺星官平淡的话语却让子黍暗暗心惊,他一个初入上清的弟子便提及了星君之路,不知是上清功法玄妙,还是说对他期望很高。不过想来星君的弟子倘若不以成就星君为目标,未免也太没有志气了一些,倒是他的见识太浅。

    这么想着,见钺星官并不再与他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经书,子黍也不好再去打扰对方,点头称是,环顾四周,便看到了一旁的红木书桌之上放着几卷经书,似乎都是为他所准备的。

    子黍走过去翻看,先是看到了一本五行修行功法,名为《太上五星经》,又看到一本更薄的小册子,便是《上清修行秘诀》,翻看不过数百字,而后便是讲解以及示意图。草草看过《上清修行秘诀》,他便翻开那本更厚的《太上五星经》,发现其讲解道法运用,倒是玄妙异常。

    相较于修行真元,子黍倒是更羡慕那些拥有仙法符箓的星师,毕竟此时的他只见过那些人的惊人手段,还不太清楚真元的浑厚与否对于星师有多重要。翻开《太上五星经》认真看去,只见第一行写道:“五星列照,焕明五方,水星却灾,木德致昌,荧惑消祸,太白辟兵,镇星四据……”

    经文玄奥,却又好似有无穷魅力,子黍仔细翻阅,不知不觉竟看了半个时辰,忽然醒悟过来钺星官既然将经书给他列出,明显是不想让他在此多留,便回头去看那钺星官,但见对方也在书架之间翻看经书,并不曾注意到他。

    收了这两卷经书,子黍走过去问道:“钺师兄,这两卷经书,师弟可以带走修行么?”

    “这些经书,皆是影印,你自可随意,”钺星官难得抬眼看了他一下,“上清功法以《大洞真经》为核心,其余皆为辅助,没有《大洞真经》所修真元则威力大减,因此除了《大洞真经》以外,其余经文便是传了出去亦无伤大雅,何况我上清经文大多亦在紫微宫中可见,天下道门,多少皆有所知晓,只是各有改动罢了。”

    钺星官那一双眼睛时而明亮时而深沉,仿佛有万千变化,子黍只是看了一下心里便有些恍惚,忙低头说道:“多谢师兄,藏经阁幽静,师弟就暂不打扰了。”

    钺星官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便又继续看那手中经文,而子黍也松了一口气,悄悄退出藏经阁,钺星官带给他的那种神秘压抑感方才渐渐褪去。

    如今上清大乱放定,苏桦虽是收了他当弟子,可见到这一幕的不过三位星官和少数上清弟子,他走在玉皇殿中,又不着上清弟子的服饰,无人相识,一时间仍然感觉自己一个外人与上清派有些格格不入。

    走出玉皇殿,只见神药池外玉阶破碎,浓郁的药香不断散发出来,他经过时不免朝那里看了一眼。上清神药池虽是一处露天水池,但占地不小,当中有一处岛屿,栽种近百株灵药,其核心便为神药九死还魂草,四周则是在水边设下众多楼阁,其外更有围墙环绕,大阵封锁,原本是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即便是玉皇殿亦比不过,此刻却多了一处大洞,墙垣坍圮,内里几处阁楼亦有损毁,药香外溢,实则是灵药受损所致,不少上清子弟便在此忙着修葺,而重启神药池大阵则是重中之重。

    可以说,原本单凭妖王朱雉,或者说单凭小薇一人,都是无法打入上清的,只是双方互相算计,小薇利用朱雉攻山激发大阵的时机破解神药池大阵,而神药池大阵本就是上清大阵的一部分,被她破解之后整个上清大阵亦随之有了破绽,让朱雉找到可乘之机直接杀入玉皇殿中,方才造成了如今上清派的局面。

    这一切,与子黍自然也脱不了关系,若非他带着小薇进入上清,她又怎么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摸清神药池大阵的情况,进而在关键时刻将之破除?而当日他与小薇同入上清,所见到的人不少,此刻便有上清弟子见到他后面露敌意,苏桦要收子黍当弟子当然不会专门告知所有人,普通弟子也不敢上前,因此知晓如今子黍身份的不过是几位上清长老,一般弟子便是见到他与星君和其余星官有过谈话,也只是认为他在为自己辩解,又曾和妖族走到一起,身份可疑,自然是要引起怀疑防备的。

    他们的冷眼落在子黍身上,或许还是看在先前他曾与众多星官星君交谈方才没有动手,但那一缕始终存在的敌意让子黍更是难受,只是站在神药池外看了两眼,便要转身往下走去,却又迎面撞见了另一批刚刚进入派内的上清弟子。

    这批弟子天蓝色的道袍之上染着不少血污,神情亦是掩盖不住地憔悴,应该是刚刚对抗妖魔回来,回来之后,便与神药池这边的弟子交谈起来。子黍原本想避过他们便独自下山,却在当中见到了如今上清派内可以说是唯一熟人的卫霜,不免停下了脚步,远远看着她。

    这个曾经眼神明亮动人的女子此刻眼里却多了不少痛苦,似有泪眼朦胧,却又在眨眼之间消散了,但脸上的愁容是无法掩饰的,一身血衣之上竟还不时落着血珠,左手捂着右肩,显然受了不轻的伤。

    子黍不知不觉走近了一些,却听到她在痛苦地质问,“怎么会这样的?神药池不是上清大阵的核心之处么?是谁破了大阵?到底是谁?”

    神药池旁一位青年此时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卫师妹不要激动,你身上的伤需要静养,还是先回去休息为好。”

    “杜师兄,这一役下我上清损失太多了……苏师姐、石师兄、白师兄还有先前随我去调查妖魔之乱的刘师哥,都身死于妖魔之手,”卫霜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乎有些哽咽,但还是神情激动地说道:“我们在外抵御妖魔,却不曾想让妖魔侵入了后方,如今更是听说神药已失,不知道真相师妹我……我实在是于心不安。”

    “此事……”杜云才目光有些游移,不知何时竟落到了子黍身上,微微皱了皱眉。苏桦收子黍当弟子之事他虽不清楚,但到底远远看见了,对于子黍和小薇的关系也略有耳闻,不知该不该说。

    子黍虽不知道对方便是那与他同出一个家族的杜云才,但见对方气宇轩昂,在上清显然身份不低,也不免多有留意,又有些担心对方就此来指责他。

    不过,真正跳出来说话的倒不是杜云才,而是上清执事弟子郑阊,他当初带领子黍和小薇去找卫霜,因此对两人印象深刻,此刻不由得愤愤地说道:“卫师妹,我们真是瞎了眼了!想不到当日要见你的那个女子竟是妖魔所化,还是什么妖族的少主,就是她闯入了神药池,夺走了我们上清的神药九死还魂草!”

    听了这话,卫霜的脸色霎时间一白,险些要晕过去,而郑阊却又往前一步,伸手指着远远站在一旁的子黍,“还有这人,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身为妖魔同党,竟让老祖放过了他!不过我看他和妖魔走在一起,到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时间数百上清弟子的目光皆落到了子黍身上,一片喧哗之声,有的是在神药池见过底细的,还有的则是全然不知情的,此刻刚刚与妖魔大战,对于妖魔愤恨入骨,瞬间看着子黍的目光便是满满的仇视了,若非不少人见过他和西斗星君以及少微星官交谈过,恐怕早冲上来将他碎尸万段了。

    “就是他私通妖魔?”

    “这样的人,实在该杀!”

    “确实该死!老祖怎会放过了他?”

    “可,可我好像也曾看到过他去山前杀妖魔……”

    “哼,那我还看到他那个女伴也去了呢!不过是逢场作戏,好来图谋我上清神药。”

    “没错,我也看到了,他和那个女贼只出现了一下就跑了,原来是来偷神药的!”

    “杀了他,替师兄弟报仇!”

    “没错,杀了他!”

    数百上清弟子原本就对妖魔恨之入骨,如今又有人煽动,竟是群情激昂,似乎随时会冲上数十人将子黍砍成肉泥。

    子黍这一刻愣住了,他不曾料到人族与妖族之间的仇隙是如此之大,上清派弟子本是清心寡欲之辈,却在与妖魔的血战之中激发了滔天恨意,这一刻不要说是他,但凡任何一点和妖魔有关的事物估计都会被摧毁。

    然而,他又能如何?逃么,似乎也累了,只感到一阵淡淡的凉意,从心底里升起,让眼前的喊声和仇恨的目光都一并淡了,只是有些失意。

    他仿佛还能看到卫霜,卫霜也在看着他,没有如一旁的师兄弟那般激愤,却也带着惊讶、不解和淡淡的失望,似乎是极淡的失望之下藏着极深的哀伤,嘴唇轻轻颤动,仿佛在问:“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面对漫天喧哗,子黍只是默然地站着,好似这被谩骂,甚至将要被殴打和击杀的人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与他无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人。

    他又想到了清儿,不知当初清儿被人诬陷为妖时,心里在想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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