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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复仇

    曾经,有一位贤人,饱读诗书,知文达礼,贤名远播于天下,其母亦颇为自豪,常引以为荣。一日,当地有一与其同名同姓之人杀了人,邻居听了,便去告诉那位贤人的母亲,说:“你的儿子杀了人了!”这母亲听了不悦,说道:“我的儿子绝不会去杀人。”说罢,仍去织她的布,邻居亦自觉没趣,便走开了。过了片刻,又来了一人,见了这母亲便说:“你儿子杀人了!”这母亲心下已经有些慌张,却还是织着自己的布,假装不理睬那人。等到第三个人过来,对她说:“你儿子杀人了!”于是这母亲便大惊失色,丢了布匹,连夜翻墙从家中逃走了。

    子黍幼年念过一些书,也曾听人讲过这个典故,却只是懵懵懂懂,不相信其母会这般轻信他人之言,因而也只是一笑置之。可如今亲眼见其生母说出这般话来,才知古人所言不虚,三人成虎,便连至亲之人亦是如此,又何况他人呢?

    一时间心灰意懒,与爹娘重逢的喜悦也顷刻间冲淡了许多,只剩下一丝淡淡的苦涩,还有一些自嘲般的可笑。他曾以为,找到爹娘和清儿,便能回到过去的生活,可现在才明白,这半年之中,早已物是人非,连爹娘亦不能以真心待他,又何况他人呢?

    刘镇见子黍发愣,杜家众人皆是犹疑不觉,想到师兄弟惨死妖魔之手的情境,眼中泛红,暗道机不可失,掌中真元涌动,忽然一步踏出,朝子黍拍来。

    这一下来得突然,众人都是始料不及,唯独杜子云喊了一声“小心”,却也相距过远,拦不住他。

    眼见这一掌正要拍到子黍背心,刘镇暗中运起三皇道的功法,掌心加力,务求一掌便拍死这奸人,却忽然手臂一麻,全身使不上劲来。

    “这人于我有用,可不能让你杀了。”咯咯娇笑声中,不知何时,子黍身旁已是多出一位绿裳女子,瓜子脸,柳叶眉,眼睛细长,眼珠转动之时神态妩媚,倒好似毒蛇一般。

    谁都没见到她如何出现,似乎一直在杜家族人之中,直到此刻方才现身。刘镇手臂被她轻轻一点便立刻酸软无力,再也使不上真元,细看那女子时,忽然神色大变,喊道:“是你!是你!”

    子黍见这女子挡在身前,一时还认不出,听刘镇这般喊叫,见了其侧脸,方才神色大变,往后退开几步,其正是当初追杀过他的妖族碧鳞!

    碧鳞伸手一拍,刘镇便大叫着飞了出去,跌在祠堂之外,众人看去,只见其胸口凹陷,七窍流血,显然已是被一掌拍死,不由得皆是心中一寒。

    挥手间杀了刘镇,碧鳞方才看向子黍,微笑道:“既然计划败露,那么也不便在此久留,我来接你走。”

    子黍听了惊怒交加,“什么计划?你在说什么!”

    碧鳞掩嘴娇笑,“你演得倒还真像,我们妖族的大军已经到了南离郡边境,也不用你在这做内应了。”

    说罢,不容子黍说话,伸手抓住子黍手腕,以妖元镇住他全身真元流动,令他不得开口行动,拉着他便往外一跃。她是成名大妖,修为高深,堪比人族的大星官,子黍又哪里挣脱得了,只知让她这般掳走,非但性命不保,还要连累爹娘爷爷等人背负一世骂名,只怕人人都要骂他做人奸了。

    原来碧鳞等人当初在巫山之上袭杀妖无情不成,反倒让子黍将其救下,皆是恨子黍入骨。逃下巫山之后,心知妖无情狡猾无比,下一次想杀她绝非易事,只有趁如今她受伤未愈之时下手,只是一时找不到子黍而已。

    找不到子黍,碧鳞便心生一计,有意来到三皇道、清水道和李家道这三道之人的身旁密林之中交谈,四大妖假装与子黍有密谋,一言一语将子黍描绘成了妖族的内奸,带着妖族偷偷潜入仙境,意图谋夺杜家家主之位,再接应妖族大军入境。而后又假装发现了灵州三道等人在一旁偷听,怒下杀手,四大妖各自追杀这数十人,杀了一小半,再在其余的人身上以妖术留下信号,让其逃走,这些人自然恨子黍入骨,便会主动去寻子黍,那时在仙境之中,一旦寻到了子黍,自然也寻到了妖无情。

    可惜追杀这些人时断齿不知所踪,之后仙境又突然出现了魔患,便只好匆匆退出仙境。碧鳞等人虽被人族骂为妖魔,可身处妖族,皆知道魔渊是妖都下的坟场,犯有重罪之妖最惨的下场不是处死,而是投入魔渊。这好比下十八层地狱一般,群妖对此噤若寒蝉,妖族之中咒骂对方,最恨的就是咒其被投入魔渊,因而一旦仙境有了魔患,碧鳞等人连断齿也不敢继续寻找,倒是最先逃出来的。

    此时掳了子黍,要抓那妖无情自然容易了许多。碧鳞想到此处,心中得意,一踏出杜家墙垣便要就此远去,却听身后一人大喊:“我杜家岂容妖魔来去自如?!”

    碧鳞一出手,妖元与真元截然不同,杜家众人与灵州三道之人皆是看得清清楚楚,此刻碧鳞想走,虽知其实力高深莫测,却也是纷纷追了上来。

    身后追得急了,碧鳞回身一掌拍去,却见是杜送宝,虽是满头白发,仍是瞪着铜铃大眼,虬髯戟张,显得甚是威猛。

    “砰!”

    两人掌力相对,妖元与真元相击,虽是碧鳞修为较高,然而一个主轻灵,一个主刚猛,倒是杜送宝往前推了一掌。

    碧鳞见此也不惊惶,反倒咯咯一笑,借力身子一动,跃上杜家高墙,身影已是逐渐消失,只听其声音远远传来,“老爷子不送,日后定当再来拜访。”

    杜送宝这才知先前与碧鳞交手,应是改掌为爪,将之抓住为重,杜家星官亦不在少数,加上灵州三道之人,未必不能拿下碧鳞,只可惜多年不与人争斗,临敌的经验却是大大欠缺。

    杜青冥随后匆匆赶来,杜送宝见了更是大怒,奈何不了碧鳞,便对杜青冥骂道:“你做什么去了?!让妖魔就这么闯进祖宗祠堂!”

    杜青冥脸色尴尬,只得咳嗽了几声,道:“咳咳,先前在仙境里受了点伤,一直没好。”

    杜送宝看出其不是作假,冷哼一声,脸色仍是十分难看,让妖魔径直闯入杜家祖宗祠堂截走了人,这比子黍是妖族内奸更丢杜家的脸面。至此他已经相信了子黍便是妖族内奸,自然是大为失望。

    杜家众人和灵州三道的人眼见碧鳞远去,皆是跺足叹息,却也知追之不及,没人敢单独追上去,都纷纷止步。

    杜青丹等人随后跟来,虽是心中仍有些怀疑事情真相,可子黍已经为妖族截走,此时说什么也无用,皆是暗叹一声,而黎姝已是几欲晕倒,伏在杜云素怀中痛哭不止,杜云素亦是脸色若死灰一般,只因挂念妻子,这才勉强抑制住了悲痛之情。

    “啊!”

    一声尖叫远远从杜家墙垣之外传来,听声音正是碧鳞,众人面面相觑,皆是呆了一下,杜青冥倒是第一个跃上墙垣,跟着身影便消失在墙垣之外。

    “啊!”

    第二声惨叫传来,却是杜青冥本人的,众人虽不知墙垣之外有什么东西,但能让两大高手如此惨叫,显然万分恐怖,一时间人人变色,往后退开几步,皆不敢过去一探究竟。

    杜送宝冷哼一声,挂念儿子安危,便也跟着跃出墙垣,却见杜家墙垣外立着一位黑衣女子,一手轻轻搭在碧鳞的肩膀上,碧鳞便就此不敢挪动分毫,而杜青冥则是战战兢兢地缩在墙角,如同见了厉鬼一般。

    杜送宝看看那女子,见其容貌陌生,从所未见,眼底的一丝沧桑却是无法掩盖,想来是一位前辈高人,便对她拱了拱手,说道:“多谢这位前辈制住妖魔,敢问前辈尊号?”

    一等星官及星君皆有自己的尊号,便是自己所修星宿之名,这人能如此轻易制住大妖,恐怕是一位大星官,杜送宝自然不敢怠慢。

    那女子看了一眼缩在墙角发抖的杜青冥,冷笑一声,“本座参宿星君。”

    杜送宝听后大吃一惊,杜青冥更是双腿一抖,险些跪下地来。

    “想,想不到是参宿星君,前辈不曾现世已有三百余年,不料今日会路过我杜家,抓住这作乱的妖魔,正是天幸,天幸。”杜送宝额头隐隐有冷汗冒出,若是当世的某一位星君,如东斗或西斗星君出现在此,他都不会这般惊讶,可那参宿星君是消失了三百多年的人物,和杜家那位天一老祖一般,常人猜测其早已逝世了,只不过一直没出现继承人罢了。有些星君闭关而死,由于闭关地特殊,即便身死道消天上星辰亦不会显现变化,直到很久之后为人确认方才能认定其已死,这也是常有之事。

    参宿星君姜小月哼了一声,从碧鳞手中拉过子黍,轻轻一拍,便将镇封其周身的妖元之力解开,方才对杜送宝说道:“不是路过,我今日便是要来杜家问罪。”

    杜青冥脸色顿时惨白,不等杜送宝答话,便跪在了地上,颤声说道:“小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当初在仙境中冒犯了前辈,还望前辈见谅。”

    姜小月却不理他,只是向子黍问道:“你与妖族是什么关系?”

    以姜小月的眼光,自然可以见出子黍是被碧鳞胁迫着带走,而当初巫山之上,她却因为伤势未愈,自知远非神女瑶姬敌手,在夺走两件妖君神兵之后便飘然下山了,是以不知当时之事。

    子黍也不便多说,只是指着那尚被制住的碧鳞说道:“她还有几个同伙,不知道是不是在附近。”

    碧鳞怒目而视,苦于被姜小月制住,此时连话也说不出来。修为相差悬殊之人,只需将自己一身真元或妖元灌注到他人身上,便能将之轻易制住,先前她这般对付子黍,如今却也被姜小月这般对待,却是一报还一报。

    姜小月看了眼碧鳞,对子黍说道:“不理她。当初天一与那贱人暗害于我,侥幸未死,火德又将我关在火君密室之中长达三百年,此仇不可不报。只是我非滥杀无辜之人,你去将杜家之人都叫出来,三岁以上,恶人我便一并杀了,善人留其一命,却不可再居此地,亦不得姓杜。今日整个杜家皆要化为飞灰,若有违抗者,不论男女老幼,不论善恶忠奸,一并杀之了事,之后我会以烈火焚烧整个杜家庄园,直到此处夷为平地为止。”

    子黍听了瞠目结舌,当初姜小月说她与杜家有仇,却并未杀他和杜子云,子黍还道是听说天一、火德皆已死去,就此放下了仇怨,却不料竟是要等到出了仙境再来算账,而其手段之残酷狠毒,也不亚于灭人九族了。

    见子黍发愣,姜小月冷冷地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前辈……”子黍还要说些什么,却见其眼神冰寒,只怕再说下去连自己也要杀了,不由得止住了口。

    此时不用他进去叫人,众人见杜青冥、杜送宝等一去不回,早已翻过了墙垣而来,还有些则从侧门出来,陆陆续续之间已是聚集起了百十人。

    姜小月见此,忽然仰天长笑起来,“呵哈哈,哈哈哈!”

    子黍见了心中一跳,心想对方被关了三百年,再是正常之人只怕都要关出疯病来,她虽是星君,心中的怨恨之情又怎会少了?只怕非要杀尽杜家之人方才肯善罢甘休。

    姜小月大笑了一阵,忽然厉声道:“死来!”

    手掌一扬,一名离她尚有十几丈远的杜家弟子忽然大叫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飞了过来,在满脸惊骇之中见其屈指成爪,刹那间便从其胸膛穿过,顿时鲜血飞溅,她亦是不闪不避,脸上顿时一片血红,宛若邪魔。

    子黍离得近,脸上已被溅了半边的热血,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凉,眼前之人再不是什么前辈高人,反倒成了难以描绘的邪魔,比之那魔渊中的天雪直有天壤之别。

    “住手!你说了你不会滥杀无辜的,他又犯了什么罪!”眼见这名杜家子弟惨死,姜小月挥手之间将之甩到地上,子黍终于忍不住大喊了起来,对其再没有半分敬意。

    姜小月看了那名杜家子弟一眼,恨恨地道:“他长得像天一,该杀!”

    子黍不料她只因相貌相若便起了杀心,气得浑身颤抖,喊道:“世上相貌相似之人难道少了?既然你一定要杀,我也是杜家之人,你先杀了我好了!”

    姜小月冷冷地看着他,脸色的血水缓缓流淌而下,看得杜家众人噤若寒蝉,唯独子黍心中气愤,反倒站在原地瞪着她。

    “你以为我不敢吗?当初你们进入火君山,也只是贪图遗迹秘宝,难道会真心救我出来?我便是杀了你,也问心无愧!”姜小月脸色忽现暴戾之色,扬起那只鲜血淋漓的右手,便要朝子黍脑门上抓下来。

    子黍知道姜小月这双手掌实是凌厉无比,初次脱困时便能硬接天璇的玉寒剑,只要轻轻一爪便能将他毙命,可此时义愤填膺,却是宁死不屈,仍是瞪眼看她。

    掌风从头顶拂过,姜小月的右手按在他脑门之前,杜家众人皆是不敢出声,唯独听到杜云素和黎姝远远传来的两声惨呼,子黍闭上了双眼,心中一酸,竟忍不住流下泪来。

    等了半晌,却仍未见其手掌按下,不由得睁开了眼,见其讥讽地看着他,问道:“怎么哭了,怕了么?”

    子黍摇了摇头,哽咽道:“我还有心愿未了。”

    “什么心愿?”

    “我……我想找一个姑娘,她叫清儿。”

    “哼,找到了便有如何?”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再见见她。”

    姜小月听后,忽然惨笑起来,凄厉已极,“呵哈哈,呵哈哈哈哈!你想见她,我被关在密室三百年,又见得了谁?又见得了谁!”

    子黍听到她语中悲戚,可知此恨之深,直如死而无异。当初天雪为了器府星官宁谦君而被妖主投入魔渊,历经千年苦难却仍无怨无悔,他便以为所谓前辈高人,皆是如此了,直到如今听了姜小月这般凄怨之语,才知三百年之漫长痛苦。倘若他亦被投入某一密室,三百年不见天日,终日只有对影自照,想到世上之人,无论爹娘还是清儿,甚至小薇,皆已死去,唯独他一人留存,世上却早已沧海变为桑田,又是何其可悲?所谓造化弄人,实是无过于此了。

    动了悲悯之心,子黍心中对姜小月的愤怒便也消去了不少,只觉世上之人皆是孤凄,死生大悲,竟也不如何恐怖了。只是生离死别,放不下的不是自己,反是他人,便低声说道:“三百年过去了,天一和火德都已经死了,你就算杀光这里的人,又有什么用呢?”

    姜小月摇头说道:“三百年来我无数次发誓要杀尽杜家之人,你说你有心愿未了,我也是如此了。如今我不杀你,你亦不能劝我,剩下这些人,我是非杀不可。”

    子黍回头看去,身后之人里,有自己的爹娘,有爷爷杜青丹,叔叔杜云开,堂弟杜子云,曾爷爷杜送宝,以及许许多多他的亲族,他与杜家之人虽是不甚亲密,却又如何能就此看其赴死?当即摇了摇头,说道:“我的爹娘还在这里。”

    姜小月挑了挑眉,“那我便不杀这二人。”

    “还有我的爷爷。”

    “我亦不杀他。”

    “还有堂弟。”

    姜小月怒道:“你非要找死么?!”

    子黍摇头,仍是站在她的身前,“我不忍心看你杀我的族人,你还是杀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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