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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负伤

    盛乐城西,一间民宅之中。

    元亓音蹲在地上,缩在墙角,正低声哭泣着。

    身上的刀伤虽痛,可心上的刀伤无疑更痛。

    元亓浩难道不知道她已经回到了盛乐城?天狼老祖宗难道不能出手救她?元家那么大的势力,那么多的耳目,又都做什么去了?

    直到那些萨满对她挥刀的时候,她才幡然醒悟,不是哥哥和老祖宗不知情,而是他们已经放弃了自己。

    在元家的眼中,她的生命,显然已经没有了意义。

    确实,被人俘虏后作为要挟,本就是一种耻辱,尤其她还是一个女子。

    不过她本不是多愁善感的女人。

    流尽了眼泪之后,她带着有些沙哑的嗓音道:“帮我找一条纱巾。”

    子黍转身走出,替她取了一卷纱巾。

    被人背叛的滋味本就不好受,何况是至亲之人。他原想以元亓音的身份,元家回有所顾忌,没想到元家还真的动手了。

    不过,万幸的是,天狼星君没有现身。

    所以他还是要救元亓音,一旦她死了,天狼星君便可以肆无忌惮地来杀他了。

    元亓音接过纱巾后,默默系在了脸上,做成了面纱。这样的话,再戴一顶斗笠,就可以遮住脸上的刀伤。虽然这刀伤并非不可愈合,可伤在脸上,哪怕用上好的灵药,也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恢复。

    “关于元家的事,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系好面纱后,元亓音看着子黍,眼里已是一片冷然。

    子黍看着她,神情有些复杂,道:“你真的决定了?”

    元亓音点点头,道:“盛乐城内有三大家族,分别是元家、宇文家和完颜家,三大家族各自都有不少族人在神殿供职,势力庞大,底蕴深厚,不是你我能够力敌的。我们到盛乐城后,几乎任何地方都可能有三大家族的眼线,你若不想与三大家族纠缠,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离开盛乐,绕道去玄武灵庙。”

    子黍道:“我记得,你之前说,想去玄武灵庙,盛乐是必经之路。”

    元亓音道:“那是我骗你的。”

    看着她如此直白地说出欺骗之语,子黍反倒松了口气,接着问道:“天府和圣国到底有什么交易?”

    元亓音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龙勿离在一旁忍不住说道:“你又说谎,你要是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元亓音道:“当初我是偷跑出元家的,这件事的详情恐怕只有我哥哥知道。不过你们觉得光凭我们元家,有资格和整个圣国做交易吗?”

    子黍沉吟片刻,道:“你的意思是,你们元家也不过是棋子?”

    元亓音道:“那么你现在应该知道,够资格下这盘棋的是谁了。”

    子黍默然片刻,接着问道:“那圣麟为何会在这里?”

    元亓音皱了皱眉,摇头道:“这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收到的消息中,对接人只有那个一身西域打扮,名为月曦的女子。”

    子黍道:“可我这次没看到她。”

    元亓音道:“盛乐本就不是最终的目的地,原本计划中要去的是龙城!”

    “龙城?”子黍挑了挑眉毛,“天府的国都龙城?”

    元亓音道:“不错,若是按照约定的日期,她应该已经在前往龙城的路上了。”

    子黍问道:“你知道她的路径?”

    元亓音点了点头。

    子黍精神一振,“好,我们去追月曦!”

    元亓音听后一怔,道:“她身边还有不少萨满护送,何况即便追上了,你又能做什么?”

    子黍道:“我只知道让她去龙城,对中天一定没有好处。”

    元亓音默然片刻,道:“我听说,你在中天过得也不怎么如意。”

    子黍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既然在中天过得不如意,又为何还要操心这些事?”

    “可我若是不管,可能会死很多很多人。”

    “人不是你杀的。”

    “可我能救人!”

    元亓音看着他,他也看着元亓音,眼里充满了坚毅之色。

    知道他心意已决,元亓音只得轻叹一声,道:“好,你要是坚持,我可以帮你。”

    子黍眼神柔和了些,道:“多谢了。”

    “不必谢,”元亓音摇着头,眼里多出了一抹深沉的恨意,“若不是因为她,我也不会如此……”

    面纱之下,原本古灵精怪的少女,已是变成了冷漠的复仇者,就好像一副七彩的画失去了色调,只留下冷硬的黑白线条。

    ******

    五道教,总坛,仙缘池。

    溪水横流,自十丈高崖泻下,落入一池净水之中,溅起万朵珠花。青鱼腾跃,在白浪之中起舞;绿草如茵,在微风之下摇曳。远看仙池,水雾翻卷,在云霞之下焕发七彩光芒,如仙女轻纱,轻灵变幻,玄妙无穷。待到走得近了,才见到水畔林荫下还有一处木屋,造型简朴,浑然天成,青藤攀爬其上,雀鸟栖息其下,当中若是有人,定也如自然般亲和。

    住在这儿的是天籥,五道教的黑色道袍太压抑,所以她平素都穿一身绚丽的羽衣。

    羽衣的羽毛,便是从在这小屋中筑巢的鸟儿身上得来。

    在他人眼中可怕无比的断魂碧玉箫,在她唇边却只是一件简单的乐器。

    每当她吹起这支碧玉箫时,四周的鸟儿便会绕着她飞舞,为这萧声所吸引,更为这佳人所倾倒。

    有时,吹得累了些,放下玉箫,看着四周的鸟儿,近处的清溪,她也会轻轻哼唱起一些婉转低徊的小曲,歌声便如流水一般,缠绵悱恻,难以尽言。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这天籁般的歌声,原本只有这林间鸟雀可堪闻赏,今日却又多了一人。

    “好,很好!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今日我才信了这句话。”

    天籥抬起眼来,朝着对岸望去。

    水府站在清溪的另一侧,正含笑看着她。

    天籥淡淡一笑,道:“师兄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这仙缘池本就是天籥清修之地,外人少有踏入其中者,水府也知道自己此举有些冒昧,只得苦笑道:“师妹素有雅兴,我这做师兄的本也不愿打扰,不过师妹当真愿意就这般终此一生?”

    天籥捏了捏手中的碧玉箫,神情似有些惆怅。这世上有多少人是天生的隐士呢?大多都是觉得世上太苦,纷争太累,这才不得不做了隐士,去求一些心灵的慰藉。

    水府踏近一步,道:“那个抢走麒麟幼兽的人,不是天枪!”

    天籥听后一惊,怔怔地看着水府。

    水府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之前他被天枪一枪所震伤,至今仍未痊愈,此刻这苍白的脸上却泛起了一丝激动的红晕,“我可以肯定,那人绝不会是天枪!”

    天籥问道:“为什么?”

    水府道:“若真的是天枪,秦许早就死了。”

    天籥默然下来,确实,天枪如今已是亡命之徒,做事根本不必有任何顾忌,他若真的想抢麒麟幼兽,最好的办法是杀了秦许,而不是让秦许有机会回来报信。

    水府接着道:“而且,这件事未免太巧了一些。”

    天籥点点头,这一点她如今想来也是如此,这一切未免太巧了。正在她的五灵丹缺最后一丝麒麟血时,就有了麒麟血的消息,仿佛是安排好的一般。

    “可若不是天枪,又有谁会帮他?”

    水府冷笑道:“也许根本没人帮他。”

    “哦?”

    天籥把玩着手中的碧玉箫,神情也有了几分变化。

    “师妹,你应该也知道,什么叫驱虎吞狼吧?”

    天籥的脸色不禁阴沉了下来。

    水府缓缓道:“若是我们和天枪真的斗了个你死我活,谁最有可能坐收渔翁之利?”

    天籥忽然摆了摆手,道:“师兄,这件事最好不要再提。”

    水府看着她的脸,注意着她脸上的每一分变化,末了,冷冷道:“你觉得司命如何?”

    天籥道:“只要他能让五道教兴盛,便是一名好教主。”

    水府道:“可我看他气量狭小,不能容人。”

    天籥笑道:“我们若不与他争,他又怎会容不下我们?”

    水府喟然长叹,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师妹你既然是这个意思,师兄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天籥欠身道:“有负师兄重托了。”

    水府道:“师妹,你做得对,是我狭隘了……就当一切都过去吧。”

    天籥点头道:“就当一切都过去。”

    水雾升起,缓缓笼罩了水府的脸,天籥转身坐下,默默拿起了碧玉箫,放在唇边吹起了婉转悠扬的曲调,不过曲子里已是多了几分难言的黯然。

    与此同时,总坛内,长老居所。

    “师兄,师尊正在闭关,还是稍后再见吧?”一名道童神色为难地跟在晏玄陵身后,他不敢拦晏玄陵,却也不敢放他进去,只得跟在晏玄陵身旁苦苦哀求。

    费尽力气,却没有在明心殿上见到司命教主,晏玄陵的脸色难免有些难看,“这些事你不用管,只要告诉我师尊是不是在里面。”

    “这……”道童看看院子里的一扇房门,又看看晏玄陵,就是不敢答话。

    晏玄陵却已是从他的神色中读出了答案,上前两步,走入院中,敲了敲房门。

    “谁?”司禄的声音从屋中传来,冰冷不耐。

    晏玄陵默默站在房前,没有推门进去,也没有出声。

    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安常的死,两人同门学艺,本是情同手足的师兄弟,却走到了如今这一步,屋里那个被他视为至亲的师尊,是不是还会如往昔一般看待他?

    同门相残,本就是大忌,司禄就算因此杀了他,也没有任何问题。

    何况,此时的晏玄陵也早已心死,早已不在乎个人的得失。

    他还能站在这里,只是希望五道教的未来能够更好,最起码,能够回到当初他初入五道教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五道教,在他眼里,就像是梦开始的地方,到处都充满了希望。

    “吱嘎!”

    一阵劲风拂过,门忽然自己开了,屋中,司禄端坐在床榻之上,正冷冷地看着他。

    晏玄陵躬身行了一礼,而后道:“师尊,弟子有几句话想说。”

    司禄面无表情,仍是一动不动地盘膝于榻上。

    晏玄陵道:“弟子原想见教主一面,可惜终究没有见到。”

    司禄眼珠转了转,仍是默然不语。

    晏玄陵接着道:“这几年来五道教的发展,弟子有些看不明白。”

    “你说。”司禄终于吐出了两个字。

    晏玄陵顿了顿,缓缓道:“我们五道教,本是平和中正,一心求道之地。大道万千,殊途同归,名为五道,实则为一。诸弟子所求各有不同,信念却相一致,正因为能彼此包容,才有如今的五道教。可弟子近年来却见教内派系之争变本加厉,双方各执一词,莫衷一是,以至于心生罅隙,分道扬镳者比比皆是。教条、律令日益严苛,稍有犯者,则重罚之,人人自危,不敢多言,与昔日所谓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已是背道而驰。”

    司禄听后,冷冷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晏玄陵抬起了头,正视着司禄,郑重道:“弟子虽人微言轻,也不愿见五道教就此分崩离析!”

    司禄脸上闪过一丝怒意,起身想要站起,却晃了一下,又坐回原位,厉声道:“本教发展,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吗?!你司命师叔担任教主之后,厉行改革,就是要一扫当初散漫颓靡之风,正本清源,让五道教做到上下一致,令行禁止。你要自由要独立,可曾想过为本教发展做出过什么?!”

    晏玄陵脸色一白,动了动嘴唇,“弟子也是为了教内……”

    “出去!”不待他说完,司禄脸上已是泛起一抹殷红,挥手掀起一阵劲风。

    晏玄陵被这暗含真元的劲风逼得倒退几步,只见房门砰地一声关上,默默站了片刻,黯然地低下头去。

    确实,从司命和司禄的角度来说,他们做的事正确无比。

    五道教教众遍布中天,人数众多,若再以当初的理念治理教众,便免不了会出现纪律松弛,良莠不齐的情况。厉行改革之后,司命便能将大权迅速揽到自己手中,教众的组织力和凝聚力也会因此大大增强,从整体上来看,五道教非但没有变弱,反而变强了许多。

    只可惜,这样的强盛,却不是晏玄陵想要看到的。

    或许,他也不过是凭着自己的理想,固执地想让五道教回到他认为的样子而已。至于这个样子的五道教是不是真的就好,那也很难说。

    正因为想到这一点,他才越发苦涩。

    现在的五道教不需要理想,只需要纪律和服从。

    日影西斜,晏玄陵仍站在司禄的屋外,丝毫没有转身的意思。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或许是因为已经习惯了等待,所以有些麻木了。

    直到地上出现了第二个影子,窈窕的,女子的影子。

    “你为何要站在这里?”

    天璇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缥缈,语调仍是冰冷的,可听在晏玄陵心里,却带着几分关切。

    “他已经走了。”

    天璇说了这一句,走上前去,推开房门。

    晏玄陵抬头望去,果然,屋内已是空无一人。

    “也许……是我错了。”晏玄陵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嘴唇轻轻颤抖了起来。

    他不怕死,可想到自己以往的坚持和理想都有可能只是一厢情愿的固执,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之时,心里的痛苦远比死亡还要可怕。

    他又想到了安常,想到了安常在黑崖前对他说的话。莫非他真的是一个迂腐不堪,顽固可笑,令人生厌的人?他的坚持和理想,在他人眼中,是不是也一样的迂腐可笑,令人生厌?

    当一个人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往往也是他信念崩塌之时。

    毕竟世上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能超越自我的人很少,很少。

    “你还愣着做什么?”天璇的声音让他一怔。

    “他没有从正门走,而是选择从后方翻窗离去,当中定有蹊跷。”天璇握紧了腰间的剑,看着晏玄陵,“我要你带我去找他。”

    晏玄陵听她这般一说,渐渐从自我悔愧的情绪中走出,顿时也感觉到了师尊今日的反常举止。

    “后边走一段路,是幽星台。”晏玄陵指了指长老居所的后方,天璇二话不说,转身便往幽星台走去。

    幽星台本是星陨之地,如今是五道教夜观星象之所,白日尚未落下,因此也无人观星,一条直道从南至北,幽星台正在其中。

    司禄如果真的要走,这条贯穿五道教总坛的直道无疑是最方便的。

    没有费多少力气,天璇便在幽星台前看到了司禄。

    司禄一手扶着巨大的日晷,神情痛苦,脸色青黑。

    “你受伤了?”天璇看着司禄,不禁有些诧异。

    司禄惊怒地转身,瞪着天璇,“你来做什么?这是我们五道教的总坛!”

    “在自家总坛之中,却被人打伤,免不了要人起疑心。”天璇看着他,缓缓说道。

    司禄脸色铁青,脸上忽然闪过一抹五彩光华,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这一幕显然已经落入天璇眼中。

    司禄厉声道:“我们五道教的事,你若是要插手,迟早会后悔的!”

    天璇默默看着他,没有说话。

    司禄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踉踉跄跄地上了幽星台,又消失在幽星台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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