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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圣人与奴仆

    傍晚七点多了,柏拉图骑士们准备就寝的时间了。

    虽然轻井泽王子饭店有芒星城最高级的古法温泉,但卡尔基还是迅速洗地冲冷水澡,人是很难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他被当作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战争机器培养大,再多的享受会让他厌烦。

    当他们沐浴更衣后,被带入一间极为洁净雅致的卧房,但榻榻米上只有一席被褥。

    他们都吓了一跳,大概是登记的工作人员看到璇玑的资料,20岁,自由职业者,结合卡尔基是一位29岁的上将,大家都以为是****,这类事在盖亚军队的高级将领中稀松平常,都见怪不怪了。

    “我们只是朋友,他是来这里旅游的!”璇玑情急之下向侍者说了一句。

    “朋友?”卡尔基看着她,嘴角有一丝丝笑容。他喜欢璇玑把自己称为“朋友”,“那我们算不打不相识了。”

    “好吧……”她似乎勉强答应,因为被打断六根肋骨的疼痛感还隐约留在记忆里。

    但她看到他对她微笑了,他笑的时候,刚毅的脸庞边会形成一道浅浅的褶纹,完全让她无法跟杀戮成性的大团长联系起来,她不自觉地也以微笑回应他,决定把他在战场上差点杀死她的不快回忆,扔进忒提斯洋里。

    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有一种特殊的默契。

    酒店的工作人员立即他们的睡塌改成两边是各自的被褥,中间用素净的日式屏风隔开。

    在他们睡觉的时候,外面还喧嚣非凡,夜晚的热闹刚刚开始,日式房间是非常通透的,声响从水波上飘来。

    睡在榻榻米上感觉还有些硬邦邦,这让璇玑一时无法入睡,于是,他们就隔着屏风聊天。

    “对柏拉图人而言,柏拉图是父邦,可我已经忘记了‘父邦’的模样,我的‘父邦’也不再需要我……”

    睡在另一边的卡尔基却觉得格外惬意,硬邦邦的卧铺比柔软塌陷的沙发床让他更放松。他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却看不到她,这真是有趣的经历。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璇玑,他感觉到她一直在为失去柏拉图军事贵族的身份而暗自神伤,但即使她现在回到柏拉图,也只剩下基因和血统的价值。柏拉图的顶层集团是极为排外和封闭的,恪守着繁琐的各种礼仪和极端价值观。

    “你能享受一些柏拉图女人没有的自由,也比她们更有思想和见地。”他只能如此安慰。

    她在屏风另一头说了低声说了几句,似乎很不以为然。

    “如果我现在回到柏拉图,最想去看的地方就是白纳福煦宫,任何柏拉图人都是被允许自由去那里观赏和游玩的。有人说,那里是全宇宙最壮丽的宫殿群,美得像童话里的仙境……”

    “那里有很多美丽的花园和宫殿,景致确实不错。但我只有在元老院会议时才回去。”卡尔基答道,“人工的景致过于完美,我喜欢壮阔的自然风景,大海、高山、森林、河流和湖泊……”

    “但那也是人工制造的风景啊……”她小声抗议道。

    “好吧,500年来的岁月已经让柏拉图的野外具有原始的风貌,我们都忘记了这是被设计过的地貌……其实在潘克圈之外,很多地方还保持着原始星球的岩石外貌,非常奇异瑰丽,只是我一直在前线,很难有机会去长途旅游。”

    “看来你很喜欢旅游呐。”

    “嗯……小小的爱好。”他有点不好意思,被人猜到了自己的爱好。一个有所爱好的人,必然有所厌恶,“我们连自己的星球都没有完全了解,却被送到数千光年之外的前线去捍卫信仰和文明;对生活茫然无知,却会熟练地作战。”

    “天呐,你真有想法……有人说过你是哲学家吗?”她轻声感叹道。

    他轻轻笑出声来,“有时,但这是这群家伙在恭维大团长而已。”

    “柏拉图皇帝就应该是哲学家啊……”璇玑时而会有疯狂的念头涌进脑海,她欣赏卡尔基举手投足中不经意显示出来的高贵不凡,这是她从来没有在其他英俊男人身上看到过的,她忽然幻想卡尔基身披皇帝星袍在宇宙最美宫殿中观赏玫瑰花的样子。

    “也许哪一天,你就成为柏拉图皇帝了。”她突发奇想地说道。

    “我对当皇帝根本不在乎,我不喜欢那样生活。”他直截了当地戳破了她幻想的肥皂泡。

    “一个表面上至高无上的人,实际上是社会学上的活死人……事实上,柏拉图人并不羡慕那个被关押在至圣所里的囚犯。他象征着一种宗教上的献祭,为全体柏拉图人背负所有的罪业,只能祈祷的生活岂不是令人恐惧?柏拉图皇帝政治上毫无实权,他不能调动军队,不能走出至圣所,只有元老院才执掌实权,柏拉图是贵族共和制的,核心贵族各安其位,也就没有人会觊觎帝位。”

    “唉呀,你们这些死脑筋,不能搞个人集权吗?”她无奈地说了句。

    “凡人走入至圣所,因与‘逻各斯’意识接通,而成为圣人。圣人出至圣所,便为入凡,也就失去了神圣性,一个普通的柏拉图人如何能号令天下?”

    “好吧……”璇玑只能把自己的想象切换成:卡尔基穿着旅行装在奇形怪状的岩石间穿行,随后拿出夹着生菜和酸黄瓜的伪培根素肉汉堡吃,唉呀,在幻想中他都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淳朴。

    “这样也好,”她继续说道,“虚君状态下,像你这样的高等贵族就能自行其是,拥有属于自己的自由了。”

    卡尔基的权力欲那么单薄,可见柏拉图政治的多么简单。璇玑心想。

    而隔着屏风的大团长也沉默了,他不可能在盖亚发表任何对柏拉图政治的真正看法,就像他对伊拉偷偷抱怨的一样,他只能说一些制度性的常规认识。

    “柏拉图皇帝也并非众人推举,而是由‘逻各斯’决定的,他是真正的天选之人,所以柏拉图人不会去想这个问题。”

    “宿命论。”她幽幽叹了一声,柏拉图人仿佛都安于命运的安排。

    “也许你会不相信……”在和她聊了几句后,也不由自主地跟她推心置腹起来。他的声音很冷,像夜晚一样,“我回到柏拉图后会被处罚。”

    “啊?”

    “胜利理所应当,战败却难辞其咎,因为我们已经对盖亚人有绝对的种族优势……这就是军事委员会的逻辑,如果前线高级指挥官出现严重指挥失误是必须受调查询问的。虽然他们大部分时间是非常公正和严谨细致的,但我在‘海盗走廊’里的指挥……”

    他停止说话了,想到内话通讯里各种对他的疑问和指责,在黑夜中又席卷而来。

    “我在M17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次败仗,我甚至无法理解……”他继续说了下去,“但军事行动只看结果。我输了,我下令丢弃所有的水精矿,我损失了半支舰队……在柏拉图,降级和下地狱一样是没有底的。”

    “唉……所以他们想招安你。”璇玑脱口而出,“你有没有想到留在芒星城呢?他们已经给你上将身份,如果你觉得卡尔基这个名字太柏拉图了,他们也能随时给你一个新名字,开启新的生活……”

    这个时候对岸的套间传来几个中年男人放肆的笑声。

    原来一位美国人模样的盖亚中将,在一位澳洲少将和另一位外貌中俄混血,操东北口音的少将的陪伴下,在和艺伎们喝花酒,而且还放肆地开荤段子玩笑。东北口音的少将还跑出来在河边呕吐,有个艺伎去扶他,两个人歪倒倒地回屋去了。

    “我不愿与他们同道。”他的语气很坚决。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璇玑轻念了一句诗,她也上过几次前线,深知那种压力和恐惧,“盖亚军队庞大,管理混乱,普通舰队经常被柏拉图人当肉鸡屠宰,每年前线损失的将军都在三位数……他们及时行乐,不过是在麻醉自己而已。”

    “去年白雪,如今安在?”卡尔基向她感叹,“武人总是处于动荡离乱之中,每一天都像人生的最后一天……其实大团长的年龄也很少超过35岁,之后就会被调往舰队,骑士团只要最强大健壮的战士,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是残酷的,一不留神,就会被淘汰。大团长是柏拉图武将可以达到的巅峰,命运的车轮只能缓缓向下……”

    这不像你,你是一个不会认输的人。”

    “曾经……”他似乎在夜晚很感伤,“死对我容易些。”

    “你是最强的人,相信我。”璇玑鼓励他,想到了他在战场上简直是不可一世的单兵作战能力,能轻易让任何人在他面前感到恐惧,“你可与天神媲美。”

    “这是我听到的最动听的马屁词……”他笑了。

    “给我讲讲皇帝好吗?他也会是一位英俊的柏拉图人吗?”她露出小女孩的一面来。在她心目中,似乎总是幻想着那位穿着紫袍的皇帝,超脱于芸芸众生之上。

    “英俊我不知道,但据说他已经七十多岁,很快要退位了。”

    “好吧……”他总能一句话毙掉她的幻想,但转念一想,“也就是说柏拉图即将有新帝,你要是能当上皇帝,就比当大团长厉害得多。”

    “不,那我令我恐惧……”卡尔基告诉她,“4年来,他只见过一次皇帝……那是我年满25岁,被允许列席元老院旁听,我第一次来元老院,对什么都好奇。但皇帝突然莅临,当时令我印象深刻。”

    “你见到过皇帝本人吗?”

    “我并没有真正见到他,因为‘无人可见主的颜面’,必须远隔数百米的阶梯,而且垂帘相隔,我们都低着头。我用眼角看到一卷宽大的银色光帘从御台高处垂下来,那些伺候皇帝的傀儡们一身黑衣,他们翻着兜帽,带着无影面具,跟鬼似的,给敞亮的元老院带来一种幽暗的气息。我看到他们如飘动的影子般行起了各种繁复的仪式,点起了三棚御香,立刻升腾起白色的烟雾,在御台前如同云雾缭绕,整个元老院充满着一股香气,我无法形容,再也没有闻到过如此美妙高雅的香味……”

    “我原以为柏拉图没有任何乐声,但我第一次听到了一种弦乐,异常轻柔幽怨,极为神秘。我想这是什么乐器在演奏,可是我真的猜不出来。”一向寡言的卡尔基在回忆这次深刻的人生经历时,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我偷看到傀儡在地上撒紫红色新摘的玫瑰花瓣,我就知道皇帝要来了,那个脚不能落在地上的人。在场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我也赶紧跟着这样做,这让我很惶恐,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天上般的神圣……”

    “我没有听到脚步声,因为皇帝的脚踩在玫瑰花瓣铺成的小径上,我听到了长袍琐细的摩擦声,即使有帘子,没人可以抬头看皇帝,我只能低着头看大理石地面,所有人只能称他为‘圣人’,而自称则变为‘奴仆’……”

    “圣人活得不似人间之人……我当时觉得太压抑了,”卡尔基感叹道,“他什么也没有说,没人敢问他为什么突然来到,没有任何交流。他就像一个帘子后的幽灵……这种奇异的气氛一直维持到圣人离开。这时,飘渺的香味和音乐也随他而去,那种无法形容的神秘的气息也消散了……我只看到了很多玫瑰花瓣,有股香气,这个体验太奇妙,我难以忘怀。”

    “你能想象我会成为这样的人吗?”他继续说道,“表面上至高无上,实际上形同幽灵,元老们真的是奴仆吗?我观察到他们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们明白以这种供奉至高无上者的礼仪,其实隔绝了皇帝插手真实生活的可能……这是一个极度孤立的人,一个被甩出羊群的祭品,没有人会真正地在意他,一个在系统中完全多余的人……”

    “璇玑?”

    他的故事太长了,她睡着了。

    卡尔基无奈地望着天花板,她究竟只是一个没心事的孩子,还未摆脱粉红色的少女心。而他在这样奇异的环境中无法入睡,对未来的担忧如夜色一样包围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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