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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安静之美

    安静之美

    有一种美,可称之为安静之美。可惜任何美学著作都没有说明:这种安静,是辛苦抵御的结果。

    公元四〇五年,四十一岁的彭泽县令陶渊明听说郡里派了一个督邮来检查工作,命他“应束带见之”。陶渊明想,自己勉强做官,只是为了养家糊口,却要承受如此屈辱,便决定“不为五斗米折腰”,立即辞职回乡。由此,中国文学史上出现了一种名传千古的安静之美。可见,这种安静之美,正是陶渊明抵御那个规矩、那个官职的结果。

    但是,这只是抵御的开始。公元四〇八年,一场大火把陶渊明的家彻底烧毁,全家只能住在一条船上。后来虽然搭建了住所,但生计却越来越艰难。他曾用诗描述道:“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躬耕未曾替,寒馁常糟糠”,“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可见,为了固守安静之美,还要抵御灾害,抵御贫困,抵御饥饿。

    很多年后,一个江州刺史亲自到陶渊明家探访,这位刺史看到又饥又病的大诗人躺在床上,就说:“贤者处世,如果天下无道就隐潜,如果天下有道就出来。现在天下很文明,您为什么把自己弄得那么苦?”

    陶渊明听了很生气,说:“我不是你所说的那种贤者,因此也没有你所说的那种志向!”连刺史带来的粮食和肉食,都拒绝接受。

    你看,这又要抵御更多的东西了:抵御“贤者”的称呼,抵御“文明”的说法,抵御饥饿中的食物。

    千古安静之美的创建,容易吗?

    没有那么多的抵御,就没有那么多的安静。没有大抵御,就没有大安静。

    安静,是很多艺术家的追求。但是,我所知道的艺术家,都安静得非常狭隘。他们通常只是在盛大聚会结束之后才看着空桌空椅喘一口气,说:“这下安静了。”或者,在摩肩接踵的都市拥挤中终于来到乡间别墅,在人来人往的交际转盘中终于来到旅游小岛,同样喘一口气,说:“这下安静了。”

    片刻的安静,忙里偷闲的安静,作为生态点缀和心态调节的安静,在抒情散文中用惊喜的言词描述的安静,都不是大安静。

    不是大安静,也就没有纯粹的安静之美。

    为了一种美,甘愿进行没有时限的大抵御,难度很大。

    但是,如果心中的美是至高无上的,又有足够的决心和信心,也有可能做到。

    要使这种可能变成现实,还需要增加一个条件,那就是身边还有一个同样的人。那个人心中有同样的美,又有同样的决心和信心。

    对此,我和妻子,有过半辈子的体验。

    我们两人共同感到,为了安静之美而抵御权位和名利,在旁人看来几乎不可能做到,我们却都做到了。我们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一系列随手可以取得的官位、名号、财富,在很多朋友都在为媒体曝光率而奋斗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媒体都找不到我们。而且,这样已经不是三年、五年,而是持续了很长时间,并且必将一直持续下去。我们觉得,这不难。

    那么,最难的是什么呢?

    我说过,最难的是,受到了最严重的伤害,甚至被剥夺了工作,被诽谤所包围,却仍然不能查究,不能反击,不能申诉。

    为什么不能?因为一旦查究、反击、申诉,我们一定能赢,但赢了以后会怎么样呢?当然就更热闹、更轰动,更吸引视听。

    结果,赢的是真相,输的是安静。

    更重要的是,这种赢,伴随着很多不美的景观。不仅安静没了,美也没了。

    虽然正义在我们一方,但是我们的恚怒并不美,对方的狡辩更不美;我们的峻厉并不美,对方的狼狈更不美……。例如那个为了替代的目的强行“冷冻”我妻子的官员,以及长期伪造我历史的几个讹诈犯,只要我们一认真,按照法律专家的判断,他们都难逃刑事罪责。但是,一想到刑事罪责,立即就联想到了手铐羁押、家人号啕的景象。这不管落到谁身上,都奇丑无比。何况,据我们所知,这几个人年纪都已不轻。

    因此,好几次,警方经过初步侦查,等待着我们的正式报案,但是我们都迟迟未报。

    甚至杨长勋教授写的那部《守护余秋雨》,我都请求不要出版,因为书中揭露那些人的面目,会在社会本已脆弱的美丑感应系统中加添丑的成分。

    “真善美”这三个字的组合,是人类的理想目标,但实际上,这三个字常常是相互矛盾的。很多求真的人,不太在乎善和美;很多求善的人,不太在乎真和美。因此,也会有一些求美的人,不再刻求真,不再期待善。这样的人不会太多,却一定存在,请看世界上有哪几个大艺术家去打官司?谁都知道,他们平生所受的诬陷和诽谤,远远多于常人。他们不愿意通过司法来揭示真相、讨回公平,实在是因为这些过程都纠缠着太多的丑,而在他们心中,美的分量又大大地高于真相和公平。

    这种轻重取舍,一般人很难认同,原因是大家长期生活在太实际的社会,离开那种天真、逍遥的艺术人格已经太远。这事如果放在欧洲的文艺复兴时代、浪漫主义时代,或者中国的魏晋时代、唐代,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碰巧,我妻子正是这种天真、逍遥人格的孑遗。说句笑话,她如果去打官司,而且眼看就要胜诉,但是一见法庭窗外灿烂无比的银杏树叶在秋风夕阳中翻卷,多半会举手要求休庭,甚至当场撤诉,赶紧奔跑到银杏树下。对她来说,美,远胜于赢。

    正因为这样,为了美,只能排除纷扰,躲避热闹。热闹中也会有美,但不是她心中的那一种。她更不接受那种号称“美美与共”的集群状态。

    有人也许会问:如此具有创造能力的艺术家,离开了人群和传媒,那就很难再有作品,这不就浪费了吗?

    其实,为了他人的欢呼而背离自己心中的美,那才是浪费。

    美是天性与自然的稀世相逢。惊叹这种相逢并进一步开拓自己的天性,在开拓中享受人的健全、高贵和神圣,这就是全部。审美感受就像天际游荡不定的云霓,本身的光阴和变幻已经包蕴着无限,未必积而为雨,才算有成果,才算是“作品”。即使积而为雨,也只看河湾间寥廓萧瑟的雨景,然后再看它又悄悄地升腾成彩虹。

    为此,我常常提醒学生,千万不要因为频频出镜而把自己过于看高。在千千万万的窗户里,有不少非常高明的眼睛,正从屏幕上匆匆移过。如果你们果真出色,那些眼睛或许会停留片刻,随即在节奏、停顿、力度上发现瑕疵,微微一笑,然后转身去照拂煮茶的炉火。

    我们家里,就有这样的两副眼睛。有时我从旁看着她,会想,这一段如果由她亲自来演,会出现如何惊人的场面。偶尔她似乎也轻轻地摆弄一下身段,但又立即转移,因为美的云霓已把她带到另外一个天域。

    对她来说,美的天域很大。除了银杏树林,清晨雪景,更有现代派的建筑、雕塑和舞蹈。她每一项都很投入,甚至感谢当年停止她工作的官员,让她突破职业局限享受了那么多美,安静之美,纯粹之美,不分时间和地域的天籁之美。

    正是这些美,让我们觉得做一次人很值得。

    我们极少与外界交往,因此等于住在一个被云雾遮住的小岛。晚上,我会写不少书法,摊在地上,等她早晨醒来,惊叫一声,一一评点。进门的地方悬挂着自己写的一首小诗,我让它变成了一幅很大的行书,占据了半个墙壁。诗云:

    满地墨书妻笑点,空筐宣纸夜来添。

    烟濛小岛无人迹,心在初唐驿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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