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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头面风光

    头面风光

    一

    二十几年来,我从来没有进过理发店。

    光听这句话还不至于吃惊,因为大家会想到,单位里可能会有一间理发室,朋友间可能会有一位能够理理剪剪的人。

    但是,都没有。

    “那由谁给你理发?”他们问。

    “我妻子马兰,由她包了三分之一。”我回答。

    “马兰学过理发吗?”他们问。

    “没有。她在我头上开始第一剪。”我回答。

    “第一剪之后到外面学过吗?”他们问。

    “我的头是她唯一的学校。”我回答。

    “你说她包了三分之一,那么还有三分之二交给谁了?”他们问。

    “我自己。”我回答。

    “你自己?自己怎么剪?”他们问。

    “左手摸头发,右手拿剪刀,摸到长了就一下子。”我回答。

    “用镜子吗?”他们问。

    “镜子没用。只用触觉。”我回答。

    听完以上问答,大家一定会非常惊异,但更惊异的,是以下这个事实——

    这二十几年,恰恰是我无法推拒各方面的盛情不得不频繁上电视的年月。例如,在国际大专电视辩论赛中担任“现场总讲评”很多年,这个节目在海内外播出时拥有很多观众;又如一再被邀主持环球历险考察,整整几个月每天都要不断在电视直播中讲述;再如,为北京大学各科系讲授中国文化史,全部课程也由电视转播……

    这也就是说,由我自己或马兰随手乱剪的头,几乎天天要以特写的镜头面对数以百万计、千万计的观众!

    让我感到困惑的问题是,为什么始终没有一个观众对我的发式、发型提出过任何意见?一年没有,两年没有,二十几年都没有。

    答案没有找到,却让我更加放心地拿起了剪刀。

    如此怠慢理发,并不是我故作潇洒,而是遇到了一系列无可奈何的状况。

    二

    记得在环球历险考察时要经过很多恐怖主义地区,成天毛骨悚然,可以想象头发纷披的样子。这样子,出现在镜头上倒是与环境气氛符合。过些天,暂时脱离恐怖主义地区了,主要标志是路边有了一些小买卖。有一次看到那些小买卖边上用一块黑油布围了一把脏兮兮的椅子,黑油布上挂了一条硬纸,上面画了一些红白相间的斜条,有点像国际间通用的理发店记号。我对自己的猜测产生了好奇,就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果然头发已经又长又乱,便向那把脏兮兮的椅子走去。刚走两步,就见到一个男子用当地土话招呼我,手上举着一把生锈的大剪刀。正是这把剪刀把我吓着了,我赶紧扭身而回。

    这天晚上我在栖身的小旅馆里找出随身带着的普通小剪子,决定自己来剪一下头发,因为明天一早还要上镜头。这一路,马兰不在身边,只能自己动手。

    我右手握着小剪子在头发上滑动,只要左手抓住了什么,便咔嚓一声。随即把剪下来的一小绺头发放在手边的稿纸上,就像白亮的天空中出现了一小撮乌云。很快,第二、第三撮乌云又来了。

    侧头一看,觉得这个比喻太大了,其实这一绺绺剪下来的头发,更像一支毛笔涂下的残墨。

    不错,残墨比乌云更准确。我是一个写书法的人,这一路没有携带毛笔砚台,却让头顶负载来了“残墨”。如此一想,我决定把这些“残墨”洒落到这恐怖而又荒凉的沙漠上,便起身关掉了房间的灯,拉开了厚厚的黑窗布,打开了窗。在这里,任何一扇有灯光的窗,随时都可能招来射击。

    我在关灯、开窗的过程中,突然想到,在中国古代,“断发而祭”,是一种隆重的典仪。此刻窗外,还有土垒战壕,我以此来祭祀伟大古文明的陨落,来祭祀千年雄魂的悖逆。我相信,在我之前,不会有另一个中国人在这片土地上“断发而祭”。

    三

    那么,回到国内,为什么还不去理发店呢?

    前面已经提到,我的电视节目总有很高的收视率,播出期间很多人都记住了我的脸,走在路上很不方便。中央电视台的化妆师只吹风不理发,我一个人在北京找不到隐秘的理发处所。也知道一些著名的电视主持人会有专职理发师,我不便请他们陪我去,闹出大动静。

    有一次,我离开招待所到附近一家饺子馆用餐。我点了一份最普通的水饺,没想到这样的馆子所说的“一份”,量有多大。至少有三十几只吧,其实我吃了十只左右就已经饱了。一问,那个馆子也没有打包带走的盒子。正当不知所措之际,才发现周围所有桌子的顾客都在笑眯眯地看着我。全部笑容表明,他们都是我的观众,而且好像都知道,我由于不知道“一份”的分量而遇到了麻烦。他们都好奇地期待着,看我如何处理这个麻烦。搁下盘子离开,是一个最笨拙的办法,因为大家都厌恶浪费粮食的人。我强烈地感受到了四周的好奇,却又不能向他们点头微笑,只能用筷子拨弄着饺子,眼睛则打量门外,希望正好有一个熟人经过,然后大呼小叫地请进来,让他坐在我边上,假装老友重逢,话语滔滔,顾不及吃东西了,然后找个时机离开。

    但这只是幻想,那个熟人始终没有在门外出现。我只能干熬着,两眼落寞地打发时间。等到周围的顾客熬不过了,一桌桌先后离开,我才悠然起身,慢慢地向门外走去。

    这件事让我产生了警惕:在电视节目播出期间,尽量不到公共场所,包括理发店。

    因此,我又只能由自己来剪头发了。

    回到上海家里,请马兰剪,那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了。

    马兰也不专业,剪头发的时候就笑话连连。

    有一次她下手有误,把我的鬓角剪得太多,露出了一块白白的头皮,十分惹眼。要命的是我下午就要演讲,怎么办?

    我先想到用墨汁涂一下。马兰笑着说,万一流汗了,墨汁与汗一起流下来,在脸上留下几道乌黑的纹样,怎么办?

    因此,她想到了擦皮鞋的黑色鞋油,涂上去,不会随汗水流下。黑色鞋油已经长久不用,忘了放在哪里了,好不容易找到,已经有点干涸。试着一涂,太厚太黑,更加难看,于是又在笑声中洗掉。

    洗掉后我低头一想,充满信心地说:“如果我的演讲精彩,所有的听众都被内容吸引,谁还会关注鬓角?”

    马兰也说:“对,这里留点白,别人还以为是一种新的发式,把你看成一个引领潮流的人。”

    果然,下午演讲,大获成功,没有人批评我的鬓角。

    既然自剪头发的事情能给我们带来那么大的乐趣,那就更没有理由进理发店了。

    一些朋友知道了这个秘密,聚会时会故意绕着我的头转一遍,然后大声说:“糟糕,这里又剪坏了!”

    我就说:“这又是马兰失手,请大家原谅。”

    马兰立即声明:“这是他自己剪的,我根本没有动手!”她边说边来端详我后面的头发。

    四

    ——我故意把一件小事写得啰里啰唆,是想憋住劲,说一个大道理。

    理发,很多人看得很重。因为这是“头面风光”,牵涉到一个人的自身尊严,以及对他人的礼貌。如果让那些较真的评论家来分析,又可上纲上线为“媒体的格调”、“职业的本分”、“群体的形象”。国学派的评论家,会把这事提升到“礼仪规范”;西学派的评论家,则会提升到“绅士风度”。

    但是,我把这一切,都放弃了。

    说到底,“头面风光”,没有那么重要。

    我所说的“头面风光”并不是指那些虚衔空名,而是实实在在承载着我的五官表情的“头面”,展示着我的言辞气度的“风光”。

    不错,这也不重要。

    比较重要的是,“头面”背后是什么,“风光”背后是什么。

    天下文化,皆分浅、深两层。浅层文化和深层文化不能分割,而且还会互相转化。但一般说来,浅层文化更注重“头面风光”,因为它有一种通俗的感官吸引力而容易被大众接受。但是,我亲身所做的实验证明,即便是大众,也未必执着于此。我的观众,“大众”得不能再“大众”了,但他们居然对我的“头面”集体放逐,不予理会。

    因此,我要劝导一切为外部形象而苦恼的朋友:“头面”本来是做给大众看的,但大众并不在乎,你为什么要在乎?

    大众什么时候会在乎“头面”?在你实在拿不出“头面”底下的东西的时候。这就像看不到珠宝匣里有珠宝,只能看看那匣子了。

    有的朋友执着于“头面风光”,也许是因为有人在向你的“头面”投污。那就更不必生气了,考古现场证明,匣子上多一点泥污,对内藏并无损害。

    投污越多,越证明你是苏东坡所说的“无尽藏”。

    由此我也可以顺便来解开一个谜。经常有人问,为什么我对报刊网络间的谣言诽谤从不在乎,难道不怕有损形象?

    我笑了:“形象?看看我二十几年来怎么理发,就知道了。”

    文末需要说明,现在我不上电视了。

    不是因为身体疲倦,而是因为兴趣疲倦。不是因为观众疲倦了我,而是我疲倦了观众。

    请观众原谅,我们是老熟人了,我只能说真话。

    剪头发的事,还是由我自己和马兰轮着做,我三分之二,她三分之一。剪下来的头发,仍然放在手边的稿纸上,依然像一绺绺乌云,一撮撮残墨。只不过,出现不少花白的丝缕,就像乌云渗进了日光,就像残墨渗进了清水,都淡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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