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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奇怪的年轻人

    奇怪的年轻人

    我要说的,是两千三百多年前的一位古人。

    且先把时间搁一搁,让我描述一个可以想象的情景——

    这是一个高雅的会场,台上坐着一排德高望重的学者,一个个都在讲授着自己的学说。他们讲得很自信、很完整、很权威,有时候语气庄严,有时候循循善诱。台下的听众,都在恭敬聆听,时不时还低头记录。

    学者们辩论起来了。开始时还只是温文尔雅,很快就针锋相对了,越辩越激烈。都是聪明人,彼此总能在第一时间觉察对方的逻辑漏洞,随之作出快速反驳。反驳的层次,越来越细,反驳的时间,越来越长。

    辩论刚起时,听众们精神陡增。但是,越花脑筋的事情越容易让人疲倦,大家渐渐失去了耐心。只是出于礼貌,出于对辩论者年龄的尊重,还坐着听。但对于他们所讲的内容,已经很难听得进去。

    终于,听众中有人起身,弯着腰离开会场。这很容易传染,不久,会场里的听众只剩下了一小半。

    会场外面,是一个门厅。那里有一个角落,聚集着刚刚从会场出来的听众。原来,他们围住了一个奇怪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在自言自语,有时,又对着靠近他的几个人发问。问了又不等待回答,随即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他在问——

    “这么多学者坐在台上,这是确实的吗?他们是怎么过来的?是谁让他们坐到了一起?”

    “他们每个人都讲了那么多话,自己相信吗?他们每个人都讲得很精彩,但天下需要那么多精彩吗?”

    “按照年龄,他们都早已萎谢,那么,这究竟是他们在梦游,还是我们在做梦?”

    “生死一定是真的吗?做梦一定是假的吗?如果这是一个梦中的会场,那究竟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

    “如果大家一起都在做梦?什么时候才能醒来?醒来,是不是另一个梦?”

    ……

    听了这些问题,有人觉得这个年轻人不太正常,就回家了,但很多人却像被什么粘住了,全神贯注。过了一会儿,会场里出来的听众越来越多,都挤到了这个年轻人身边。里面的演讲和辩论,已经无法继续。

    这样的情景,历史上频频发生。发生得最有气魄的,是在中国的诸子百家时代。

    在诸子百家这个庞大的“会场”外,也坐着一个年轻人。他同样在门厅的一角自言自语,不断提问。

    他,就是庄子。

    他确实“年轻”,比孔子小一百八十多岁,比墨子小一百岁,比孟子还小了几岁。

    对于老人家们的学说,他都知道。但是,他不喜欢他们滔滔不绝地教诲世人的劲头。

    他们好像把天下的什么道理都弄明白了,因此不断为不同的学问宣布一个个结论。众多的弟子和民众把他们当作无限的真理矿藏、永恒的百科全书。他们也觉得自己有责任来承担这样的功能,因此有问必答,有答必录,而成一家之言、一派之学。他们很早就构建了这种学术身份,随着年岁和名声的增长,都已巍然而立,定于一尊。

    他们私底下是不是也有犹疑、模糊、困惑、两难的空间?但在明面上却没有暴露出来,生怕一旦暴露,他们作为真理代言人的身份就会动摇。广大弟子们,更是否认他们的文化宗主还有什么问号隐藏在身上。

    庄子与他们完全不一样。

    他躲避官场,也躲避学界。

    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是解答疑问的人,而是扛着一大堆疑问。他是疑问的化身。

    他也不相信老人家们能解答自己的疑问。因为自己的疑问太大,大到连老人家们的立足根基,都在疑问的范围之内。

    因此,他只能不断地问天、问地、问自己。更多的是,当问题提出,他就在世间万物中寻找可以比拟的对象,那就成了一个个寓言。寓言不是答案,却把问题引向了更宏大、更缥缈的结构,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引向了哲学和美学。但是这种哲学和美学,连小孩和老者都乐于接受。

    这一来,怪事发生了。

    大家渐渐发现,这个不断提问的人,在很多方面可能比那些不断宣讲的人还重要。因为他的问题一旦问出,就牵动了宇宙世界和人类的秘密,即使没有答案也深契内心。

    大家还发现,这个不断提问而不急于找到答案的人,让人们渐渐习惯了那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而且让人们懂得,一切真正的大问题都没有答案。有答案的问题,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那就交给那些老人家去讲解吧。

    他的问题,触及了天地的源头,大小的相对,万物的条件,自由的依凭,生死的界限,真假的互视,至人的目标,逍遥的可能……

    这些问题,会让那些老人家全都瞠目结舌。

    事实上,直到今天,全人类思考等级最高的智者,也还纠缠在这些问题上。而且,因为纠缠到了这些问题而深感幸福。

    居然有人那么早就发现了这些问题!于是更多的人明白了:提问者,就是“开天辟地”者。至于解答,千百年来有多少人在做,那只是在擦拭“开天辟地”时撞裂开来的玉石碎块,不值得太多关注。

    大家一定都注意到了,我在《中国文脉》中把庄子评为先秦诸子中文学品质最高的第一人,又在《修行三阶》中把他的哲学思想与老子并列为道家至尊。

    庄子取得了如此崇高的精神地位,但请不要忘了,他提问的神态,仍然像个孩子;他讲述寓言的口气,仍然像个孩子。只有孩子,才问得出这么大的问题,讲得出这么美的故事。

    由此可见,他是大师气象和孩童气息的最佳结合体。他证明了一个怪异的道理:大师气象来自于孩童气息。

    我写这篇短文,说庄子,又意不在庄子。

    意在何处?

    我想到了无数教师和学生,无数会场和门厅,无数宣讲和提问,无数权威和稚嫩……

    庄子提醒我们,首先要尊重自己心中的疑问。应该明白,我们心中的疑问,可能会比种种讲解更加珍贵。说不定,其中确实包含着“开天辟地”的功能。

    对此,我想起了两件琐碎的往事。

    第一件——

    还在读初中的时候,物理老师给我们讲起了外星人的事。他判断着外星人几种可能的长相,设想着地球人该用什么语言去与他们沟通。

    听老师讲完,我举手站起来提出了一个傻问题:“老师,您的判断,好像是以外国人来设想外星人。有没有可能,外星人早就来了,连这个教室里也有,只不过他们比灰尘还小,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些动静?”

    感谢物理老师,他没有嘲笑我,怔怔地听着,说:“有可能。”

    一位同学一听,来劲了,也站起来说:“如果外星人比灰尘还小,那么有没有可能,我这么一跺脚,就毁灭一大批更小的星球?”

    物理老师想了想,又说:“有可能。”

    每次回忆到这事,我就想,当时我们两个小孩子提出的问题,确实不比物理老师的讲述幼稚。

    第二件——

    很多年后,我担任了上海戏剧学院院长。有一次,一位年长的教师向我抱怨,他在课堂上详细分析了几部古典剧作的创作特色后,有一个调皮的学生完全不在乎讲课内容,只是问:“这几个剧本有没有演出过?演了几场?”居然有好几个学生响应。教师认为,这些捣蛋的问题,严重影响了他的教学进程。

    看到这位教师的气愤表情,我安慰了几句。但一年之后,我就以此为例,开始向全院讲授《戏剧社会学》。支撑这门新兴课程的,是不同的剧作在各地剧场演出时的观众数据。

    这件事再次证明,能够真正推动思考的,是提问。其中,包括不太礼貌、不合时宜的提问。

    说到这里,可以概括几句了。

    不要总是关注讲台;请注意,那个刚刚离开会场的背影,或许更有分量。不要总是仰望白发;请注意,那些稚气未褪的眼神里边,闪烁着更深的哲理。不要总是等待结论;请注意,那些远离结论的无稽疑问,倒是触动了世界的秘密。

    不要总是相信斩钉截铁、气势恢宏、神采飞扬。请注意,那些困惑、忧愁、无奈,才是人类最真诚的表情。

    那么,谢谢庄子,谢谢这位古代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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