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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他们的共性

    他们的共性

    梳理中国文脉这件事,我已经做了整整二十年。

    我在《中国文脉》一书的开头,论述了文脉的定义、形态和几项特征。这儿就不重复了。但我希望读者朋友能够重视文脉是“最高等级的生命潜流”这个提法。

    堂堂文脉,居然是潜流?

    一点不错,是潜流。中国有一个惯常思维,以为凡是重要的东西总是热闹的,展示的,群集的。这种现象当然比比皆是,但是,如果要在重要里边寻找更重要、最重要的元素,那就对不起,一切都反了过来,是冷清的,内敛的,孤独的了。正是这些元素,默默地贯通了千年,构成了一种内在生命——“生命潜流”。

    我在梳理过程中,也经历了由热闹归冷清,由作品归作者,由群体归个人的一次次转折。终于,在最高等级上,留下了为数不多的一些寂寞灵魂。他们,正是中国文脉的维系环扣,却维系在安静中。

    他们,就是庄子、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王维、苏东坡、陆游、李清照、关汉卿、王实甫、汤显祖、曹雪芹。

    我们把他们称之为得脉者、执脉者。

    他们后来都很出名,而出名必然带来误解。为了消除误解,我想在《中国文脉》这本书之外写一篇短文,谈谈这些得脉者、执脉者的共性。以往,人们总是以为这样的旷世天才,只有个性,没有共性。

    第一个共性,他们都是创造者。

    这好像是废话,但针对性很明确,因为不少研究者总喜欢把他们说成是继承者。那些研究者认为,脉,就是前后贯通,因此“继往开来”是得脉者的使命。

    真实情况并非如此。所谓“继往开来”,是后人反观全局时的总体印象,并非得脉者的故意追求。这正像雄伟山脉中的群峰,每一座山峰本身各具姿态,并不是考虑到前后左右的承续关系才故意生成这样的。同样,文脉的每一个得脉者,都是一种“自立存在”,而不是“粘连存在”。他们只埋首于自己的创造,力求创造的精彩。因此,他们必须摆脱因袭的重担。追求标新立异、石破天惊,是他们的共同特点。

    他们当然有很好的文化素养,熟悉前辈杰作,但一定不会把很多精力花在蒙尘的陈迹之间。这有三个原因——

    第一,前辈杰作再好,也是一种“异体纹样”。创造者的着力点,只能在本体,而本体的自我觉醒和深入开掘,都非常艰难。

    第二,执着前辈杰作,容易产生一种不自觉的“近似化暗示”,这是创造的敌人。哪怕在自己的创作间有淡淡的沿袭印痕,也会遭到他人的嘲笑。因此,创造者不会在自己的道路上留下一个个颓老的陷阱。

    第三,创造的最好时机,应在生命力勃发的青春年月,但是,这年月远比想象的更短暂、更易逝,因此也更珍贵。创造者哪里舍得把这种无限珍贵,抛掷在死记硬背的低智游戏中!他们,实在没有时间。

    正是出于以上这三个原因,所有的得脉者都不会让古人的髯须来缚羁自己的脚步,而只会抢出分分秒秒的时间开发自己,开发当下,开发未来。

    这中间,司马迁似乎是个例外。但是,作为历史学家的他,过往的史料只是他进行文化建设的素材,就像画家让山入画,乐师让风入乐,而不会成为山和风的附庸。司马迁也不是传统的附庸,而是中国历史思维的开创者。在宏大的叙事文学上,他更有开天辟地之功。

    至于其他得脉者,请排一排,有哪一个不是纯粹的创造者?

    事实反复证明,历史上最精彩的段落,总是由创造者的脚步踩出。文脉,本应处于一切创造之先。捡拾脚边残屑的那些人,虽然辛劳可嘉,却永远不可能是文脉的创造者。他们如果“呼诱”很多人一起来做那样的事,那么这条路的性质就变了,很快就会从通向未来的地图上删除。

    中国文脉的曲线告诉我们,任何一个时代,如果以“捡拾”和“缅怀”为主轴,不管用什么堂皇而漂亮的借口,文脉必然衰滞。这些时代固然也会出现不少淹博的学者,但从长远看,那只是黯淡的历史篇页。

    第二个共性,他们都是流放者。

    这儿所说的“流放”,有被动的,也有主动的。得脉者即使处于“被动流放”状态,迟早也会进入“主动流放”境界。

    主动流放,就是离群索居,无羁漂泊,长为异乡人,永远在路上,处处无家处处家。

    从表面看,这种流放,能让他们感受陌生的自然空间,使创作更有厚度。但是,从深层看,比自然空间更重要的是生命空间。流放,使他们发现了一个与以前不同的自己。他们曾经为此而慌张,而悲叹,而自嘲,结果,生命因此而变异,而扩大,而提升。

    这些得脉者,多数走了很远的路。即使走得不太远,精神跋涉的途程也非常艰辛。他们同时进行着两层迁徙:既挥别一个个旧居所,又迎来一层层新感悟。

    这里所说的流放,很可能是离乡、入仕,也可能是被贬、入罪;很可能是戍边、投荒,也可能是求生、等死。总之,完全没有“安居乐业”可言。“安居乐业”是民众的向往,但对于得脉者而言,却是离脉的窠臼,失脉的黑夜。

    流放的最大门槛,是对体制而言。

    年纪轻轻就逃出冠缨之门、诗礼之家,就是放弃体制的佑护而独立闯荡。当然,更令人瞩目的是背离官僚体制而飘然远行,既潇洒放达,又艰难重重。这一关,对于得脉之人是生死大关。出之者生,入之者死,可谓“出生入死”。这与官场思维,正恰相反。

    官场未必是罪恶之地,历来总有一些好官为民造福,而且少数高官也是不错的文人。但是,若要成为文脉中的得脉者,却迟早必须脱离那个地方。

    这是因为,即便是世间最明智、最理性的官场,它所需要的功绩、指令、关系、场面、服从,也与最高等级的文化创造格格不入。当然,更不要说寻常官场的察言观色、独断专行、任人唯亲、尔虞我诈了。

    我这么说,并不是冀求以最高文化标准来营造官场。其实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有着各自不同的逻辑。如果让前面列举的这些得脉者成了官场调度者,情况可能更糟。

    顺着这个思路,人们也无法接受以官场逻辑来设计文脉、勾画文脉、建造文脉。这种现象,古已有之,皆成笑柄。

    还是让杰出的文化创造者们流放在外吧。流放在传承之外,流放在定位之外,流放在体制之外,流放在重重名号和尊荣之外。只有当他们“失踪”了,文脉才有可能回来。

    第三个共性,他们都是无助者。

    这是流放的结果,说起来有点不忍,却也无可奈何。

    请再看一遍我列出的得脉者名单,当他们遇到巨大困苦乃至生命威胁的时候,有谁帮助过他们?没有,总是没有。

    这很奇怪,但粗粗一想,就知道原因了。

    原因之一,当巨大困苦降临的时候,能够有效帮助他们的,只能是体制,其中包括官方体制、财富体制、家族体制,但他们早就远离体制之外。

    原因之二,由于他们的精神等级太高,一般民众其实并不了解他们,因此很少伸出援手。

    原因之三,他们都很出名,因此易遭嫉妒,即便有难,也会被幸灾乐祸者观赏。

    回想一下,这些得脉者的履历,不都是这样么?

    我知道这是必然,已经硬了心肠。但是,想到屈原不得不沉江,想到司马迁哽咽着写《报任安书》,想到李白受屈时“世人皆欲杀”,想到苏东坡被捕后试图跳水自沉,想到曹雪芹在“蓬牖茅橼,绳床瓦灶”中只活了四十几岁,还是一次次鼻酸。

    即便是好心人想帮助他们,也很难,因为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为此,当我知道苏东坡在监狱里天天遭受垢辱逼拷时,居然有一个狱卒为他准备了洗脚热水,感动得热泪盈眶。我还特地查到了这个狱卒的名字,叫梁成。

    我这么写,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误会,以为不懂得保护文化天才,是中国特有的民族劣根性。其实,这里触及的是人类通病。我曾长期研究欧洲文化史,写过很多文章告诉读者,塞万提斯、莎士比亚、伦勃朗、莫扎特、凡·高的遭遇也相当不好,他们显然都是欧洲文明的得脉者。

    那么,怎么办呢?

    没有满意的答案。

    我想,对于杰出的文化创造者而言,应该接受这种孤独无助的境界。既然已经决定脱离,决定流放,决定投入突破任何传承的创造,那么,无助是必然的。抱怨,就该回去,但回去就不是你了。那就不如把自己磨炼得强健蛮犷,争取在无助的状态下存活得比较长久。

    对于热爱文化的民众而言,虽然不要求你们及时找到那些急需帮助的文化创造者,却希望你们随时作好发现和帮助的准备。尽管,这未必有用。因为在司马迁、李白、苏东坡他们受苦受难的时候,当时何尝无人试图润泽文化,施以援手?但必然地,总是失之交臂,两相脱空。也许今天我们会认为,现在好了,最优秀的文化创造者都被很多协会、大学、剧团照顾着呢。但是,如果我们的目光能够延伸到百年之后,再反观现在,一定会惊奇地发现,情况完全不是如此。

    那么,我们只能用民间的善良,悉心打量了。未必能发现旷世大才,但能帮助一个普通的创造者也好;未必能提供多大帮助,但能像狱卒梁成那样,倒一盆洗脚热水也好。

    当然也不妨建立一个戒律:永远不要去伤害一个你并不了解、并不熟悉的文化创造者。任何政治斗争、传媒风潮、社会纠纷,一旦涉及他们,都不要起哄。他们也可能做了傻事,说了错话,情绪怪异,不擅辩解,大家都应该尽量宽容。千万不要再度出现大家都在诵读着李白的诗,但他一旦受困便“世人皆欲杀”的可怕情景。

    加害者们很可能指着被害者说:“他不可能是李白!”当然不是,但数千年来,有多少个“疑似李白”被伤害了。这种伤害,未必是真的屠杀,还包括群贬、冷冻、闲置、喧哗、谣诼、分隔、暗驱。伤害这样的人非常轻便,遇不到任何反抗,但是中国文脉恰恰维系在这些软弱的生命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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