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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真正的恋人 第七节

    训练!

    体能训练,体型训练,耐力训练,心理训练……

    抗疲劳训练,抗灾害训练,抗“诱惑”训练,抗“羞辱”训练……

    自救能力训练,互救能力训练,战场应变能力训练,情绪调节能力训练……

    生理忍耐极限训练,心理忍耐极限训练,生存极限训练……

    日常纪律养成的训练,怎样训练别人的训练……

    参军第一个月里,没有学习任何“进攻”性的实用军事技能,也没接触到任何这方面的知识,甚至连枪都没见过。大家虽然住在西辰,可一上飞机,舱门一关,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再一开门,就不知到了哪里。有时热得皮肤直冒油,有时冷得浑身的血液都像要被冻住。有时被扔在野外,一天找不到吃的。有时直接被扔进水里,百米之内连根草都没有。会游泳的还好,从没下过水的旱鸭子们只好拼着命扑腾,直到淹得不省人事,才有人下来把他们救起。不过淹上这么几次,所有人就都学会了游泳。尽管姿势五花八门,好歹都能救命。白天的训练挨过去了,晚上的又来了:要么是肌肉训练,要么是塑型操,甚至还有散打、柔道和瑜伽。

    有一种心理忍耐极限训练更绝:给你一团缠得乱七八糟的细绳,你的任务是将这团绳子解成完整的一根,解不开不许吃饭。最倒霉的人整整解了一天都没解开,又饿又累又窝火,到后来精神几近崩溃。

    所有这些,都还属于例行的训练项目。而每天没完没了的训斥、羞辱,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更使所有人不堪其苦。除去直截了当的体罚,教官们几乎想尽了人间所有可能的方法、用尽了人间所有可用的手段。有十四个人经受不住这样的折腾,打了退役报告。教官们眼都不眨一下,你打报告,我就批,批完了往上报,好像这些人的离开跟他们毫无关系似的。

    钟毓媛经受住了一个月非人生活的考验。她无数次地想对爸爸妈妈、对宇文城说“我不干了”,但咬咬牙还是挺了过来。她心里一直抱着一个希望:明天就会休息的,明天就会休息的……这个希望一直拖着她往前走,直到农历年三十。

    训练营放了假,腾出一个晚上时间,把大家集合在俱乐部,允许他们尽情地放纵。任何人想展示自己的任何特长,都可以走上俱乐部中心的舞台。这一晚,出乎意料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连平日里不苟言笑、除了训人就是训人,把女学员们训得像狗一样的梁馨,都上台跳了一支“虞美人”,看得台下的女生掉了下巴。谁能想到,打起架来一对五、一脚能把手腕粗的木棍踢断的梁馨,竟能做出那么阴柔优美的动作。后来钟毓媛私下里问梁馨,这是她专门学来卖弄的,还是她个人的业余爱好——那个时候她们已经熟悉了,几乎无话不谈。梁馨就给她讲了个故事。

    在带她们以前,梁馨的性格比现在还“刚”。只是因为在国防大学接受军官培训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人,听他讲了一段自己的亲身经历,她才有所改变。

    那个人是她上战略课时认识的。三十八岁的特种兵少校,正在读战略学博士。他姓狄,梁馨就尊称他“老狄”。老狄是星云大学的毕业生,梁馨提到过的那位二十年前毕业于名校的老兵,就是指他。因为他参军愿望强烈,身体素质又好,体检结果“全优”,经本人同意,被破格招录到国防大学步兵特训连。国防军招收的“大学生预备军官”,每年除三军大学的三个军官训练营(共九个连),就只有这一个特训连:一个满编连的编制,不算教官,一百五十名学员。

    特训连的训练,比陆军大学更加变态:野外生存常常一搞就半个月,连续几天没有水、没有食物,得自己去找,找不到就渴着、饿着;战术训练,几乎把人当机器人,连老狄那样的身体,都被弄了个半死。他们的淘汰率也高得惊人:最高百分之八十九。好在步兵数量极少,不需要很多军官。在老狄他们那一届,一年时间里,有一百一十六人先后离开了特训连,成功熬过来的只有三十四个。老狄很幸运、很顽强地闯过重重难关,坚持到了最后。他本来秉性刚硬,一年的魔鬼训练更让他如远古帝国的战士一样,几乎没有了感情,从皮肤到心脏变成了一整块钢铁,甚至连婚都没结。老狄平时说话就一个字,应声是“嗯!”接受命令说“是!”下级整队向他报告,他连惯常用的“开动”或“开始”都不说,而是说“好!”“行!”这成了他的特色。他做事也是说一不二、雷厉风行,认准了就去做,做错了也不后悔,推倒,另想法子从头来,像块没有韧度的金刚石,要么死顶着,顶不住就碎成粉末,宁折不弯。他曾在南大陆的热带雨林里待过半年,也曾在北大陆高原的雪山冰洞里抗过三个月,更在印度洋的一个无人小岛上、在没有任何外界支援的情况下独自生存了一冬天。

    三十一岁那年,他与另外两位特种兵军官被派到火星上的一个信息监控总站执行任务。只有一个班常驻在这里。加上他们三个,也才只有八个人。这个站是整个火星上其他七百二十九个分站的信息中心。分站里都没有人,由网络智能机操纵,与总站保持联系。总站内部拥有和地球一样的环境(除了重力),工作人员平时都不穿宇宙服。因为火星的异常地质变动,监控总站需要维护,搞不好要整体搬迁,搬迁之前得进行地质勘测。机器人完成不了这么复杂的任务,老狄他们是来协助这个班进行勘测的。

    开始三天工作很顺利。到了第四天,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忽然发生了地震(火星很少地震)。烈度不是很大,但足以影响监控总站的功能,破坏整个工作进程,甚至危及他们的生命:监控站的地基崩塌,薄薄的地板隔层和应急防护层勉强撑住上面的设备和站内一个大气压的压强,随时可能爆裂,八个人命在旦夕。老狄大手一挥,号召其他人边加固防护层,边试图用快速混凝胶填补地基。

    要填地基就要进入地下室(地下室与地基是紧挨着的)。一般情况下地下室与站内环境是相同的,老狄他们还进去过几次。这回,也是因为情况紧急,他当即决定由自己下去喷混凝胶。一位上士拦住他,建议先派机器人摸摸情况。老狄一摆手,吼道:“哎!”意思是不要,他自己来。上士又让他穿宇宙服,他说“不!”上士急红了眼,也跟他吼:“地基塌了,地下室可能已经漏了气,你要被喷到外面去!”老狄也急红了眼,多说了两个字:“没时间!”说罢便去开地下室的门。上士一步就拦上来,挡在门前。老狄的拗脾气也上来了,伸手扒拉上士。其他人忙得不可开交,没功夫、也没注意到这儿的争执。上士是普通兵种,哪经得起老狄扒拉,一下子就甩出几米远。可他一骨碌爬起来扯住老狄,死活不让他开门。老狄嫌他碍事,喊声“去!”又把他推到一边。上士在老狄开门的瞬间“嗖”一下窜上去,堵住了门缝。

    可惜已经晚了。随着门缝大开,一股强大的气流喷薄而出,声如裂帛,上士当场就被气流顶了出去。

    耳边“哄”地一响,老狄脑袋一炸,这才反应过来,终于相信地下室也真的崩了(可惜他学的是天文,而不是火星地质学或材料学)。情急之中,他伸出一只手去扯上士的手,另一只手抓紧门把,两腿叉开,架在门上。血肉之躯哪顶得住这股强风——地下室显然已经与外界完全连通了。老狄因为用力过猛,只觉手上一滑,上士就只剩下一小块血淋淋的皮肤在老狄手里,人已不知去向。

    凭着自己的身板,老狄死死地扒住门边,用尽全身力气,顶着强风一点一点地把探出门外的上半身收回来,随即关闭了密封门。

    气流消失了,老狄的四肢也开始颤抖,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抽搐。后来,救援队赶到,把他们送到了火星基地。包括老狄在内,七个人安然无恙。上士的尸体也找到了,双眼突出,嘴巴大张,舌头伸长,浑身浮肿,皮肤像火星上的岩石,泛着棕灰色,没人敢看。

    老狄长这么大头一次后悔。因为这是事关人命的错误,而且是他要了别人的命。如果自己的蛮横武断消灭了自己,他绝不会后悔,他愿意以一切代价承担应有的责任,包括用自己的生命。现在,他活着,别人却因他而死了。虽然由于不是直接责任人,他只负过失责任,受到了很轻的处罚(推迟一年晋衔),但内心的自责,却让他无脸见人。不等别人说什么,他先把一切谴责和诅咒堆到了自己头上,几乎不敢去见那位上士(这个班的班长)的战友们,更不敢见他的父母和未婚妻。反倒是班里的四位士兵,拉上他的两位同事主动找到老狄,安慰他、开解他,赞扬他的勇敢。老狄知道,他们是真诚的。他没有接受赞扬,但格外珍惜与其他六个人的关系,他们从此成了最好的朋友。

    老狄说,他经常在梦里见到那个上士。上士眼球突出、青筋暴起,挣扎着双手向他求救,他却怎么也伸不出手去。这件事让他开始相信:刚到底,就是蛮到底、武断到底。老狄觉得自己不能再干这行了,主动提出了转岗申请。经过心理测试,国防部批准了他的申请,他转行开始从事管理工作,后来又考上了国防大学的战略学博士。遇到梁馨,他见一位女性居然跟当年的自己这么像,就忍不住对她多了些关心。为了使她免蹈自己的覆辙,还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她听。听了老狄的故事,梁馨不再迷信自己在读军校期间形成的“至刚”主义,慢慢学会了控制情绪、控制言行,借着业余时间还学习了舞蹈,最后真出了成效:她的古典舞跳出了名,尤其是“虞美人”,还在国防大学的中秋晚会上表演过。

    钟毓媛的故事套着梁馨的故事,梁馨的故事套着老狄的故事,整整讲了一天。这些故事对宇文城来说简直就像神话一样,他听得如痴如醉。等听完了,他长出一口气,意识才回到现实。摸摸自己的脸,捏捏自己的胳膊,宇文城想象着军人置身其中的极端环境。虽然有陆军大学校长的演讲在先,他仍禁不住想问这个问题:军人们这么折磨自己,究竟为了什么?

    不过这个问号并没占据他大脑多久,宇文城也没工夫去想这些。钟毓媛的梦在军营,他的梦在天空。天体物理系办公大楼正厅里那十六个字:“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是他的座右铭,那是康德的名言。谨遵社会的法律、崇尚心中的道德、眼望无限的星空,是宇文城自懂事以来的人生信条。从刚会说话开始,父亲就指给他看天上的星星,给他讲做人的道理,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他小时候最喜欢的节目是“星空”。才认识百把个字,大街上的招牌都读不顺,他就开始读北半球星图。稍微长大一些,他开始看天文类的节目和书籍。中学毕业时,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天文学的殿堂”——星云大学。一路走来,他的初心始终不改,理想至今未变。

    比起来,钟毓媛就显得有点随性了。钟毓媛参军这件事,在他看来真应了钟妈妈的评价——鬼迷心窍:就算在北高师受了刺激、受了伤害,对这个社会有些不满,也不至于采取这么极端的手段呀。何况国防军的任务就是保护这个社会,保护那些给她气受、刺激她、伤害她的那些人,她难道想不通么?假如这些道理她都知道,而她参军真的就只是为了远离世俗社会、到一个遥远清净的地方生活,那她完全可以去一所规模小点的、离大城市远点的学校或公司,哪用受这么多苦!看来父亲告诉自己的话没错:女人就是爱感情用事。她们对异性的情感也许会很专一,但人生的志向和兴趣从来都不坚定。这是性别决定的,跟智商无关。

    专一也好,随性也罢,有梦想终归是好事。今年是宇文城读博士的最后一年。因为他擅长数学物理分析,刚好又在跟了时空以后,与时空一同发现了来自太阳系外的那种无源射线,而且每次射线爆发的时候,都全程参与了它的观测、记录和分析过程,有着丰厚的积累,时空就建议他以此作为博士论文,集中精力研究这种射线。

    既然要成为一篇博士论文的研究对象,它就必须要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宇文城和时空商量了好几天,又参考了几位老师和科学家的意见,最终决定把它叫做“W”射线。“W”既是“未知”的“未”和“无源”的“无”这两个字的拼音首字母,又是英文单词“什么”、“为什么”与“何时”的首字母。它的出现时间不确定,发生位置不确定,引发它的原因也未知,用“W”实至名归。

    在忙于“仰望星空”的日子里,宇文城仍坚持一有空就给钟毓媛发信息,关心她、鼓励她。钟毓媛偶尔也会给宇文城发信息,和他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进入三月份,陆军大学新生入学,新学年开始了。军官训练营的直招生们,一边看着新生重走他们曾经走过的路,一边也开始跟着老生一起上课。军事理论、战术学、战役学、国防军史、军事礼制和管理学是他们的必修课。离开熟悉的大学生活整整三个月,又接受了长达两个月的魔鬼训练,一夜之间重返课堂,很多人激动不已,又擦鼻涕又抹眼泪。

    随着课程的增多、训练的减少,钟毓媛的回信也多了。她会把自己在陆军大学的训练情景和生活场景发给宇文城看,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讲给他听。她告诉宇文城,第一堂军事理论课上,一位身穿古代铠甲、蓄着胡须的中年人款款步入教室,站在听众面前,以厚重悠远、铿锵有力的男中音讲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把下面的听众逗得直笑。国防军史由一位被大家称作“山鲁佐德”的中年女教师讲授。她的每一堂课都是一段精彩而真实的历史故事。军事礼制是现场操作课,教大家军人举止、动作和礼仪。就是在这门课上,钟毓媛学会了敬军礼。

    钟毓媛告诉宇文城,《国防军手册》让她明白了军人的价值,也让她看透了军队严酷纪律背后的本质。手册开篇的几条规则就是:第一,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危害普通公民的生命、或下达可能危害普通公民生命的命令;第二,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危害同事生命、或下达可能危害同事生命的命令;第三,个人可以在自己生命面临威胁的情况下,不择手段保全自身;第四,在确保其他任何人不会受到生命威胁的情况下,应尽量保全敌人的生命;第五,任何人应该坚决执行上级的任何命令。这几条规则的优先级逐次降低,下一条规则在不违背其上所有规则的情况下有效,像极了“机器人法则”。这说明,军队的核心原则与目标,就是“保护生命”,不论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相比宇文城在那部战争片里看到的军队,国防军又前进了一大步。

    陆军大学还专门安排了一次专家讲座,给他们分析《国防军手册》和国防军的军规。专家讲的与第一天晚上点名时队长讲的很像,但意思更直白、更明确:国防军的一切纪律,都是用来约束其成员的,如果个人自愿参军,说明你愿意以接受这些纪律的约束为代价,达到你认为更重要的、更有意义的目标;如果你觉得遵守纪律造成的损失大于你实现目标以后的所得(包括非正常退役所缴纳的违约金的价值),你就可以自愿退出现役。一切的评价标准不是道德和“良心”,而是你自己的价值(成本-收益比)判断。

    宇文城觉得,参军与其说是一种职业选择,倒不如说是一群自愿参加某种极端条件实验(比如饥饿实验、犯罪实验、睡眠剥夺实验等等)的志愿者。这些志愿者是社会中的高收入群体,但他们所体验到的严酷条件,也是一般人不能忍受的。军人和他们(纯粹的志愿者)唯一的区别在于,军人宣称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人类的生命安全,有着高尚的目标。但实际上他们对维护社会安全所起的作用,远不如警察来得直接、实在。虽然古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但自从公合运动以来,战争已经在地球上消失了四、五百年。现在的世界,除了不到五十个传统国家,还有自己所在的这个已经接近于“世界政府”的公民联合国,再没有其他成气候的、拥有武装力量的组织。鬼知道还有什么人、什么组织会无聊变态到要发动战争。除非是外星人入侵,让公合国的国防军去参加星球大战。

    这种想法触怒了钟毓媛。她绷起古铜色的小脸,义正词严道:“你说的根本不是事实!你是学天文的,难道不清楚,太阳系里的科考基地,最早是由什么人建立起来的?谁第一次飞到柯伊伯带,帮你们这些天文学家在冥王星、妊神星上建立了考察站?是谁?是谁?用我们的时候理直气壮,用完了我们就成了摆设?成了无聊的人?忘恩负义!”

    宇文城一句话没敢说。他猜到,自己的言论肯定触碰了钟毓媛的底线。想想他们交往的这三年里,她对军队、对军人、对国家科学院念念不忘,对政府和军队的组织力、执行力崇拜有加,尤其是她身在军营,经过几个月艰苦训练、坚持到现在,作为一名光荣的“成功者”,已经有了强烈的身份认同,那种情感不是理性能控制的——虽然她学的是物理。跟一个倾注了感情的人讲道理,无异于向老虎灌输素食主义思想。更何况,钟毓媛说的是事实。军人严格的纪律意识和高效的组织能力,使他们在执行一些特殊任务的时候,的确比民间团体更有优势。宇文城只是觉得,用专业化的方法,组织一批人进行专业培训,成立一个专业的“太空工程队”,就像陆援队、海援队和空援队那样,专门执行太空工程保障任务,比依靠军队更经济。能去执行那些危险任务的军人毕竟是少数。几十万人的庞大队伍,管用的不到一千人,纯属浪费资源。况且论起职业化水平、论起执行专业任务时的敬业和尽心,专业人员绝不比军人差。他支支吾吾地说:“嗯……是啊,现在的军队已经不是为打仗了,它应该训练一些更实用的东西,比如怎么搞好太空开发的保护,怎么对付可能威胁到太空基地的空间飞行物,或者威胁到地球的小行星什么的……”

    “它更应该好好教育教育你们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理论家!”钟毓媛气鼓鼓地瞪着他。

    宇文城红着脸笑了笑,没有争辩。他心里并不同意钟毓媛的观点。

    钟毓媛却得理不让人,好几天对宇文城爱答不理的。任凭宇文城说什么,她都是嗯啊呵嘿,敷衍了事。直到五月二十二号那天,宇文城又有了件新鲜事,发信给钟毓媛:“我有了两个侄女!”

    好奇心的驱使加上情绪的平复,让钟毓媛忍不住回信:“谁生的?”

    “我四嫂。是一对儿双胞胎。”

    “哦?真好!恭喜啊!”

    “嗯。我四哥给她俩取名叫‘宇文嬴’和‘宇文赢’。”

    “两个‘ying’,什么意思?那她们两个怎么分呢?”

    “我四哥说,姐姐的‘嬴’是秦始皇的姓,寓意着独步天下。妹妹叫‘赢’,是希望她一辈子只‘赢’不‘输’。他还给她们取了小名,叫囡囡和圆圆。”

    “是这样呀!恭喜你们家有了女孩。”

    “嗯。你看多有缘,你叫‘媛媛’,我侄女也叫‘圆圆’。”

    “你哥哥故意的吧,让我和你侄女叫一样的小名?”

    宇文城又郁闷了。他皱着眉头回道:“哪有那么多故意!你也太敏感了。再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个‘媛’是个多音字。跟‘婵’放在一起叫‘婵媛’的时候,念二声。单独用表示女孩儿的时候,念四声。正规的念法应该是‘媛媛’(四声),字也不同音也不同,哪就犯了你的名讳!”

    钟毓媛仿佛顺着电磁波看到了宇文城的窘样,捂着嘴直笑。其实,宇文城那天的言论是挺让她生气。但她见宇文城挨了自己一顿损后,二话都没说,后来还使劲讨好自己,气早就消了。这几天她只是抻着宇文城,故意逗他。这回瞧他真急了,便放下架子道:“没想到你背地里对我的名字研究得这么透彻!可是,爸妈从小都叫我‘媛媛’(二声),别人也叫我‘媛媛’(二声),我还没听过有谁‘怨怨’、‘怨怨’地叫。我又不是怨妇!我要怨也只怨你!”

    宇文城的眉毛终于舒展开来。

    “好啦,和你说正事。六月到八月,我们要接受跨军种训练,六月到南辰的海军大学,七月到靖中的空军大学。你放假能来找我吗?”

    “要学海军、空军?”

    “是呀。这叫技能全面、知识广博、视野开阔。”

    不用问,这肯定是军校教给她们的口号。宇文城虽没见识过,多多少少知道军队有这么个提口号的传统。“好,我去。直接去南辰找你吗?南辰什么地方?”

    “北港!”

    “哦。”

    北辰到北港的飞机在中午降落。机场就在海边,从飞机上看离海港不远。但在陆地上恐怕就不近了。

    还没下飞机,宇文城就收到了钟毓媛的信:“我在北港玩军舰,直接来找我!”

    透过舷窗,宇文城看见港口附近漂着几艘大船,不知道钟毓媛“玩”的是哪艘。

    出了机场,宇文城顶着遮阳帽,背着包,叫了架飞机,对交通语音系统说:“军港。”

    “请问是哪个军港?”

    “海军大学训练用的,就在海上开军舰的地方。”

    “海军大学在本市共有三个军港。”

    “那等我问问。”

    钟毓媛接通了电话:“你还没过来吗?怎么啦?”

    “你在哪个军港?我坐飞机过去。”

    “你真是个大少爷!走几步就能来,还要坐飞机?”

    “我在飞机上看见过军舰,离机场还远嘞!”

    “我不在港里!下飞机,出机场——从东门出,海港调度总站,你等我!”

    不知道海港调度总站是个什么单位,听起来和军事无关。宇文城没多想,从自己刚刚出来的南门一路往东,走到机场东门。东门就在街边,街对面就是一幢大楼,门口一排大字:“海港调度总站”。宇文城站在门口东张西望,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也没见谁穿制服。等他看够了,就两眼盯住大门,瞧着它一开一合。

    背后有人捅了他两下。一回头,正是钟毓媛。她穿着军装,手里捏着两杯冰淇淋,把其中一杯递到自己面前。

    宇文城接过冰淇淋,刚要说话,钟毓媛拉起他就往楼里走。电梯上十六楼,开门就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是一扇挨一扇的门,门牌上依次写着“双鱼”、“白羊”、“金牛”、“双子”……是黄道十二宫的名字。

    “这个是不是挺熟悉的?天文学家?”

    宇文城点点头。他知道,这也是南辰十二个区的名字。

    “它们也是北港十二艘军舰的名字。”钟毓媛解释道。

    不用说,大概每个房间就是相对应的同名军舰的操作室。

    宇文城被钟毓媛拉进写有“宝瓶”的房间。刚一进屋,里面的阵势就吓住了他:十几名身穿军装的男女,转圈围坐在全息操作屏前,屏分内外两层,只要一转身,就可以在两层操作屏之间切换。他一出现,二十几道目光齐刷刷聚集在他身上,一个男的问:“钟毓媛,这就是你的白马王子了?”

    “哪那么高贵!他是我的小猴子!”宇文城属猴,钟毓媛就跟别人这么介绍。

    “你好!”那人冲宇文城扬扬下巴。

    “嗯,你好!”

    大家又把注意力转回操作屏,好像宇文城根本不存在一样。

    “六号舱电力不足!能源系统,充电!”

    “等等!我得给动力和火控系统先充满了!”

    “快点儿!一会儿情报系统功率下降了,钟毓媛又要掐我屁股啦!”

    “谁让她接她的小猴子去啦?开了智能自控系统,最费电的家伙!”

    “别嚷嚷啦,我马上关!马上关!”钟毓媛坐回自己的位置,忙着在操作屏上指手划脚。

    宇文城想起了公网战略游戏。眼前这群人,脸上稚气未脱。如果不是穿了军装,几乎跟一群醉心游戏的少年没有任何区别。他见别人都那么忙,自己也就不好意思说话了,只得继续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十二点半,随着“嘟”一声长鸣,十几个人一齐欢呼:“返航啦!返航啦!”钟毓媛一边用舌尖舔着杯子里化成汤的冰淇淋,一边用手指头使劲戳操作屏,翘在操作屏下的二郎腿也放纵地抖动起来,脚尖一上一下。

    五分钟后,所有人停止了操作。钟毓媛站起身,见宇文城一脸傻笑,问他:“你又想起什么好玩的啦?”

    “怪不得你喜欢参军呢,跟玩游戏一样!”

    “你才知道?下午更好玩呢!我们要登舰训练,也允许你上。可要准备好晕船哟!”

    “风平浪静,应该不会晕。”

    “不会晕?上船就知道啦!走,吃饭!”

    饭桌上,钟毓媛向宇文城介绍了他们的训练内容:上午遥控军舰,下午登舰巡航。这个阶段是纯粹的海军训练,过一段时间才训练两个军种的联合。现在凡是作战演习和训练,都不用人,只用自控或遥控武器平台,平时巡航才上真人。假如发生战争,上阵的也都是自控或遥控武器平台,真人则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混杂于民间。北港的港口调度总站就是一个民间部门。演习和训练的时候,军方会租用它的一部分操作室,用来遥控军舰。

    “下午我们要集体行动,你动作快点,跟紧了别落下!”

    两点整,鸣笛声再次响起。宇文城从待客室里出来的时候,钟毓媛他们已经不见踪影。他急急忙忙地扑进电梯,下楼,冲出大门,只见一支队伍小跑着往一架直升机的方向去了。他一路狂奔,追到队尾时,最后一个人也上了飞机。门口一个肩膀上扛三颗星星的女军官,瞪着双小眼睛,不怒自威,把宇文城拦住了。宇文城很自然地把手放在身后,托住了背包,仰起脸看着她——一副小孩子怕别人抢了自己玩具的架势。

    “你哪来的?”

    “报告排长!”钟毓媛从里面探出头:“他是我的……他就是宇文城。”

    “哦——”女军官瞟了一眼机舱里面,说:“飞机还能载人,可就是没空位啦,他得站着。”

    “没问题!”钟毓媛顺势一拉,宇文城上了飞机。钟毓媛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他,他不好意思坐。

    “好啦,坐我这儿!小猴子!”上午和钟毓媛一起操作“宝瓶”舰的一名男生站起身,给宇文城让座。宇文城还要客气,对方像抓小鸡似的一把把他拽过来,扔到座位上。

    “嘿!慢点!别把钟姑娘的小猴子吓坏了!”有女生调侃。

    “放心,他没那么娇气!”在同学和同事面前,钟毓媛一点也不袒护宇文城。宇文城也想给钟毓媛“争口气”,努力尝试着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置身于一群陌生人当中,他的尴尬和困窘还是遮掩不住。他瞪圆一双大眼,两手紧紧扶住前面座位的椅背,一动也不敢动。

    飞机起飞后,女军官坐在了领航员的位置上。钟毓媛朝宇文城比划了一颗心的样子,指指女军官,又指指自己心口。宇文城看明白了:那位女军官,就是梁馨。

    直升机降落在巡航舰停机坪上。梁馨举起右手打了个响指,命令道:“登舰啦,孩子们!”

    众人鱼贯而下,在甲板上列队。宇文城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一动也不敢动。梁馨整队,点名,向舰长报告。舰长下令各就各位。

    钟毓媛被安排到了雷达室。接受命令以后,她看了一眼梁馨,又看了一眼宇文城,有点不放心。梁馨命令她:“去!”钟毓媛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向了自己的岗位。

    “你叫宇文城?”梁馨把小眼睛眯起来问。

    “嗯。”

    “看着年纪不大嘛!是不是虚报年龄了?”

    这一问让宇文城很不自在。他搞不清梁馨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没。”宇文城尽量不卑不亢地回答。

    梁馨陡然睁大眼,目光像两柄利剑,宇文城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哼哼!小男人!”梁馨轻蔑地一笑。

    宇文城被噎得说不出话。但他强迫自己站稳了身子,两眼平视,泰然自若地迎向梁馨的目光。那双小眼再怎么睁也没有钟毓媛的大,而且两眼之间距离很宽,让宇文城想起了一种叫“牛头梗”的狗。他刚想笑,又想起牛头梗的凶恶,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中午吃的什么?”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宇文城以为她又要开自己玩笑,便一本正经地答道:“苹果粥和肉松灌肠饼。”

    “哈,还不错!祝你好运!”梁馨丢下这么一句话,走了。

    舰艇驶离港口、进入大海,直到见不着陆地了,宇文城才明白梁馨关注他的午餐并“祝他好运”是什么意思。

    军舰泊在港里时,瞧着是件庞然大物。可到了海上,就跟一片树叶没什么区别。海浪把它顶起来、又扔下,推出去、又揽回来,就差把它翻个个儿了。宇文城紧紧地抱住栏杆,手指头死死地扣着,竭力不去看翻滚的大海,就像小时候爬游乐园里的百米高梯一样,生怕自己手指头一松就被抛到海里去。

    身子是固定住了,肚子却闹起来了。宇文城只觉得胃里一个劲儿翻腾。说不清是什么东西,搅得他七荤八素,一股股酸味上涌。天又热,太阳又毒,尽管穿了恒温服、戴了遮阳帽,他身上还是止不住地冒汗。没过一会儿,他开始心慌、头晕,眼前一阵阵发黑。

    一双手从后面捏住了他的肩膀。

    “早料到你会这样。要是我的兵,我会逼着他吐出来、吐干净了才好。你呢,就试试这个吧!”梁馨递过一片药。

    宇文城顾不上害怕,更不去想自己此刻的表情可能有多难看。他接过药片,一张嘴,立刻打了一个逆嗝,胃里的东西就要往外翻。他赶紧抓住栏杆,拿着药片的手也停在了嘴边。见此情景,梁馨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捏住宇文城鼻子,灌了他一口凉水,送下药片。没过一会儿,宇文城胃里的“波涛”平静了些,眼前渐渐明亮起来,但是有好多星星在飞,耳朵里“嘤——嘤——”响个没完。

    当天晚上,宇文城一口饭也没吃,为压制住胃里一阵阵上涌的感觉,只时不时喝几口凉水。钟毓媛瞧着他,又心疼,又好笑。

    “你要是待着不舒服,明天就回去吧,等我去了靖中再叫你。军用飞机没有载人的,全是自动机或遥控机,我们都在地面上。”

    “你以后几天的训练,都这样?”

    “差不多。偶尔会上上课,补习一些海军知识。八月份是三军联合训练,但我们只编在陆军里。六、七月的训练只为了让我们熟悉其他两个军种的特点,联合训练和演习的时候并不需要我们做他们的事。”

    “要不要再陪陪你?”

    “三年多啦,我不知道你的脾气?别装真诚!我不需要你装!真真的就好!站在我的角度上,我并不想让你跟我受这些罪。可站在军人的角度上,我希望你、还有更多的人,能参观我们训练。”

    “为啥?”

    “让他们多认识军队、了解军队,给他们好好上一课!”

    “可是,这改变不了军人被边缘化的现实。”

    “是趋势!早晚有一天,所有人会知道,他们离不开军队!”

    “假如届时要有军人做出牺牲,那我希望那天永远不要到来!”

    “这个由不得你,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任何人。”

    整个假期,宇文城只在八月底参观了一次钟毓媛他们的综合演练——他不能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老跟在钟毓媛屁股后头。毕竟这是军事训练,不是夏令营。演练主“战场”在靖中南部海域。演练结束,所有教官排长就地“卸职”,各回各处。后面四个月的学习、训练,除连长和副连长外,全部由军官训练营里新选出的排长和班长来管理。钟毓媛拉着宇文城,和全排其她十四个人一起跟梁馨告别。女孩们控制不住感情,都掉了眼泪,只有宇文城和梁馨没哭。

    “好啦,这有什么可难过的!想我了,随时联系!”梁馨大大咧咧地朝大家嚷,末了,还旁若无人地嘱咐钟毓媛一句:“媛妹妹,好好调教一下你的小男人!”说罢挤挤右眼。

    不知道钟毓媛她们怎么想。在宇文城眼里,梁馨除去外貌、身材和嗓音是女的,其他方面怎么看都像男人,连扬起褂子往脖颈上一搭、转身用脚跟踹着地面离开的样子,都有十足的男人味儿。他想不出,这样的“女人”,怎能跳出柔情似水的“虞美人”。可惜自己没机会看她表演。

    犹豫了很久,宇文城终于横下心,冒着再次“触犯”钟毓媛的危险,给她写了一封长信。

    媛媛:

    最后一学期了,我要准备论文答辩,可能会很忙,也许没有太多机会和你聊天了。百闻不如一见,看完你们训练,我有很多想法,希望一吐为快。就借这次机会,都你跟“发泄”一下吧,都是我的心里话。

    你一直说,你是为了躲开“世俗”社会,为了体验不同于“世俗”的生活才参军。当时我就想到一位数学家兼哲学家——笛卡尔。他为了寻求安详和宁静,寻找一个做学问的好环境,曾经两次参军。后来,又因为在军队里发现了另一些不能忍受的东西,最终离开了军营。但我一直没跟你说。我真怕你也像笛卡尔一样,“半途而废”。我总觉得,你是一株高贵的牡丹,不适合长在恶劣的环境中。可你对军队那么有感情,我又不忍打击你。何况我的感觉可能是错的。

    虽然你很开朗、很大方,但我看得出来,你性格里还是有很多和我相似的地方:心思重,太在乎别人怎么看你。那段带着欺骗、目的不纯的感情,又让你的思想更加极端——请原谅我这么说。所以,你活泼淡然的外表下,总是透出一股忧郁的气质。你听到那首山曲会哭,会慨叹“心忙”。你会唱出那首很悲凉的歌。你会在不知不觉中无端落泪,这些我都能感觉到。

    但是,你又是个很坚强的人。你比我小,可从不在我面前表现出娇气、可怜和弱小,倒时时刻刻显得好像是我的“师长”。你不希望别人拿你当“焦点”,闲言碎语的议论你。但你又确实渴望控制整个场面,以你的权力、能力和魅力,让所有东西都按照你的要求,各就各位,各尽其能,达成你心中的目标。反过来,你自己却极不情愿被别人当成“工具”,在别人的控制和安排下,达成你所不希望的目标。你是一个忧郁而孤独的“领袖”。我相信,你一定会通过自己的方式,实现你自己的理想。

    这两次参观,让我对你多了一份信心。看到你和同事们那么无拘无束地高谈阔论,甚至开一些玩笑,我也感觉很欣慰。军队这样的环境,能让你发生如此变化,我无法理解。我只能猜测:是不是战争的“游戏化”,掩盖或减少了它的残酷性?假如将来,不仅战争的现实性、甚至连战争的可能性都消失了,而军队仍然存在,那时候的军人,会不会像“矫枉过正”的女权社会一样,变成一个完全畸形的组织?

    我自己都对这个猜想有些怀疑。想起梁馨,就总觉得军队、军队里的人还是有些“奇怪”。不过我倒愿意这么理解:军队现在的状况,特别像纯粹科学(包括纯粹哲学)在人类历史上某段时期的境遇:大部分人认为它们没有实际用处,当它们向社会、向公众索求一些支持的时候,社会、公众会反过来问:“你究竟能为我们做些什么?”于是,深居书斋的哲学家和数学家、埋头于实验室的科学家,推举出他们尊敬的代表,向公众表示:首先,纯粹科学的进步或多或少、总有一天,会转变成技术上的进步,造福于人类;其次,人类文明和思想的发展,也少不了纯粹科学和纯粹思想的贡献;第三,纯粹科学不需要太多资源,社会完全负担得起。我要是退回到那个时代,就根本不会提第一个理由,因为它根本说不清。今天的世界尊重并支持纯粹科学和纯粹哲学,正是因为第二个理由。军队要寻求公众的支持和理解,恐怕也能说出两个以上的理由。同样,必然有一个(而且很可能是看起来最合理的那个)是没有说服力的。

    军队和战争,本质上是一个破坏性的团体,和一种破坏性的活动(保护自己的同时破坏敌人)。“战争有助于科学进步”这样的命题,早就被证伪了,或者至少是过时了。不说战争对纯粹科学的发展有害无益,即使为了研制新武器而进行的技术开发,也完全可以通过其他途径进行,至少是不杀人、不毁坏实物的方式进行。在虚拟世界里,能展开各种各样的对抗。在这些对抗中,完全有可能产生改变人类社会的有益发明。既然战争是破坏性的,并且在今天已经受到抑制、可能性变得小之又小,那么军队——如果它还想继续存在,就不应该以战争为理由博取公众的同情。否则,就像纯粹科学用它“可能的实用性”取得公众支持一样不明智。你们要找到支持军队存在的真正原因,比如保卫全人类的安全,比如支援一些高危险性的活动。击碎一颗将要与地球相撞的小行星也是破坏,但它可以保卫地球。你们的教育、训练,也应该多一些这样的内容,而少一些杀人或破坏人类产品的技巧传授。作为一个外行,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

    假如不幸,万一发生了战争,我最希望的,就是它能够像公网上的战略游戏一样,紧张、刺激,但没有危险。和军人一样,那些全身心应付虚拟敌人的孩子,也是值得称颂的“战士”。他们对游戏规则、游戏中各种力量的编排了如指掌,甚至可以自创游戏单元和游戏规则,推动游戏的“进化”,这种钻研精神赶得上军事家了。我们的社会有这样的能力,养活一群甘愿为自己梦想不懈拼搏、吃苦受累的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继续努力学习、努力训练!我支持你的选择!

    宇文城

    钟毓媛大概比他还忙,好几天里只是简单地和他问问好,直等到半个多月过去,才回给他一封同样很长的信:

    我不觉得自己性格上有什么变化。思想嘛,确实是转变了不少。关于军队的职能,我现在这么看:不论对个人,还是对全人类,危机意识应该永存。危机有很多种,大体上可以归为两类:生存的,发展的。你自己也有危机意识,或许你还没有认真反思过。军队的职能,就是时刻提醒人类:不要忘记自己的生存危机,并时刻准备应对这种危机。保卫人类安全、支援和帮助高危险的活动,都可以纳入军队的职能,这个你说的没错。可是,军队决不能忘记它的“根本”,也就是它存在的“终极原因”——战争。从前我渴望参军,只是为了体验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并没想过要准备打仗——我和你一样,认为战争不大可能爆发。可经过这半年多,我不但了解到很多事实,也懂得了一个道理:战争,是不可缺少的。一个世界、一个文明不会只有创造,没有毁坏。没有毁坏,创造又从何谈起?你学天文,应该知道,在宇宙的尺度下,星系与星系之间,也存在着“吞噬”和“被吞噬”,“俘获”和“被俘获”。区别只在于星系们没有感情、没有思维,它们不像人,有吞噬和俘获的快乐,有被吞噬和被俘获的痛苦。你说呢?

    进一步说,战争、对抗不是必不可少,而是无法避免。战争不是消失了,它只是转变了形式,不那么血腥、不那么残酷、不那么引人注目了。炸碎小行星,不就是一次人类和宇宙天体间的战争吗?你敢保证,未来不会发生人与人之间、地球人与外星人之间的战争吗?

    说到军队内部,我确实在这里找到了不同于世俗的人际关系。这种关系有它存在的依据——这学期我选修了一门人类关系学,课上讲过:人与人之间存在两种基本关系——竞争与合作。在普通人群里,没有强制性的纽带,人与人的合作通过自由、自主的竞争来实现,形成了一个自组织系统。在某些特殊团体中,有强制性的纪律和纽带,要求人与人之间通过“合作”而合作,与更大的团体竞争。军队就是这样的典型团体。所有的事实都证明,广泛的合作对完成大任务至关重要,这也是几百年前所谓“集体主义更容易战胜自由主义”的道理。蚂蚁、蜜蜂这些社会性昆虫,也是这一道理的亲身实践者。今天,受全人类文明进程的影响,军队的集体主义色彩大大削弱,可还没有消失。在军营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在自由社会中更简单、更朴实,也就更好相处。你可能会说这是逆历史潮流而动,但我不这么想。生物进化了这么久,既有“独行侠”,也有“大军团”,为什么人类社会不能二者兼有呢?多样性的社会才有发展动力嘛!

    总之,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你的建议有可取之处。十年之内估计还不行。十年以后,我要是进入军队高层,一定会斟酌采纳很多人的建议,扭转军队被边缘化的趋势!

    对钟毓媛的辩才,宇文城打心眼儿里佩服。对于她的观点,他只能一笑置之。可论文越来越忙,这样你来我往争论下去既浪费时间,又无实际意义,更有可能谁也说服不了谁,白费力气。一个人对某件事的看法,可能会比较容易改变。但心中的观点,却很难扭转。

    此后,两人既没有写过长信,也没有长时间的聊天,都只是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就匆匆赶往课堂、赶往训练场,或是赶往天文台、赶往图书馆,各为自己的理想奔忙。十一月底,宇文城以W射线为主题的研究,通过了论文答辩。北辰天文台也有几位科学家到场,答辩决议宣布之后,当即表达了邀请他到天文台工作的意愿。这正是宇文城埋在心底许久的梦想。他强压着内心的激动,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钟毓媛。钟毓媛没打电话,只回了封短信,短短十五个字:

    祝贺你!但是我恐怕不能留在北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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