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网 > 玄幻奇幻 > 夺心记 > 第三章 迎接新生命 第二节

第三章 迎接新生命 第二节

    公合三〇一年一月一日,是公合国建立三百周年纪念日。这一天在其他地方,多不过是个比较有意义的日子而已。因为它本身就是新年,全世界都在庆祝,也就冲淡了它的纪念意味。再加上公合国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国家”,“国庆”在公合国的官方文稿里并不存在。所以,很少有人把新年节日的主题跟“公合国”联系起来。但在合静和北辰,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刘宇我在这里为公合国的理念奠基,这里就是当之无愧的公合国“诞生地”。无论公合国是不是像传统国家那样,拥有统一的政治和经济权力,它毕竟是个规模、实力远远超越其他所有国家的政治实体,更是大思想家爱因斯坦“世界政府”理念的直接继承者,自建立起就秉持着自由、开放、创新的价值观和自由、自决、自愿的出入原则,吸引着全世界人的目光。在公合国,人人都以身为“世界公民”为荣,合静和北辰的市民尤其如此。每年一月一日,这两个城市比过圣诞、过农历新年还要热闹。

    大街上、公园里、车站外、广场前,甚至居民区里,到处都打着喜气洋洋的海报:有的是刘宇我的头像,有的是北辰市的市标,有的是公合国的“国”徽,有的是自己设计的纪念图案或影像,有的是展现市民日常生活的画卷,有的则是毫无章法的信手涂鸦……所有这些都源于一个动机:表达他们心中那股“抑制不住的狂喜”。三〇一年又是农历戊午年和己未年的交口,奔腾的骏马、肥硕的绵羊这些既应了年份之时、又应了北辰与合静草原城市之景的元素,也借着三百周年庆,堂而皇之地跟刘宇我、跟市标和“国”徽结合在一起:刘宇我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在旷野上跃马扬鞭;刘宇我身边站着一只绵羊,他俯下身,一手摸着绵羊的头,一手指着远方,让人联想起《圣经》中“迷途羔羊”的典故;万马奔腾在北辰市的市标上,驱赶着一群惊惶失措的山羊,朝大大的阿拉伯数字“300”跑去;一只公羊圆睁着眼睛、高昂起头颅,顶起公合国的“国”徽……

    两市的市民们,或在公园、广场上聚会,或在大街小巷间狂欢,或在商场、集市里游逛。还有人选在这个时候,把自己设计打造的“艺术品”摆在街边,既向街上的往来行人展示自己独特的“艺术杰作”,也期待着有人能相中它们,进而“赐予”作者更高的奖赏——花钱把它们买下来。如今的年头,纳米制造机这种“古董”已经不是家家都有了。不少人经年累月栖身于虚拟世界,工作、生活尽在其中,现实中只需要一台生命维持机,靠他们在虚拟世界里赚的钱运转,纳米制造机对这些人没有意义。更多的人则把这种早已过气的“玩具”扔在仓库的角落里任它吃灰,或者早当废品卖掉了。而三百多年前,纳米制造机刚刚普及大众的时候,曾经一度造成了全世界的“创意大爆发”,结果就是人人都成了“艺术家”,却没有几件真正的“艺术品”,像极了六百多年前公网刚刚普及世界之时,人人都能有机会当“作家”、当“专家”、当“明星”、当“名人”、当“网红”,却没有多少真正有价值的“创造”产生的年代。如今,“专家大爆发”、“名人大爆发”、“创意大爆发”的时代早已过去,人类可选择的生活方式更多,那些愿意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人当中,有些人开始选择回到近古典时代:再不去急功近利地在短时间内草草推出自己的“作品”,或者靠人工智能替自己“创造”,而是沉下心来精雕细琢,像过去的手工艺术家一样,精心设计他们的作品。一件这样的作品,从开始创意到制造完成,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三、五年。他们把灵感、心血、生活和信仰,连同对未来的期待,都凝聚在了这些作品中。

    老百姓管这种复古的街头艺术品小摊叫“杂市”。追求新奇的人可以在这里买到任何材料、任何质地、任何形态和功能的“艺术品”,只要他们有足够的耐心。而展示自己“艺术品”的作者们在乎的也不是钱,他们不靠这个吃饭。买者付钱的多少,衡量的不是买卖双方的贫富状况,而是“艺术品”本身的价值。哪怕你不出一分钱,只要真心实意给我的“艺术品”估一个高价,我就感谢你认可了我的才智和创意,甚至一高兴还许白送给你——“宝贝赠行家”。在这样的一买一卖中,买者和卖者都获得了精神上的愉悦和心灵上的满足。

    持续数天的庆祝紧接着即将到来的农历新年,连着前头的圣诞和“腊八”,北辰、合静整整热闹了一个半月。宇文城也投身其中,尽情享受了一番。不过他还有一些遗憾——钟毓媛不在身边。他特别希望钟毓媛能和他一起分享这份快乐。而钟毓媛直到大年初五,才带着爸爸妈妈来到北辰。宇文城企盼心切,提前半小时就在北辰机场等着了。刚下飞机,钟爸爸、钟妈妈的反应与女儿初来乍到时一样——尽管着陆前已有过低温提示,他们也都没戴恒温盔。大人在叮嘱孩子的时候头头是道,对自己往往满不在乎,鼻子、脸刚刚暴露在空气中,就一连呛出好几声咳嗽,气都喘不匀。

    “我的个乖乖!你们这里冬天是怎么过的?”钟妈妈边用一只手掩着口鼻、另一只手从旅行箱里掏御寒装备,边问宇文城。

    “你们看我,不也习惯了吗?”钟毓媛接过话来,还故意把头一甩——她没戴帽子,也没系围脖。

    “你是要去北极的人啦,等去了看看人家爱斯基摩人是怎么活的。”

    “妈,爱斯基摩人在北地,不在绿岛。”

    “都差不多。人家能在雪地里睡觉,你能吗?”

    “等我从绿岛回来,就能了。”

    四人搭了一架出租飞机,飞往合静。钟妈妈比女儿还激动,一边透过舷窗望着下面的房舍和原野,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评论,一会儿惊叹北辰没有高楼大厦,全是独门小院,一会儿指着点缀在原野上、像镜面一样熠熠闪光的湖泊,跟瞧见什么稀罕物似的叫道:“冰!冰!好大的冰!”飞机掠过一条冰带——那是封冻了的道子河——上空,交通语音系统提示“进入合静”,这时候钟妈妈忽然想起个问题,便问宇文城:“合静为什么没有机场呢?”

    宇文城被问愣了。他从小到大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很少出远门,即使要坐飞机,两步地就到北辰,也没觉得哪儿不方便。钟毓媛替宇文城答道:“合静这么个小不点的城市,要机场干什么!它就是北辰的一个卫星城!”

    这话虽然帮宇文城解了围,但宇文城并不领情:“谁说合静是卫星城?合静建立一千三百年的时候,北辰才刚有,没有合静哪来的北辰?”

    “哟!”钟毓媛冷笑道:“你说话跟我爸爸一个口气!一开口就讲历史多久远!要知道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旧东西只代表过去,新东西才代表未来!你看北辰才三百多年,就比合静好那么多!”

    宇文城特别不习惯钟毓媛今天的表现。她今天说话的气势咄咄逼人,简直呛得人要冒火。当着钟爸爸钟妈妈的面,他不好反唇相讥,话都咽进了肚子。

    钟爸爸说话了:“媛媛,你这么说就片面了。人类社会是越来越先进,但是没有旧的东西做基础,新的东西又从何而来?你能因为刘宇我的爸爸没有刘宇我伟大,就说他爸爸没用?”

    “是呀,”钟妈妈接道:“别看你爸爸没有你的成就大,可你也是你爸爸的女儿,没有他哪来的你?”

    “哎呀呀!妈,你今天怎么跟爸爸坐到一条船上啦?爸爸给了你什么好处,这么容易就把你收买啦?”

    钟爸爸付之一笑,没说话。钟妈妈跳起来反问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不是我和你爸养你,你能长这么大?”

    “嘿嘿!那你们可真得向宇文城爸妈学学,看看人家五个孩子是怎么长大的。宇文城是他们家的大宝贝,出门怕冻着,走路怕摔着,夏天怕热着,吃饭怕噎着,人家那才叫养孩子呢!哪像你们从小就把我放养出去,在外面怎么玩都不担心!”

    “这丫头!你是认识了宇文城以后,嫉妒人家爸妈对他好,回来找我们算账了吧?”

    “就是!就是!就是找你们算账!”

    听着母女俩斗嘴,宇文城起初还好一阵担心,以为她俩要吵起来了。后来发现她们虽然火药味十足,却从不动真气,该说还说,该笑还笑,钟爸爸就在一旁笑着不说话。他明白了,钟毓媛他们家就是这种氛围,跟自己家里截然不同。真是一家一个样。

    “到家喽!到家喽!”钟毓媛来过一次,远远望见街道尽头、林子边上的一户大院,就开始在飞机上拍手欢呼。她和她妈妈,一对儿母女俩,真是两个活宝。

    宇文城家在东西向的安平街和南北向的安顺街交叉口。东边有个苗圃,苗圃里围着个水库,飞机就降落在水库旁边的一片空地上。此时的水库结着厚厚的冰,阳光斜射冰面,直刺人眼。钟妈妈像小孩似的,走到水库边上,先用脚踩踩冰面,又跺了几下,回头说:“蛮结实的啊!”

    “载重卡车开上去都没问题!”钟毓媛说。

    “也不一定,”宇文城摇头:“有的地方可能很薄,弄不好就是个冰窟窿。不过水下感应器会预警,一般没有危险。”

    合静的建筑与艾北风格迥异:房屋全被高高的院墙围在里面,不进院子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样。宇文家分前后两个院落,前院是一排北房、一排南房,院门开在南房中间,进门之后先经过一个门斗(相当于三面有墙一面没墙的房间,可以遮蔽雨雪),然后才进入院子。他们管南房叫“小房”,用作仓库;向阳的北房叫“正房”,供人居住。正房后面——也就是北面——还有一排稍小些的房子,与正房连通,窗朝北开,叫“后房”,出了后房就是后院。这种“新鲜”的布局,让从没来过合静的钟家父母惊叹不已。钟妈妈拽着丈夫,先把宇文家的前后房、前后院都看了个遍:正房房门在当中,进门就是一条南北向的狭长走廊,走廊尽头有一扇门,连通后房,左右是两条东西向的走廊,和进门走廊共同组成一个“丁”字形,里面依次开了六道门,通往六间“正房”。后房是卫生间、厨房和凉房,后院种了些花草树木。

    “这不像家,倒像是办公楼。”钟妈妈里里外外全都看完之后,评论道。

    “他们家人多,一人一间屋。”钟毓媛说。

    “现在只有你爸妈和你住在这里了吧?”

    “我哥哥嫂子们,一会儿也要来。”宇文城说。

    “哈哈!那可热闹啦!”

    宇文城的父母少言寡语,从把客人让进屋、落座、摆上茶点,直到他们自己也坐下,就没说几句话。钟爸爸和宇文城的话也很少,满屋子只听见钟家母女的嬉笑声。钟毓媛俨然是这个家的主人,给爸妈讲这个讲那个,如数家珍。等宇文城的哥嫂、侄儿侄女们陆续来到,小孩子多了,家里才热闹起来。

    囡囡和圆圆一被父母推进家,打开恒温罩,便开始叽哩哇啦地叫。宇文肖扒着婴儿车逗她们玩,钟毓媛和钟妈妈凑上去,瞧着两个大眼睛粉脸蛋儿在车里嘟嘴儿,说不出的喜爱:钟妈妈想起了女儿小时候,钟毓媛则憧憬着自己未来的孩子——若是个女孩,一定比她们还可爱!

    哥嫂、侄儿们对钟毓媛的印象,还是一年多以前那个白皙水嫩、长发飘逸的少女。时隔一年,粉面变成褐颜,长发变成短发,更增添了几分英武。若不是秀气的脸庞、细嫩的皮肤一如往昔,看起来倒像个俊美俏皮的少年。不过,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她的身份。大家都没见过“军人”——别说当面,连图像也没见过。今天,一个活生生的女军人站在面前,若非因为她是未来的亲戚,哥嫂们、连同他们懂了事的儿子们,准会像看珍奇动物一样看她。宇文朝已经成年,宇文朔也有十七岁了,对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未来“小婶子”,总有一点“敬而远之”的意思——可能和他们家的家教有关。宇文肖原本害羞,年龄又小,但因为“小婶”送了他一个毛浣熊,心里老念着她的好,所以看见钟毓媛就眯起小眼笑。囡囡圆圆刚会坐,什么事都不懂。最调皮的还是宇文腾和宇文胜哥俩。他们缠着钟毓媛问长问短:火箭怎么发射,空天飞机怎么出大气层,陆地上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打仗是不是像玩游戏那么过瘾……钟毓媛不厌其烦地讲给他们听,一半是满足儿童的好奇心;另一半,也是为给军队作宣传,尽管受众只是两个孩子。她像笃信耶稣的传教士,抓紧一切机会向信众“布道”。可她偷眼瞟见宇文父母——这小哥俩的爷爷奶奶——暗自摇头皱眉,心里便明白了:原来,宇文城的“和平主义”观念也有家教渊源啊!估计他们这代五兄弟都很少玩战争游戏。不过,第三代的孩子们,爷爷奶奶可管不着!钟毓媛一面小心地斟词酌句,避免过于触动宇文父母的“和平”神经,一面照讲不误。她本来要开小哥俩的玩笑——“你们想玩真正的战争游戏,将来就考军校、当军官!”——也就没说出口。

    到了开饭时间,宇文爸爸按动走廊墙上的按钮,走廊地面向两边分开,从地里升起一张七米多长的大餐桌,餐具、座椅一应俱全,大大小小二十一口人围坐在桌边,一点都不嫌挤。

    钟毓媛在这张大桌上吃过饭。她指着宇文爸爸对自己父母说:“是叔叔自己造的,纯机电设备,一点不掺杂智能,浓浓的中古风!”

    “嗯——”钟妈妈点头,转脸跟丈夫说:“瞧瞧!搞技术的就是心灵手巧,同样是古董,人家做出的东西都用得上。哪像你,当个历史老师,成天就知道舞文弄墨、之乎者也!”

    钟爸爸默不做声地附和。宇文爸爸很不好意思,笑着说:“不过是胡乱鼓捣些玩艺儿,孩子们多,逼出来的。真要开蒙启智、教育后代,还得是文化人!”

    “嗐!什么文化人!穷酸书生罢了!”钟妈妈配合着丈夫的摇头摆手,一边笑一边自嘲道。

    餐桌上有传送带,像回转寿司一样,依次把菜品送到每个人面前。但宇文家的回转餐桌和回转寿司不同:菜品不是用小碟子装的,而是一律用的大盘大碗大盆子,全都装得满满当当,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喜欢的菜转到面前时按下桌边的按键(这种按键每隔一米就有一个),让传送带静止,用盘、碗、盆里的勺子舀一勺自己喜欢的菜,然后再次按下按键,传送带就会继续转动。坐座位也有讲究:夫妻对座,兄弟邻座,左右不论。宇文肖是独生子,囡囡圆圆还是吃奶的孩子,作为家庭成员“陪坐”,他们就坐了对面。四嫂为照顾孩子,坐在囡囡圆圆旁边,四哥也就坐在了宇文肖旁边。

    钟家父母的口味出奇地一致:他们最喜欢水禽、蛋、鱼、西红柿、莴苣、藕和各色水果小点心,对猪、牛、羊肉,土豆、胡萝卜、炸糕、炸油饼之类,浅尝辄止。最让他们好奇的是,有一道菜,把土豆、茄子、豌豆、小白菜、西红柿、肉、胡萝卜、粉条、豆腐等等掺和到一起,做成了“四不像”的一大盆。钟妈妈看了半天,想不出它该叫什么:“炒土豆?炒白菜?炒豌豆?土豆烧肉?茄子烧肉?胡萝卜烧肉?”

    “那不是炒的,也不是烧的。”钟毓媛边嚼炸糕边说。

    “我问当地人,没问你!”钟妈妈白了女儿一眼,问身旁坐着的宇文朔:“这个菜叫什么呀?怎么做的?”

    “我们叫它‘烩菜’,或者‘大烩菜’,是用各种蔬菜和半加工副食——一般还要加上肉——和在一块儿炖出来的。别的可以没有,但土豆和小白菜是必须的。其他东西,就根据口味和习惯随便加了。”

    “哦——这个东西蛮有意思!和炖鱼差不多吗?”

    “嗯……反正得煮好长时间。”宇文朔也不知道烩菜和炖鱼怎么做,他没做过饭。

    “怎么,妈,回去以后你要做个炖鱼烩菜?”

    “有人吃,我就做。没人吃,就算了。”

    “我倒是没听说过拿鱼做烩菜的。”家人都不主动发言,宇文城就得多说两句。钟毓媛是他的未婚妻,他不能一声不吭。

    不过,无需他答言,自有人来活跃气氛。不但活跃了气氛,还勾起了大家的话题。宇文肖在啃羊腿骨的时候,有一条筋死活啃不下来。他便用虎牙咬住腿筋,双手抱住骨头,使劲往外扯。又粗又短的腿筋被拉得又细又长。正当他挤着小眼用力之际,“啪”一声响,筋断了,滑溜溜的骨头脱手而出,砸在了对面圆圆的脸上。圆圆“哇!”一声哭了。宇文肖牙缝里耷拉着半条羊筋,扎煞着双手,不知所措。圆圆一哭,所有人都把脸转向这里。三嫂和三哥看明白以后,责备了儿子一句:“肖肖,当心的点儿!你看看,砸坏了妹妹没?”

    没想到,宇文肖听见父母责怪自己,眼角一耷,“呜——”也哭开了。宇文妈妈坐起身,埋怨三儿子:“孩子本身就挺难过了,你们还说他!”她径直走到宇文肖跟前,摸着他的小圆脑瓜,哄道:“肖儿,别哭别哭!你不是故意的。妹妹还小,爸爸妈妈怕你把妹妹伤着了。不哭,啊!”哄完宇文肖,宇文妈妈转过桌子,来到圆圆身边,问四嫂:“咋样?伤着没?”

    “没事儿,没事儿!粘了些油,可能也打疼了。骨头是钝的,没伤着皮。”四嫂一边给圆圆擦脸,一边哄着她。圆圆粉嫩的小脸上殷出一片红,那正是骨头的“撞击点”。

    “仔细看看,甭有啥内伤!小孩子娇嫩!”

    四哥也转过身拍着小侄子的肩膀哄道:“没关系,没关系!小妹妹没伤着!”

    大人一哄,宇文肖更觉得委屈,哭得更起劲了。他咧着小嘴,嘴里糊着饭团,嘴角耷拉着羊筋,上下牙之间的唾液,拉起长长的细丝。钟毓媛坐在他远处斜对面,见状,捂着嘴笑了。宇文城偷眼看着她,也笑了。

    “你笑什么?”钟毓媛问。

    “我笑你。”宇文城答。“你笑啥?”他接着问。

    钟毓媛瞧瞧左右,把半个身子探过餐桌,示意宇文城也探过身来。宇文城按住衣襟,恐怕衣服沾了菜,把脸凑到钟毓媛跟前。

    钟毓媛把嘴附在宇文城耳边,眼珠朝宇文肖的方向斜了斜:“比你嚼咖啡豆都恶心!”

    “噗!”宇文城憋不住笑。

    “你又讲什么笑话啦?”钟妈妈把注意力从圆圆那头移回到身边。

    “没。”钟毓媛故意装出忍着笑的样子,只为勾起妈妈的好奇心。

    钟妈妈这回却一反常态,没跟女儿纠缠,而是叹了口气,自说自话道:“唉!你们看看,带孩子多难哪!哭了要哄,说话又不能重,又得护着,又不能娇惯!你呀——你准备好了吗?”

    “妈,瞧你!”钟毓媛撇撇嘴:“我们的事,不用你担心。将来我们的孩子,保证绝顶聪明,不用哄、不用护!”

    “做梦呐!再聪明的孩子也得从小到大一步步成长,哪有不用操心的!”

    “凭我和宇文城的天分,我们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会做微积分!”

    连不苟言笑的钟爸爸也被钟毓媛的话逗得忍俊不禁,笑得浑身直颤。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围坐闲聊了一会儿,大哥、二哥和两位嫂子就领着孩子告辞了——他们要回自己家午休。囡囡和圆圆早就睡着了,四哥四嫂带着她们在四哥原先的房间里休息。宇文肖也不住地犯困,爷爷奶奶让三哥三嫂带着他去东屋里睡下。把儿子、孙子们都安顿好了,四个亲家凑一起,你一言、我一语,才慢慢拉开了话匣子。宇文城拉起钟毓媛进了自己房间。

    中间是床,两边是柜。其中一个柜子里,除去天体模型和望远镜,还有一只醒目的“美猴王”。前年钟毓媛来过这儿,一年过去了,哪里都没变。

    “你也不改改,老这样,不会审美疲劳吗?”

    “天上的星星,也从不改变它们的位置,可是永远美丽动人。”

    “你可真有点像我爸!”钟毓媛抓着宇文城的肩,把他按坐在床上:“真有艺术家气质!不过,从我爸嘴里出来的感慨,一般都是文言。”

    “你爸爸教古代史?”

    “古代、近代、现代都教。”

    “东方史还是西方史?”

    “古代偏重于东方史,近代偏重于西方史,现代东西方都教。”

    “你爸爸可真厉害!”

    “不然我妈也不会看上他呀!他们是大学同学,一个学历史,一个学经济。我妈可是‘校花’,连艺术系的女生都自叹不如,眼光可高啦!”

    “哦,怪不得你长这么漂亮。”

    “不许你说我漂亮!”钟毓媛立起了眉毛。

    宇文城很尴尬地闭了嘴。显然,一年多过去了,钟毓媛仍然没有走出大学的阴影。平时没什么,说不准哪阵心情不对劲,神经就会敏感起来。

    两人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没经过任何宗教的、民俗的仪式,就在公网上注册结婚,正式成为了合法夫妻。丈夫刚满二十二,妻子还不到二十一。

    “我有个计划!”钟毓媛搂着宇文城的脖子,妩媚地朝他眨着眼。

    “啥计划?”

    “我们不要办婚礼啦!”

    宇文城很意外:“这就是你的计划?”

    “不!我们出去玩!至少得把公合国东南西北都逛一圈!这样的蜜月才浪漫!”

    “那不如学居里夫妇:婚礼照办,办完婚礼就上路!”

    “嗯……也好!就这么说定了!”

    经过一个星期的准备,二月三号,婚礼就在宇文城家举行了。婚礼当天,新郎没穿礼服,新娘也没穿婚纱,只穿了一套休闲情侣装。除父母、兄弟这些亲戚之外,宇文城的几个朋友也来祝贺,时空也来了。四年光阴,他见证了这对青年的爱情。他替钟毓媛高兴,更替宇文城高兴。和宇文城相处五年,这个孩子的每一步成长,他都看在眼里。而钟毓媛,从她在北辰天文台第一次“亮相”,时空就觉得这个姑娘有种无法言说的“贵族”气质。表面上,她是个爱说爱笑、有时带点娇怯的女孩,和别的女孩没什么两样。可从她骨子里透出的那股气质,又让她胸中那颗“雄心”若隐若现。她既不是那种感情压倒理性、儿女情长胜过豪情壮志的“小”女人,又不是理性淹没感情、心中只有事业和“江山”的“女强人”,而是在两者之间保持着一种巧妙的(也许是无奈的)平衡。这样的女性、这样的妻子——他觉得——才适合宇文城。宇文城虽是男人,可一门心思只在他感兴趣的研究上,有点“小女儿”的阴柔,正需要钟毓媛来做补充。钟毓媛介于“小女人”和“女强人”之间的状态既能保证宇文城安心投入研究,又不至于给他太大的压力,是“天赐”给他的好伴侣。

    时空一手举着酒瓶,一手端着半满的酒杯,走到宇文城面前,往他的杯里倒了半杯酒:“你不能喝酒,我不爱喝酒,咱俩就用葡萄酒吧。今天就让我以此为证,祝你们幸福!”

    宇文城拉过钟毓媛,要时空也给她倒半杯酒。钟毓媛却捂住了杯口。他和时空正纳闷,只见钟毓媛转身从桌上拿起一个白酒瓶,倒了一满杯白酒。宇文城和时空瞧见酒瓶上的字,全瞪大眼睛盯着钟毓媛,只顾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钟毓媛看见宇文城和时空的表情,有点莫名其妙。又见他们把目光投向酒瓶,就转过瓶身,读出了上面的字——“闷倒驴”,刚读完,就止不住地大笑起来,“这是什么酒啊?怎么叫这个名字!”

    宇文城也跟着钟毓媛笑,但就是不说话。时空向钟毓媛解释道:“这种酒的名字来源于一个故事:据传说,古代有一人家善酿美酒,酿出的酒醇香爽口,香而不入胃,烈而不伤身,远近闻名。一天,有位骑驴的老叟云游至此,向这家要了一壶酒喝,才喝半壶就醉倒了,剩下的半壶酒也洒在地上。驴子闻到酒香,便俯身去喝,结果没喝几口,驴子竟也醉倒在地,鼾声大作。从此,这家人的酒愈发出名,更借此得名‘闷倒驴’。婵媛,你仔细看看这酒的度数。”

    钟毓媛又看了看酒瓶下端的小字——酒精含量:76%。她轻轻一笑,放下了酒瓶,但仍举着酒杯。

    “你……”宇文城见钟毓媛“执迷不悟”,就要去托她的手,却被钟毓媛轻轻拨开:“我也不爱喝酒。别人郁闷烦恼的时候,会借酒浇愁,我没这个习惯。我只在两种场合下喝。”讲到这儿她顿了一顿,等宇文城和时空问出“哪两种场合”之后,她才继续说道:“第一,敬那些嗜酒如命、又爱给别人灌酒的鬼,浇灭他们的气焰;第二,敬那些真正值得尊敬的人。”

    时空笑着举举酒杯,明知故问道:“我应该不属于前者吧。”

    钟毓媛颔首微笑:“您属于后者。”

    三人碰杯,一饮而尽。

    酒劲儿上来以后,钟毓媛的双颊微微泛起红晕,体态却依旧端庄稳重。宇文城只喝了几杯葡萄酒,脸上已经不羞自红,眼睛里也全是血丝。

    婚礼结束,送走客人,大家都建议新婚夫妇休息一下再走。可小两口执意不听,这就要买车票出发——他们早就收拾好了行李。

    “你们喝成那样,不休息一下就走,当心……”宇文妈妈没说出后面的话。

    “妈,您放心!”钟毓媛甜甜地叫了一声。喝了酒,她的嗓音反倒更加圆润性感了。她学着北辰腔道:“有我在,啥事儿也没!”说罢挽着丈夫的臂膀,拉着行李箱,款款而去。酒精在钟毓媛身上产生的唯一作用就是:让她更加千娇百媚、惹人爱怜了。

    这趟蜜月,宇文城和钟毓媛没乘过一次空航,全程都坐火车和轮船(只在市内短途时偶尔搭出租飞机),人随车走、身随船动,沿途看见哪里风光好,就到站下车或登陆,玩够了再登上车船继续行程。他们从东到西、从北到南,游遍了公合国所有的大陆和(除绿岛外)最大的几座岛屿,直到年端假结束前三天才转回合静。

    即将阔别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家乡,宇文城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要告别父母、离开熟悉的环境不说,尽管已下决心跟定了钟毓媛,他骨子里还是舍不得北辰天文台,舍不得自己苦苦耕耘了十多年的梦想。但他既不能让父母过于伤感,又不能让钟毓媛有太大压力,所有的委屈和不满只好都埋在心里。钟毓媛也并不开心,可当着宇文城父母的面,又不好发泄。两人各揣心思,闷着一肚子话上了路。这种感觉不像是要奔赴新岗位、建立新家庭,倒像是遭了贬斥、犯了罪,要被流放一样。

    北辰到碧州每三天一趟往返航班。因为整个绿岛上只有不到五万人,所以远程公共交通很少。当地时间二月二十八号中午,宇文城和钟毓媛经过一个小时飞行,降落在碧州机场。此时的北极刚刚结束漫长的极夜,太阳紧挨着正南方的地平线。这里的空气比北辰更湿,气温也更低。每呼吸一次,鼻孔里的鼻毛都会吱吱作响,好像跟着吸入的冷气直楞楞、脆生生地先竖了起来,又随着呼出的热气齐刷刷地躺了下去。碧州靠近海边,最冷的二月份还剩个尾巴。他们都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寒冷,不由得凑到了一起。从机场到车站还有一段路,虽然不到一里地,但刚走了一半,钟毓媛的脸皮、嘴唇就已经木了。她这才知道,北辰的寒冷无法跟北极相比,在北辰锻炼出的耐寒本领,根本应付不了北极的严冬。

    碧州机场在碧州市小钳湾的斜岛上。斜岛南面、与斜岛隔海相望的是绿岛的旧首府,现在成了碧州的一个区。老城在海边上,新城在海湾里。两个城区集中了绿岛一多半的人,其中的五分之四又居住在老城区。

    新城区方圆不过两公里,往外也属碧州,但居民稀少。钟毓媛的工作地——北极区第三情报站——就在这两公里方圆之外,距城区有四公里多。他们把家选在了城区,一套离市政府不远的公寓。这套公寓的租住者从没在这儿呆过半年以上。年前,一家住户刚搬走,房子空了不到一个月。屋里倒是和其他地方大同小异,水、电、暖、公网终端都有。关起门,身上慢慢暖和起来,钟毓媛和宇文城扔下行李,看看陌生的新家,互相看看对方,心照不宣地拥抱在了一起。连挨冻带伤感,钟毓媛的鼻涕眼泪止不住就下来了。

    “我对不起你,让你跟我来这样的地方!”钟毓媛边哭边说。

    宇文城本来还想“坚强”一下。他想着,无论环境如何,只要有一个人能稳住情绪,就能让对方安心一些,整个气氛就会平和一些,不至于乱了阵脚。如果钟毓媛只是自己伤心,哭两下,也不至于如何,他还可以安慰她。可她在这样的情况下,竟先替他考虑,而不去想自己将要面对的艰难,一时间宇文城所有的决心和意志都被打破了、冲垮了,他的眼泪也“哗”一下涌出来,嗓子眼儿堵得死死的,像嚼了槟郎似的那么难受(宇文城去江南旅游的时候尝过当地的槟郎,原是为图新鲜,没料到刚嚼了一个便胸口发闷、嗓子眼儿发堵,咽口水都困难,从那以后他发誓这辈子再不吃槟郎),想说什么,也说不出。

    “对不起……但是,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回到北辰的!”钟毓媛吸了吸鼻子,竟反过来安慰宇文城。

    “不说了,不说了!不难过!无论你走到哪儿,有什么困难,哪怕我没办法帮你解决,我也一定会在你身边,听你倾诉,跟你在一起!”

    “嗯!嗯!”钟毓媛也不顾平日的讲究,提起袖口擦擦眼睛,又看看宇文城,说:“我们第一次离开父母,有自己的家,要过好一点,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连家庭生活都不能自理、让他们小瞧!”

    “嗯!”宇文城答应着,开始和钟毓媛收拾行李。都收拾利索了,家里也归整好了,两个人谁也不想吃饭,就各自对付了两粒食丸。向父母报过平安以后,他们对坐在床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这样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他们又不约而同地侧身躺下,脸对着脸。

    “还有多半天,外面冷,又不能出去,要不我们说说话、聊聊天吧!你说怎么样?”钟毓媛情绪稳定得特别快,也特别好。伤心是伤心,流泪是流泪,轮到真格的她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粘粘糊糊,而是定力十足。相比之下,宇文城倒显得仍旧心事重重。他轻轻地点点头:“嗯,聊聊。”

    “其实,我也一直想和你说说我在陆军大学这一年里的感想。我想了很多,尤其是在你跟我说了笛卡尔的故事以后。

    “每当我特别苦、特别累、特别绝望无助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在北高师的日子。不好意思,有一段时间,我确实是有点……有点怀疑军队是不是适合我。在学校里我和好多人关系处不好,现在想想,也不完全怪别人,可能还是我自己太不成熟了。大学和小学、中学毕竟不一样。一个人在社会立足和每天都有爸妈的呵护,也不一样。我是独生女,和其他人又不一样。他们大部分都有兄弟姐妹,从小就跟很多人一起生活,学校里的集体生活也容易适应。我除了上学、偶尔和同学玩一玩,大多数时间都和爸妈在一起,他们宠着我、让着我,给我创造了一个美好的世界。当我从这个世界里出来,除了上课、吃饭,连平常生活也要和别人相处时,就会碰到各种各样的矛盾。我又不像你那么逆来顺受,不会从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更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结果就越弄越糟:他们越不喜欢我,我就越反感他们,使他们更不喜欢我。我真该感谢‘果子’和苏倚,她们对我那么好。虽然我们也恼过、吵过,但过一阵都会和好如初。这是我的幸运。

    “在北高师的时候我挺恨它的。我觉得它不是我理想中的大学,它的学生也不像我理想中那么可亲。但是临近毕业的时候,物理部主席和我长谈了一次,让我懂得了一些世俗的道理。那时候我才第一次开始怀疑: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毕业晚会上同学们对我的态度、留给我的印象,更让我加深了这种怀疑。后来去了陆军大学,一起集训的同学们听说我是北高师毕业的,都佩服我、羡慕我,让我觉得很奇怪,也很有虚荣感——这种情绪很复杂,就是你自己觉得它不好,可在别人眼里它却好得不得了,就像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似的,完全是个‘不懂大人苦心’的孩子。

    “以前我和你辩论过,我说军队这种强制性的合作团队,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更容易相处。现在我明白了,军队就像个大‘家长’,每个孩子都被‘家长’管着,孩子们有了矛盾,家长会出面解决。不像在学校,什么事都凭自己,没有人管。人人都‘自由’,人人又都不懂得照顾别人的自由,就一定会有人受侵犯、受伤害。人人都不那么‘自由’,矛盾就会少一些。有所失,有所得。

    “所以,虽然有时候会有点动摇,但我觉得,参军以后我也得到了很多原来得不到、或者不能轻易得到的东西,尤其是对过去的我有了好多反思,我变成熟了。假如我大学毕业以后就去工作,那么在公司里、在学校里、或者在其他什么地方,我一样会碰钉子,那时候爸妈也不在我身边,没有人‘管’我,我就必须经历很多坎坷,才能长大、成熟,不会像现在这样成熟这么快。

    “被‘发配’到绿岛,我确实很难过,但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你还记得我给你讲的‘老狄’的故事吗?比起他,我还不算幸福、不算顺利吗?这么想一想,也就平衡了。况且在信息站也能做很多事,将来还会有别的发展。总统都要三年一换届,我这个信息排长又能当多长时间?

    “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把你从你最喜欢的地方拉到这里,陪我一起受罪。而且,最初也是我要‘教育’你,拉着你和我走到今天。要是没有我,你现在一定坐在天文台里,在做你喜欢的事——你的事业,你的理想。我是不是有点罪孽深重?”

    钟毓媛这段长长的“自白”,让宇文城听入了迷。直到她反问自己,宇文城才猛然惊醒,顿了顿,连声说道:“不是,不是!我觉得你好,我喜欢你。能和你在一起,就算付出一点也是应该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钟毓媛笑了:“难为你也成熟得这么快!会说漂亮话了!”

    “是真的,”宇文城依旧像从前那样,一听到夸奖就脸红。但脸红归脸红,他也学会了从容面对、宠辱不惊,“我说的是我的真实想法。”

    “我知道!所以我才高兴啊。喜欢什么就说出来。想什么,只要你觉得可以说,也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嗯。”宇文城支吾一声,又不说话了。

    钟毓媛盯住他看了一会儿,无奈地摇头一笑:“唉!本性难移!这样也不坏!你就自自然然地做你自己吧!”

    一下午连着一晚上,除了上厕所,钟毓媛和宇文城就没离开过床。两人心中都有些感觉,无法言说;都在担心,又不知到底担心什么。就这样一夜睡过去,第二天早上,刚到六点半,钟毓媛就像定准了时间的闹铃,两眼一睁,呼地起身下床,穿衣、洗漱、收拾东西。她得早早去情报站,在管理系统上注册,接管这个情报排的工作——上任排长调职以后,年前就走了。

    钟毓媛前脚刚下床,宇文城跟着也醒了,看着她穿衣、洗漱、收拾东西,临走前又把她送到院门口,卿卿我我好一阵,目送她钻进出租飞机、离自己远去,才折回身来,进了屋,躺在床上。屋里黑漆漆的,让他难受。开了灯,却没什么事做,他又把灯关了。迷迷糊糊地,他做开了梦。梦里,钟毓媛回来了。他兴奋至极,拉着钟毓媛在冰雪的原野上飞奔。不知为什么,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他们竟一点也不觉得冷。太阳光那么热,那么亮,照在结了冰的海面上,明晃晃的刺眼。两个人不知不觉走上了冰面,在冰面上追逐、打闹。突然间,冰面裂了条大缝,钟毓媛眼看着就掉进了冰缝!宇文城吓得脑袋一胀心一提,拼命伸手去拽。等他费尽力气把钟毓媛捞上来时,她的手和脸都已经变得像冰一样蓝……

    醒过来之后,屋里仍是漆黑一片。宇文城调亮了灯,看表,晚上八点多了——这一觉睡了大半天。他吧嗒着嘴,感觉很不舒服,原来还没洗漱呢,饭也还没吃呢。他愣愣地坐在床上,想马上打个电话,和爸妈见面,又一琢磨见个面又能怎样!还是摸不着、抱不住。要是爸妈的身体能在这里就好了……

    若没有钟毓媛的电话,宇文城就要在黑屋里躺一天了。钟毓媛只向他报了个平安,说一切都很好,还有一个独立卧室兼办公室。因为基本建制单位是班,每个班都有班长管,她只负责技术指导和集中六个班的信息向国防部汇报,所以感觉上比在陆军大学轻松了许多。只是每十天才能回一次家,无福享受“天天甜甜”的浪漫生活。而且出于保密需要,打电话也只能听声不能见人。

    这个电话让宇文城打起了精神,也让他亲身体会到了阳光与生物钟的关系:北极的极夜既然能让他在白天睡觉,也就能让他在睡过之后,除非看表,不辨昼夜,在半夜里还两眼发亮、精力充沛。况且,这里的昼夜本来就是和北辰颠倒的——难怪自己一晚上睡不着,大白天又睡得香呢!他和钟毓媛是在北辰的“半夜”到了这儿的,在“本该”睡觉的时间全忙着“神交”了。今天凌晨之所以能睡着,全是因为太困了,其实那只能算是北辰的“午觉”,今天白天才是北辰的睡觉时间。当然,他不可能永远这样,生物钟总要调过来的。不过,今天就先算了吧。

    宇文城草草地洗漱了一下,就联上了北辰天文台。一打开天文台链接,醒目的头条新闻就是“W射线第五次现形”!时间是从北辰的二月二十七号开始,到三月一号中午结束。这次的数据与前几次相比最大偏差不超过0.037%,它一如既往地精准、规律。宇文城立刻联系北辰天文台——真巧,时空和几个主要的研究员都在。他们随即进入虚拟世界,又开始了热烈的讨论。

    与此同时,钟毓媛在她的办公室里,正赶写着一份准备发往国防部的报告——“北极光丙信号”,报告级别是“情报类·机密”。一边写,她一边兴奋地自言自语:“宇文城,你知道吗?我在这里做的也是‘W射线’!”

    今天早上刚一报到,钟毓媛就接到了一大堆任务。众多任务之中,有这么一项:统计“北极光丙”信号的监测信息,向国防部报告。下午两点,六个班把各自的监测数据汇总到她这里,由她进行分析、梳理,形成报告书。物理学的基础加上情报课的学习,让她一眼看出,自己上任伊始遇到的这个神秘的“北极光丙”,就是“W射线”。

    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她向宇文城“隐瞒”了自己的工作也和“W射线”有关的事实。她猜到这个消息准会让宇文城激动地跳起来。然而,职业的要求,让她不能说出这里的一点一滴,甚至连情绪、话音里都不许有半点显露。其实,钟毓媛自己早就憋了一肚子牢骚:全世界都闻名“W射线”了,军方何必要神秘兮兮地把它关在保险柜里,还取个完全不同的名字呢?多此一举!

    第二天,国防部回复:“民间五次、军方两次探测到该信号。密切注意民间的科学研究成果,本部将组织情报信息专家进行分析。”

    钟毓媛搭着腿坐在椅子里,看着国防部的回复,点着头,心里万分得意。她抬起手腕瞧瞧私网机,又放下手腕,摇了摇头——不行,她怕理智和纪律约束不住感情。只要电话一通,头脑一热,聊得忘乎所以起来,难免被那边的人听出些什么。越在这个时候越要克制自己。一年的集训,她最大的收获之一,是学会了在必要的时候,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不必要的时候,比如和宇文城一起享受二人世界的时候,就无所谓了)——不管是悲伤,还是快乐。既然怕控制不住,索性不给它们创造有可能发泄的机会,免得言多有失(这也算一种控制方式吧!)。宇文城还在为远离开他的研究对象而失落,岂知他与它的距离比从北辰到合静还近!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