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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梦隔一重帘(中)

    自宋九思出家到被关在九重塔,至今刚好第八个年头。

    这八年间,她寸步未离九重塔,和瑞谚两人之间暗地里的书信往来虽一直未曾间断,但瑞谚却也从未像今日一样来看过她,今日,竟是八年来的第一次。

    沿着那楼梯向上,很快便走到了那扇门前。

    瑞谚刚想敲门,却又犹豫了,那扇门后,是自小待他视如己出的养母,抚养他二十年有余的德高望重的先皇后,八年,应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了,也不知下一次相见,会不会又是一个八年,此时居然会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

    这时,门内传出宋九思的声音:“来都来了,就进来吧。”

    阿袖打开门,将瑞谚让进了屋里。

    宋九思正在打坐,听到门开的声音,便叫阿袖扶着她从蒲团上缓缓起身,转过去,见瑞谚伫立门口,竟瞬间红了双眼。

    “母后……”瑞谚单膝跪地,“孩儿不孝,八年了才来看您这第一回。”

    宋九思俯身,双手颤抖,捧着瑞谚的脸,目不转睛地看着,竟是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你长大了……我离开你时,你也不过才十七岁,还是个青涩少年郎,没想到这八年眨眼一过,都快让我认不出你的样子了……”

    “母后,您身子可还安好?”

    “安好,一切都安好,看到你,便是更加安好。”宋九思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将瑞谚扶起来。

    母子两挽着手,走到一张长凳上坐下。

    “你此次淮东赈灾,可还顺利?”

    瑞谚叹了口气:“一言难尽,不提了罢。”

    “还是这个性子,从小就这样,有什么事都闷在自己心里,我知道你是不想有人担心,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这样,担心更甚呢?”

    “母后在此是为清修,孩儿是不愿母后烦心。”

    “你若真为我着想,那就说说,八年都忍过了,此次为何会求了太后的恩典上这九重塔来?”

    瑞谚迟疑了一下,说道:“今日是进宫领旨的,太后将关氏庶女赐婚给孩儿为侧妃,下月二十八便要完婚。”

    宋九思波澜不惊的脸上稍稍泛起了一丝惊讶,甚至站了起来,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瑞谚的话,许久,她方才转过身来,语气沉沉地说:“原本以为那件事过后,太后已经放弃这件事了,时也命也,倒是可惜了,那陆家三丫头……”

    “孩儿知母后一向看重义国公,也很疼惜那陆沅夕,因此孩儿有一事想告知母后,您听了定会欢喜。”

    “哦?是何事?”

    “孩儿一直以为当日陆家满门抄斩,义国公府上下一百七十口无一幸免,实则不然,尚有一名丫鬟侥幸逃生,现下正在朔王府。”

    宋九思忙抓住瑞谚的手:“此话当真?”

    “她自称是陆沅夕生前的贴身丫鬟,且能说出很多义国公府的事,甚至包括那第一谋士言奕衡曾收陆沅夕为徒这样不为外人所道之事,而且孩儿也一直在暗中调查,种种迹象看来,此女所言应是非虚。”

    宋九思欣喜万分,双掌合十:“我佛慈悲,上天垂怜,也是可怜的孩子,你准备如何安顿她?”

    “说来也是机缘,大半年前王妃将她当作淮东难民救回王府,原本孩儿还对她心存疑虑,但此女倒颇为机灵聪慧,孩儿便让她做了一名侍墨,此去淮东数月,她亦跟随在侧,与孩儿同生共死,如今知晓她真实身份,孩儿想着就将此事掩盖下去,让她继续待在王府,保她一世平安。”

    “你做事为娘向来是放心的,就照你说的办吧,不过关氏进府之后,就得处处更加仔细,万不可中了下怀。”

    “母后说得极是,这两件事又刚好撞到一起,孩儿怀疑,关歇是一早便做好了打算。”

    “那也未必,那姑娘在你身边大半年你也才查出这些蛛丝马迹,关歇本就一心稳固他关家世代荣华富贵,朝廷重臣无一不在他的眼线监视之下,唯独你例外,所以就算没有赐婚这事,又何尝不知王府没有他另外的眼线?”

    “这也是孩儿担忧的,这回恐怕是该洗一洗王府的地了,否则天长日久也难保阿淼的身份不被发现。”

    “那姑娘叫阿淼?”宋九思恬然一笑,“为娘倒是好奇,是怎样一位女子,竟能在满门抄斩之时死里逃生?”

    瑞谚也淡淡笑着:“也无甚特别,寻常女子罢了,但经过淮东一趟,孩儿倒觉得她有那么股子像年轻时候的母后您,表面看似弱柳迎风,却也是倔强到骨子里的性子,某些时候还颇有些令孩儿意想不到的举动,但并非莽撞冲动,而是冰雪伶俐之人。”

    听到瑞谚的描述,宋九思的笑意更甚:“是吗,看来这位姑娘不愧是跟在陆家三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耳濡目染倒也像了几分主子,不知容貌如何?是否能入得你眼?”

    “母后是知道孩儿的,自幼宫中长大,各色女子千娇百媚,都无甚特别感觉了。”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好女色之人,但你即将迎娶的那关玉薇,听说也是以美貌闻名,莫非你就真一点不好奇?”

    “比起这个,孩儿更在意的关歇执意将她嫁过来的意图,美貌与否,于孩儿而言,也都是千人一面罢了。”

    “话是如此,但那关玉薇不过红尘中一痴心女子,即便你不喜欢,为娘还是希望你能尽可能善待于她,不为别的,只为不叫那关歇抓住把柄,借题发挥,更为……保护你在乎的人。”

    瑞谚微微颔首:“她若安守本分,孩儿自会保全她侧妃名分,锦衣玉食优待于她,母后就不必为此事烦忧了。”

    宋九思宽慰地笑笑,理了理瑞谚的衣领,“虽是指婚,毕竟也是喜事一桩,为娘也没什么贺礼,等下让阿袖将为娘珍藏的那幅佛像丹青拿给你,就当是为娘为你贺喜了。”

    瑞谚握住宋九思的手,那双手有些粗糙干瘪,却依旧如他记忆中那般温热。

    此时,聂卫在外面敲了敲门:“王爷,刘公公来了,说时辰差不多了。”

    一个时辰的时间短暂如斯,瑞谚对宋九思道:“请母后相信孩儿,再忍耐忍耐,您不会在此受一辈子苦的……”

    “为娘自然是信你,但在此清修实则也无甚苦受,你只需专心做你的事便可,不必担心这边。”

    这时阿袖捧着一个长盒走了出来,瑞谚接过来,那分量沉甸甸的竟有些坠手。

    “孩儿此次从淮东带回一批海藏大师手抄佛经孤本,今日也带进宫来了,就放在楼底,母后闲时便可着阿袖姑姑去取来一阅。”

    “谚儿有心了。”宋九思慈爱地笑着,“好了,时辰不早了快回去吧。”

    瑞谚再次对宋九思叩了个头,方才携着聂卫下了九重塔。

    宋九思站在门廊上,看着瑞谚出了万卷楼,慢慢走远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了起来。

    阿袖走过来,说道:“师太,殿下送来的佛经,我刚才都去看过了,一共三十二卷,您要不要去看看?”

    宋九思轻轻扬了扬手,双眼依然望着远处,那背影已然有些模糊不清了。

    阿袖见宋九思眉头微蹙,似有愁容,便劝慰道:“师太也不用过于担心了,八年了,殿下不也是如此好好的吗?”

    宋九思却道:“他自是向来不用担心的……”

    “那师太是在担心,殿下身边那名女子?”

    “是,也不是。”

    “奴婢不明师太所言……”

    “瑞谚在我膝下抚养近二十年,你何曾见过他那样提起过任何一名女子?”

    “奴婢见殿下也是师太问起,兴许就多说了几句?”

    “并非如此,他方才说起那女子之时,那语气,那神态,像极了先皇……”

    “父子相似,并未有何不妥啊……”

    宋九思摇摇头,轻叹口气,道:“像极了先皇在人前说起陈淑妃的样子。”

    “师太的意思,那女子是殿下心中之人?即便如此,师太又何以如此忧心?”

    “我是太了解先皇,也太了解瑞谚了,怕就怕瑞谚终有一天重蹈先皇覆辙,最后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师太多虑了罢,依奴婢看,殿下不是耽于儿女情长之人。”

    “但愿如此罢。”宋九思回到屋内,一眼便看到方才放置那画轴的桌子,说道:“还是去看看那些佛经吧。”

    “是,奴婢扶您下去。”

    两人来到底楼,那些竹简垒放得整整齐齐靠着大门一侧,几乎占了半面墙壁。

    这些貌似普通的竹简,每一卷都差不多的样子,但能看出已是久经了不少年头,某些竹简片开始有些发黄发黑,某些也有少许的残损,瑞谚送进宫之前,已经逐一细心地处理过,每一卷都用锦缎包裹着,便于长久保存。

    宋九思将这些竹简扫视了一遍,拿出其中一卷,徐徐展开来,一张纸片悠然飘落而下。

    阿袖拾起来看了一眼,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宋九思拿过那纸片来一看,那是一幅画,画的是一枚玉佩的图样,旁边还用小字标注着:拾于淮东郡沧水县郊。

    “淮东,沧水……他还是不愿意放弃……”宋九思收起纸片,“这固执的劲头,竟也与先皇一模一样。”

    朔王府次日一早便迎来了宣赐婚圣旨的刘裕。

    其实早在昨夜,瑞谚还未回到王府之时,他接受赐婚的消息便已传回了王府。

    阿淼并不意外,也并没有多伤心,本就是注定的结果,只是真正摆到了跟前的时候,还是有那么一刻不想接受,仅仅也只有那么一刻而已,有些事,还真是自有定数,非人力所能改变,人能做的,也只有接受,如果那位新侧妃能得瑞谚欢心,他能得之所爱,便也好。阿淼甚至想着,待侧妃入府,便向瑞谚提出换一名侍墨,以后漫长的日子,可是没有信心保证自己能永远这样心如止水。

    算算日子,也就不过三十日了。

    阿淼觉得,该是好好规划一下这剩余的三十日时间了,或者,从现在就该开始物色新的侍墨,经过这几日,也实在不知道今后该如何同他相处,一个谎言,便用了无数个谎言来圆,道最后终于崩塌的时候,却还是不得不又说下一个新的谎言,她觉得好累,累到有些不愿意睁开眼。

    于是午后,她便心一横,放心大胆地放了瑞谚鸽子。

    将房门一关,缩进被子里,想着睡他个天昏地暗,醒来要杀要剐都无所谓。

    就这样到了傍晚,也不见有人来唤她,黄昏时分,阿淼终于有些躺不住了,于是爬起来,顿时感觉饿得前胸贴后背,正想着待这难熬的晚膳时间挨过去,趁着无人再去膳房随便拿点啥填饱肚子即可,突然间,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素尘黑着一张脸站在门口,她推门的力气太大,甚至带起了一阵狂风。

    “素尘,你怎么……”

    话未说完,就见素尘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一把将阿淼揪起来:“你这是准备消沉到底了?还是想就这样每天蒙着棉被过日子?”

    “素尘,我……”

    “你什么你,快点给我起来,王爷等着你用膳,见你一直不出现,正在发脾气呢,没人敢去劝,你倒好,还睡得着?”

    “啊,王爷在发脾气?那我更不能去了!”阿淼一想起瑞谚那不同常人的发脾气方式就浑身哆嗦,赶紧又往棉被里钻,却被素尘抓得紧紧的:“谁闯的祸谁去收拾烂摊子,否则你想让谁去替你受过?起来!”

    阿淼将自己闷在被子里:“我不要,你一点都不知道和他吃饭我有多累,还得讲究这讲究那,不去了不去了!”

    “没想到,陪本王用膳是个苦差。”

    阿淼一愣,怎么会是瑞谚的声音?忙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竟见瑞谚赫然立于床头,正看着她刚从被子中钻出来的狼狈模样,似笑非笑。

    “素尘,你先下去。”

    素尘恭敬地行了个礼,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阿淼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看那口型似乎是“我就说吧”,然后关上门走了。

    阿淼看着瑞谚俯下身凑了过来忙拉起被子挡住半张脸,同时身子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些。“王爷……奴婢是有些不舒服,所以……”

    瑞谚淡淡地哦了一声,又凑近一点:“本王也略通医理,虽然可能比不上言奕衡,但给你把个脉看个头疼脑热的足够了,要不本王来?”

    眼见他说着便又靠近了一些,阿淼身子猛地一缩,别过脸去:“其实奴婢也没那么严重,王爷不必……”

    “别呀,本王方才也瞧你精神不是很好,难道是平日里同本王用膳累的?又或者是因为讲究着讲究那,实在是不舒坦?”

    “王爷说笑了,那只是奴婢的意气之言,作不得数,奴婢真的染了风寒,怕伤及王爷贵体……”

    瑞谚这次却什么也没说,上前便是伸手一掀,揭开了阿淼身上的被子。

    阿淼一惊,忙抱着双臂往床角缩,心下想着幸好是和衣而睡,否则此时她只能挖个洞把自己给埋了。

    “本王耐性有限,不想同你磨磨蹭蹭,即刻起身梳洗打扮,你只有两炷香的时间。”

    “就用个晚膳而已不用特别梳洗打扮吧?”

    瑞谚转过身往门口走去:“素尘之前没跟你说吗,今夜同王妃一道用膳,王妃特地吩咐了要你也去。”

    阿淼一拍自己的脑门,最近只顾着躲避瑞谚了,还差点忘了还有这事,素尘昨日的确同她说过这事,躺了一天居然就抛诸脑后了,况且这些天发生的事,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去同王妃道明原委,这样也好让良心稍微没那么难受。

    “想起来了吗?”

    瑞谚背着身站在门口,他高大的身形几乎将房门给填了个满满当当。

    “奴婢……想起来了……”

    “那还不给本王动作利索点!”瑞谚厉声道,语气极为不耐烦,接着突然又换了一种嘲讽而暧昧的语气说道:“不知道如何穿衣了吗?那本王亲自来为你换?”

    “不……这等小事,不敢有劳王爷,奴婢即刻就好,即刻就好!”

    阿淼连滚带爬地跳下床,一边换衣服一边手忙脚乱地梳头,还总是忍不住往门口瞟几眼,不知何时,那个身影已然不在门外了。

    以为被迫表明身份后,瑞谚便不再理会她,起码也会冷落她一段时间,而他却像没事发生过一样,这反倒让她不知如何是好了,想到这,阿淼心中竟有些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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