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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醉梦浮生皆如烟(下)

    沅夕仍旧立在原地,望着那一行人缓缓走远,那时的她还尚未察觉,那骑着白马的身影,他的眉眼,他的笑,他的声音,甚至他方才那回眸,无一不是那种子,悄悄地在她心土里生根发芽,然后啪啪几声,遍是绽开的绚烂花朵。

    “小姐?你怎么了?”

    一个弱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沅夕才猛然记起身旁还有个阿恕。

    阿恕见沅夕发呆良久,终于忍不住拉了拉她:“小姐,这人也见到了,也该回去了,待会儿夫人出来见不到咱们,阿恕又该受罚了。”

    “好吧,回去吧……”沅夕恋恋不舍地回望了一眼,那一行人的身影早已看不见,却仍是想看,仿佛那个人还会像刚才一样,突然折返。

    阿恕拖着沅夕往前走:“走吧小姐,都看不见了……”

    沅夕心中竟是一阵失落。

    回济恩寺的马车上,沅夕安静得出奇,不是低着头,便是望着车外出神,还不时地长吁短叹,似有伤感神色。

    阿恕见沅夕如此,便问道:“小姐,你从上车起就心神不宁的,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沅夕长叹一口气:“阿恕,你知道在一天之内心情经历了跌宕后陡然大变,甚至完全不如往常,是一种什么感受吗?”

    阿恕一脸的迷惑,随后特别无辜地摇了摇头:“小姐,你……能直接点吗?”

    沅夕恨铁不成钢,抓耳挠腮地想了许久才说:“怎么说呢,比如你一直认为月亮是圆的,但是突然某一天你一抬头,居然在天上发现了一轮方形的月亮,就这种感觉,你明白吗?”

    阿恕摸摸沅夕的额头道:“没发烧啊,小姐你怎么尽在说胡话呢?这月亮本来就是圆的啊……”

    沅夕将阿恕的手打落下去,哀叹道:“算了和你说不明白。”

    阿恕缩回手,道:“小姐,你见着那朔王殿下,感觉如何?”

    “阿恕,你见过威风的人吗,真正的威风那种?”

    “要说威风,谁能比得上皇上啊?”

    “不,皇上的威风是因为他是天子,百姓敬畏的是天子而非他这个人,而朔王的威风,不一样,是一种真正的,自然而然的会让人感觉到的威风,好像是他与生俱来的一般。”

    阿恕咧嘴一笑:“小姐好似对朔王殿下印象不错啊,两个时辰之前还发誓宁死不嫁呢,这么快就改观啦?”

    “阿恕,我听出来了,你是在嘲笑我!”

    “没有,奴婢不敢。”

    “你就是在嘲笑我,心里指不定怎么笑话我呢是吧?”

    “奴婢真没有,就是觉得小姐你……”

    “我怎么?”

    “小姐这是,芳心暗许了吧?”

    “好你个阿恕,还敢说没嘲笑我,看我不打死你!”

    “小姐饶命……”

    马车在这两人一路的嬉笑和打闹中往济恩寺回驶而去。

    多年后,当沅夕回忆起这一日的时候,那往昔依然历历在目,甚至每一个细节,天空是白色的,大地是灰色的,身边人流穿梭不息,唯有对他的印象,色彩分明,鲜活如新。

    这也是她并不长却多是艰涩暗晦的人生中一抹亮色了,她可以不记得那不久之后突然降临的灾难,也可以放下那些恩仇,但他,却是年少时候情窦初开时的一粒种子,终是会在心田长成参天大树,无法阻挡地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这也许就是那叫做“宿命”的玄妙东西吧。

    沅夕只记得那日回到府里,迎面见父亲站在庭院中,跑上前去搂着父亲的脖子吧唧亲了一口。“爹,女儿愿意,愿意了!”

    陆准将女儿的手从脖子上拿下去,正色道:“你这样子,成何体统,有话好好说!”

    “爹,女儿愿意嫁了,您不用抗旨了!”

    沅夕欢快地跳跃着往屋子里去了,陆准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儿如小鹿般蹦跶的背影,忙拉过一同回来的陆夫人:“今儿这是怎么了,怎的随夫人去了趟济恩寺,就转了性?”

    陆夫人道:“许是受到了佛祖点化,顿悟了罢。”

    陆准却不相信:“这个女儿如何倔强你我都心知肚明,夫人可莫哄瞒于我,到底发生了何事,一日之内这态度竟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阿恕,你来说吧,我听佛法那两个时辰你们去干吗了?”

    “回老爷,遵照夫人的吩咐,小姐同奴婢去了长街,见到了……见到了……”阿恕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这毕竟也不是什么特别值得骄傲的事。

    “见到了什么,说!”

    “回老爷,恰巧遇到了朔王殿下……”

    “你说什么?遇到了朔王殿下?然后呢?说实话!”

    “然后……小姐就成这样了,奴婢不敢有一句虚言。”

    陆夫人没想到陆准听到此言,竟气得吹胡子瞪眼,直道:“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姑娘家还没嫁人居然到大街上到处招摇,虽说太后有意让咱们陆家同朔王殿下缔结姻亲,但八字尚未一撇,就已见了面,这传出去,咱们沅夕还要不要名声了?陆家还要不要面子了?

    陆夫人唉了一声道:“老爷,稍安勿躁,若是早晚会成这个亲,让孩子见一面,也不见得会是什么坏事,您看这回,沅夕绝对不会再闹了。”

    “夫人,你也太惯着沅夕了,早晚会闹出大乱子的!”

    “老爷,沅夕一介女儿家,成日关在府里,能闹出什么乱子,您放心吧,我会看着她的。”

    “这样最好,夫人有所不知,最近这朝堂上的火药味是越来越浓了,依我看,也就最近几个月,就得见分晓,到时候,陆家该何去何从,唉……”

    陆夫人宽慰道:“老爷多虑了,您在朝中向来中立,并不涉党争,十多年来,无论是先皇也好,当今皇上也好,都是尽忠职守,这些皇上和太后都是看在眼里的,加之咱们陆家世代忠良之名,均得善终,想必应是无碍。”

    陆准仰头看着庭院中那棵他进京赴任时种下的梨树,距今不多不少十五年了,早已亭亭盖矣,这么多年来,这棵梨树饱经风霜,历经岁月更迭,时光变迁,却依然坚挺如斯,不知,这个家能否如此树一般,扛过这诡变莫测的命运风云。

    陆准叹着气道:“但愿如夫人所言罢。”

    这一日,沅夕总是时而兴奋时而顾影自怜,又如急寻知音却千般情思不知道说与何人知,好不容易挨到了晚膳后,沅夕来到母亲平日供奉念经的佛堂,正遇上陆夫人在一旁坐着休息,一手拿着一卷佛经,一手捏着念珠。

    沅夕探出脑袋:“娘,我能进来吗?”

    陆夫人放下佛经,对她招手道:“沅夕,过来吧。”

    沅夕走过去,如一只温驯的小动物般趴在母亲膝头:“娘,你说,我的两个哥哥好看吗?”

    “你的哥哥们自然是生得好看的呀,为何这样问?”

    “可是我今天看到的那个人,比两个哥哥加起来都好看,娘,你说我是不是太小了没见过什么人所以才这么觉得啊?”

    陆夫人轻轻抚摸着沅夕的头发,良久,说道:“看来啊,以前只会在爹娘面前撒娇的小姑娘也是要长大了……沅夕啊,前些日子你随着言先生,都学了些什么?”

    “师父他,也就是同我说了些他以前那些事,倒也没教我什么特别,娘,你为何问起这个,这和我刚才的话有什么关系么?”

    “沅夕啊,爹和娘不指望你能如言先生一样学富五车,满腹智慧,只希望你能记住今日这份欢愉,将来无论遇到何种处境,都能保持这样的心境,方能得偿所愿,得其始终。”

    “娘,您这话,女儿听不太懂……”

    “现在不懂没关系,只要记住就行了,若你一生都如今日这般,娘便也能放心了。”

    “娘,您说得好像女儿明天就要出嫁一样,不过娘的话,女儿记在心里了。”沅夕笑得天真烂漫,彼此的她却并不能真正理解道母亲此话的深意,许多年之后,待她明白过来之时,却已是光阴荏苒,物是人非,徒留当时惘然。

    世间悠悠万事,预想美好的往往不会如意,反而是坏的,却常常一语成谶。

    这惊艳的日子如光彩陆离的泡沫一般,给了沅夕一个五彩斑斓的美梦,当她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上苍眷顾的美好日子即将降临的时候,仅仅五个月后,在她十五岁生辰的前一日,等来的却不是她期待的赐婚圣旨,而是一场巨大的灾变。

    那几日,国公府里上下都在忙着给自家三小姐准备生辰宴,沅夕满心欢喜地准备着特制的请柬,想象着送到朔王府,可她并不知,朔王殿下一个月前便奉旨出使狄夷去了。

    就在生辰宴的前一晚,沅夕从兄长处得知瑞谚眼下并不在靖天,也许得个把月才能返回,心下甚是失望,只白白可惜了那张花了她足足三天没合眼做成的请柬,闷闷不乐地回到房间,连晚膳也没用上几口,便抱着那请柬睡觉了。

    不知是几时,一阵热浪突然袭来,将睡梦中的她生生地惊醒,朦胧中睁开眼睛一看,屋外竟火光大作,滚滚浓烟从门缝,窗户缝隙挤了进来。

    走水了?!

    沅夕立刻翻身坐起,还没来得及叫人,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那浓烟顺势夹杂着火光破门而入,呛得她直流眼泪,同时她竟闻到空气中漂浮着一丝丝腥味,令人顿生恐惧。

    来人撞撞跌跌地跑到沅夕跟前:“三小姐,快,快跟我走!”

    借着火光,沅夕这才看清,眼前这人竟是管家陆正,他那黑乎乎的脸上正在往下一行一行地流着鲜血,样子甚是可怖。

    沅夕恍若在梦中一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此时,外面竟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像是人临死时的垂死挣扎,鬼哭狼嚎。

    “正叔,发生什么事了?”

    “没时间解释了,三小姐,你赶快跟我走,再晚一点可就来不及了……”陆正顾不上自己受伤,拉起沅夕便往门外去,刚出门,沅夕感到脚下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一看,竟是阿恕,她瞪着惊恐的双眼,嘴角挂着一丝血,脖间一道深深刀口,已然没了气息。

    “阿恕!!”沅夕扑上去,抱起阿恕,“你怎么了……阿恕!不!”

    陆正将沅夕拖起来拼命向前走,“三小姐,快走啊,现在顾不上死了的人了!”

    “不!”沅夕抱着阿恕的尸体不肯撒手,此时她蓦然发现,眼前的情景已然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家,整个院子四处燃烧着熊熊大火,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早已气绝身亡的尸体,他们都是被一刀致命,鲜红色的竟汇成了一滩。

    “快走啊,快走……”陆正将沅夕的手硬生生地从阿恕的身上掰开,“三小姐,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你送出去,快走啊……”

    “不……不……”

    这到底是怎么了,这不是真的,一定是个梦,是个噩梦!沅夕抱着头用力地摇着,快点醒来,醒来啊!

    “正叔……正叔,我爹娘呢?还有我两个哥哥呢?他们……”

    陆正不答,只是用力拽着她,但沅夕依然清晰地看到他那被血水淹没的沟壑纵横的脸上流下的两行泪。

    “正叔,你说话呀!他们怎么了?!”

    “三小姐,别问了,先走吧……”

    陆正拉拽着沅夕,几乎是将她架起来,飞快地向前跑,从前院到后院,一路上都躺满了死状惨烈的尸体,沅夕彻底懵了,一夜之间,大厦倾塌。

    就这样被拖到后院一个灌木丛后,那里的墙根下有一扇小门,沅夕儿时常同阿恕两人一起从那钻出去玩,孩提时代的童趣此时竟成了救命之道。

    陆正拉着沅夕道:“三小姐,他们应该没人会守这边,你快点走吧,逃得越远越好,最好离开靖天,隐姓埋名,再也不要回来……”

    沅夕抓住陆正的手:“正叔,这到底怎么回事?”

    “三小姐,还是逃命要紧,老爷夫人临死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即便是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得安心的,其他的,你就别管了……”

    “正叔……你……说什么?我爹娘……他们……已经死了?”

    沅夕的心在迅速下坠,似身处一个无底的万丈深渊,刚才突如其来的震惊,道此时的绝望,悲伤,这些在她十五年人生中从未体验的感觉如潮水一般涌来,将她迅速淹没,吞噬。

    这时,隔着灌木丛,似有一群人正朝着这边而来,他们个个手持长刀,在黑暗中闪着寒冰一般冷冷的光,有的还沾有血迹,一路滴落。

    “你们往那边去找找,陆家共一百七十口,可千万别漏了人,回去不好交代!”

    陆正面露张惶之色,忙将沅夕拉到那扇小门边:“三小姐,千万不能让他们发现你,快走,快!”

    “可是正叔,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陆正打开小门,那群人好像发现了这边的动静,立刻朝着这个方向而来,陆正一惊,忙将沅夕用力往那门外一推,随即便要关门。

    “正叔!正叔,不……不要……”

    随着那关闭的门,沅夕的瞳孔迅速放大,倒映着那烈焰,她只记得那最后一幕,陆正回头看了她一眼,道:“三小姐,活下去……为了陆家,为了国公,活下去……”

    然后,手起刀落,鲜血溅起,那略显佝偻的身躯无声地摇晃了几下,倒在了地上。

    门在她的面前轰然关闭。

    那个时候,她还记得,门关上之后,隐约还听见那群人说:“这边应该没有人了,去前面再找找!”

    她徒劳地用手推了推门,或许是陆正在将她推出门外的时候顺便拿什么东西将里面给堵住了,门关得死死的,纹丝不动。

    一道门,残忍地隔绝了生死两边。

    沅夕拼命地捶门,她想大喊,嘴里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一道温热从她脸上划过,只觉得那种感觉好像是刚才倒下的那些人的血在脸上流过一般。她抬起手厌恶的抹去脸上的泪,可是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脸上,不得不用手不断用力的擦拭,可是依然却无法消除那种恶心的感觉。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她终于感到累了,跪在了地上的时候,才明白那种感觉不单单是恶心和无力,方才明白,父亲,母亲,兄长,阿恕,这些白日里都还同她欢声笑语的,亲近着她,疼惜着她的人,此刻都已经同她阴阳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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