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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闲花落地听无声(下)

    这夏日的天气,或是骄阳似火,让人挥汗如雨,或是疾风骤雨,让人躲闪不及,水火两重,暴烈分明。

    阿淼还没来得及回到鸾章宫,大雨倾盆而下。

    狂风夹杂着雨水席卷而来,像是在地上粗暴地翻动找寻着什么一样,阿淼举着双手徒劳地遮挡着那豆大的雨点,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着,站立不稳,数次几乎被那风刮倒在地,身上很快便被浇了个透彻。

    终于踏进鸾章宫大门的时候,整个人好似刚从水中爬上来,水滴顺着发尖,衣袂像连着线的珠子一样滴落了一地。

    撩起裙角拧了拧,又将头发甩了甩,擦了擦脸上的水,心中咒骂了几句这说变就变的鬼天气,迎着那凉风,鼻子一痒,竟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随之一阵哆嗦。

    阿淼抱紧双臂,心想,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回到北厢房,刚将湿衣服脱下来,屋外传来敲门声。

    阿淼忙拉过一件外衣披上,走过去将门打开一条缝隙,见瑞谚站在门外,看样子是匆匆而来,她慌忙将衣服裹紧了些,“奴婢……我在换衣服,你等会儿……”

    瑞谚似乎有些焦急,也管不了许多,一掌将门推开,进来后又迅速关上。

    “你到底在……”瑞谚刚想说话,见阿淼头发湿漉漉的,伸手摸了摸,道:“淋雨了?”

    阿淼背过身去:“不是都说了在换衣服嘛,你还闯进来……”

    “你出去过?”

    阿淼听着瑞谚的语气有些不寻常,往常的他说话调子都平静得毫无起伏,而现在却明显有些急躁,她转过身来,望着他:“是出去过啊,早上和聂卫出去的,怎么了?”

    “去哪里了,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没去哪里,就是随便走走,遇到了……长公主殿下。”

    “卿涵?”瑞谚仿佛稍稍松了口气,“你们说了些什么?”

    “和我倒是没说什么,长公主反倒好像对聂卫特别感兴趣,还一直问我聂卫的事呢……”

    “火烧眉毛了,你还顾得上管别人的事?”

    “哦,我倒是听到长公主的侍女说,关相认出了我的簪子……”

    “不是关歇,是丽妃认出来了。”

    阿淼想起,那月容簪,起初的确是宫中之物,母亲当日受封诰命夫人之时,这只簪子随着众多赏赐进入了陆府,后来在她那个未来得及过成的十六岁生辰之前,母亲又送给了她作为生辰礼,从那之后便成了她唯一日日带在身上的首饰,就算是遭逢家门惨变之后,就算是生死关头,也始终舍不得当了换银子。后来在王妃赐了玉簪之后,因为觉得玉簪太过贵重,以她现在身份每日戴着也实在太过招摇,便一直收着,平日里戴的还是这月容簪,不为旁的,只为能有那么一点点念想,支撑自己活下去,活到有能力讨回公道那天。

    见阿淼不说话,瑞谚继续说道:“关歇老奸巨猾,没人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方才在阙珠宫,他就是借此事发难,皇上和太后素来多疑,几句话根本无法打消他们的疑虑,现在只是因为祭天在即,将此事暂时搁置,只怕是回了靖天,又会追查起来,到时候,若你的身份再也瞒不住……”

    瑞谚说着,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阿淼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手放到瑞谚的手上:“瑞谚,答应我,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就不要护着我了……”

    瑞谚直直地盯着她,眼中泛起一丝愤怒:“这是你的真心话?”

    “此事皆因我而起,我一人死不足惜,但你,王妃娘娘,聂卫,素尘,还有朔王府其他所有人,若是受到牵连,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即便是堕入万劫不复,怕是也无法赎清这份罪孽。”

    瑞谚冷漠地甩开她的手,站起来背过身去,望着窗外的疏雨骤风:“说得如此大义凛然,无非是想撇清关系,但是你好好想想,这关系是真能说撇清便撇清的吗?”

    阿淼无言地低下头,瑞谚说得没错,若那一天真的来临,不仅是自己,其他所有她在乎的人,她都毫无办法保护他们。

    天地之大,却无她安身之处,天地之小,尽数都是冤家路窄。

    倏忽间,两人竟都陷入了沉默,空气中隐约弥漫着沉闷压抑的气氛。

    天色愈发暗沉,那喑哑咆哮着的风雨,何曾有过一刻停歇,无奈何。

    片刻,忽听得瑞谚阴冷的声音道:“那簪子,你是如何得到的?”接着,他转过头来:“还没开战便认输,非我风格。”

    阿淼望着他,犹疑良久,道:“是以前……三小姐送给我作生辰礼的,至于小姐是从何得来,就不得而知了。”

    说完,她心虚垂下眼帘,将衣服又紧了紧,接着又是两个喷嚏。

    “能把陆夫人受封的赏赐都送给你,看来这陆沅夕也没什么架子,对你是真不错。”

    “你是想知道,三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吗?”

    “已经不在了的人,知道了又有何意义,比起逝者,我更在意活着的人。”

    不知怎的,这句话让阿淼鼻子发酸,眼睛眨巴了几下,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阿淼没有告诉瑞谚的是,就在出发之前的那个夜里,她又见到,瑞谚郑重地将那块刻着以安二字的玉佩拿在手上,看了很久,那晕染着淡淡愁伤的表情,目中动情不已。

    当时她也没有如此心伤过,毕竟,生者永远不可能赢得了逝者。

    而不久之后的现在,即便她和他有了些许肌肤之亲,即便一夜相拥而卧,他却还能说出这句话,所以,这个男人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阿淼抽泣了几声,倔强地将眼泪擦去,“那么……你一直藏在心里,不愿意提起的那位,还有我,又算什么?”

    瑞谚的表情微微讶异:“你这是着了风寒,发烧在说胡话吗?”

    阿淼见他的神色,仿佛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心中一阵凄然,这是在逃避吗。

    瑞谚见阿淼有忧伤之色,以为她是着了凉身子不爽,便想揽她入怀以此温热。

    “南厢房那边有温泉,你去泡泡,身子暖和了就不会胡言乱语了。”

    阿淼转过头避开他伸过来的手,有些哽咽:“你既是一心牵挂别人,便也无需对我如此关心,若是当了真,也只是给你我徒增烦恼和困扰罢了。”

    “别人?”

    “我虽然不太聪明,但也不傻,也识趣知趣,今后断然不会纠缠于你。”

    “你今天奇奇怪怪的,说话语无伦次,到底想说什么?”

    “我知道,就算是你亲了我,也作不得数,只是你为何就不能承认?其实……”

    “等等……”瑞谚紧皱着眉头,打断了她,“方才我没太听明白,你的意思是,即便我亲了你,你也认为并不意味着什么,然后还武断地判断我心中牵挂别人?我是做了什么让你有如此误会?”

    “你我之间也许才真的就只是个误会,哄得人家说出了心里话,自己倒是跟没事人一样,什么都不说……”

    瑞谚先前讶异的神情顿时敛去,不怒反笑,而且笑得十分灿烂。

    阿淼心里发慌,忙转过身去:“我,我先去泡温泉了!”

    瑞谚拽住她的手臂扯了回来,然后从背后将她整个人环住,稍稍俯身,侧脸亲吻着她还残留潮湿气息的发梢,道:“女人都是像你这样的吗?明明一句话就能问清楚的事,非得绕上好几个弯……”

    他的语气轻柔得像是在安抚她,却更似在哄着一个任性娇嗔的孩子。

    她竟蓦地没了刚才的心气,没脾气地陷在他的怀抱里,身体,心,都很是怪异泛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还记得你亲手绣的那方锦帕吗?”

    阿淼默默地点点头,她当然不会忘记,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那么用心做自己并不擅长的事,想来十个手指头似乎都还在隐隐作痛。“那么粗陋的东西,你竟还抢了去……”

    她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那种强烈的自卑感又涌上心头,阿淼曾无数次想着要把寻机将那丢脸的帕子悄悄地拿回来,最好一辈子也不要再让瑞谚看到,但总是找不见,也不知道瑞谚藏到哪里去了。

    正想着,便见那锦帕从眼前赫然飘下,两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正提着帕子的一角,春风拂面,绽放了他那轻轻上扬的唇角边一抹浓烈的笑意。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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