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哥

    秦毅这两天随着西北风四处飘荡，时不时地回去同福客栈，看一看被桐掌柜收留的杏儿。

    杏儿的疯病已有好转，不疯的时候，还可以帮忙跑堂，人又踏实脚步又勤，是个好劳力。

    但秦毅从不敢进去，只能在门口望一望杏儿。

    因为只要他飘进客栈，杏儿一定大喊着爹爹，爹爹，吓到客人。

    秦毅苟在同福客栈门口的槐树枝上，看着街上每个人冻成一团，缩手缩脚地在雪泥里踩，有点儿明白阿菜为什么要这样不死不生地活着。

    不会饿，不会冷，连觉都不用睡。也不用找固定住所，不用寻思着找个美娇娘生些小儿孙，不追名，不夺利，也不用怕死，反正都已经死了。

    阿菜唯一担心的，就是被差官们发现捉他回去投胎。

    少了无数人间烦恼，留得逍遥随风飘。

    秦毅想喝口酒，但无奈地动了动，这也是阿菜不满足的。

    正想着，一个妇人老头在树下叫道：“秦毅，秦毅，下来！”

    秦毅心想，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妇人衣着单薄，面目憔悴，鞋都丢了一个，赤着的脚已经冻得发紫。

    秦毅从树上飘上来，看了看，道：“阿菜，又得了新的身体？”

    阿菜点了点头，用袖子抹了抹妇人满脸的泥污，才开口，“秦毅，这场雪下得好啊，城门外面，到处都是饿殍。你看，我守在旁边，等她死了，立码就用上了。”

    秦毅的心一沉。

    “是不是有很多妇人和孩子的尸体？”

    阿菜自顾自地回答，“当然有！先饿死的就是他们！怎么，你也想找一个？”

    秦毅不言语，停了一会儿，才问：“你来喝酒吗？”

    阿菜用雪将妇人的脸擦净，颜色生动了几分，嬉皮笑脸地道，“我来找你。”

    “找我？”秦毅有些吃惊。

    “我听说了，哪有人死而复生寻仇的，一猜就是你。”阿菜干脆一屁股坐在树下，也不管雪泥污淖。

    秦毅便靠在树根上。

    “秦毅，我能不能叫你大哥。”那妇人的脸上突然抹去了刚才的嬉笑之意。

    “啊？”秦毅又吃了一惊。

    “秦大哥，你是好样的。我飘了快三百年，从大晟朝建立就开始了，我见过多少坏人，多少坏事，可我头一次见你这样的人。秦大哥，你肯为穷苦人出头，就让我认你作大哥吧。”

    阿菜说罢，不管不顾地扒在地上，冲着秦毅跪下，磕了三个头。

    秦毅想起了自己最终饿死的弟弟，还有那个他当弟弟一样爱护的天青帝。

    “该来的挡不住，既然你想认，就认吧。”秦毅发了话，“反正不过一百日”。

    阿菜兴奋地跳了起来，又一屁股坐在原处。

    “阿菜，你说说你的事。”秦毅想起，他对阿菜的过去一无所知。

    阿菜抹了抹鼻子，往衣裙上蹭了蹭，“大哥，我三岁的时候，娘跟人跑了。八岁的时候，爹被抓去当兵。对了，我爹是铁匠，说是去锻造兵器，来家里直接把人抓走了。我吃百家饭，当时，抢来的、骗来的、偷来的饭都吃，只要进了我的肚子，管他怎么来的。十五岁的时候，我也参了军，眼见着大晟朝的新立，本以为有好日子过了，没想到，被当成旧军处斩了，冤死了。”

    阿菜描述着他的过往，眼光有些迷离，像打开了有年头的陈酿，几百年的时光让一切都如幻梦一场。

    “大哥，你刚刚说百日，你签了百日血契？”阿菜关切地问。

    “嗯。”

    “你答应了什么条件？做成了没?”阿菜有些焦急地问。

    “答应杀个人。不过，人海茫茫，怎么找，再说，之前我愿意签血契，不外是有个人要我拿命去护，现在呢，没必要了。只等百日后灰飞烟灭吧。”秦毅说着自己的命运，却像在讨论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天啊！”阿菜惊叹，“你就这么灰飞烟灭？”

    “不然呢？”秦毅换了个姿势，“白白浪费这难得的不饥不寒的不糟心的自日在子，去找个什么没影的人杀了，再去阿鼻地狱受苦。”

    “也是，”阿菜眨巴眨巴眼睛，“逍遥百日是百日，管他来日灰烟去。”

    阿菜将妇人散乱的头发拢了拢，“大哥，你要杀个什么人，要是我碰巧看到了，就告诉你。”

    于是秦毅口述，阿菜用根树枝在雪泥上画，“喏，就是内臂有这个图案的人。”

    “得嘞！”阿菜将雪地抹平。

    这时，客栈的桐掌柜走了出来，问阿菜道“小娘子，不知坐在我客栈门口自言自语，是何意图？”

    阿菜冲着桐掌柜傻笑，“酒。”

    桐掌柜丢了个白眼，“小娘子，别处坐吧。我这儿可是正经生意。”

    阿菜还要理论，却听到一声闷响，原来是一个方士拿着铜铎，轻摇了一下。

    阿菜顿觉魂魄如触电般尖锐的疼痛起来，不得已抛弃了妇人的身体，哀嚎着滚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