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假如，世界上还有一个晶晶
假如，世界上还有一个晶晶晶晶结婚那天，我在机场候机，从北京飞往巴黎。
登机之后，微信收到一条消息，是一段在教堂的婚礼视频。新郎高瘦，戴着眼镜，看起来温文尔雅；新娘美丽动人，一袭华丽的白色婚纱，仿佛公主般高贵优雅。新郎新娘相对而立，含情脉脉，在牧师的见证下，宣誓结为夫妻。
这个场景我曾经好几次梦见过，同样是在教堂，同样有庄严的牧师，同样是那个我心心念念的新娘，唯一不同的是，梦里与晶晶成婚的那个人是我。
我心里泛起一种难以名状的遗憾和悲伤，忍不住把视频看了三遍。看完视频发现对方还发来一句话：晶晶让我发你的，她说她知道你希望看到她幸福，她让我转告你，她现在很幸福，也希望你拥有自己的幸福。
看到这句话，我再难抑制心中巨大的悲恸，在即将飞往异国的飞机上，热泪盈眶。
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晶晶了。
两年前在上海的匆匆一面，不会是诀别了吧？
去年有一次在北京，我一个人在街边的小店吃午饭。无意间看到一个女孩子，她一头长发，身穿浅灰色风衣，从风中匆匆走来。她的相貌和身材，走路的姿势和张望的神情，一举一动，都像极了晶晶。
我一时没有缓过神来，沉浸在突如其来的紧张和喜悦里，直到女孩儿快要远去，我才慌乱地拿起手机，却已经来不及拍下一张照片。
假如世上还有一个晶晶，我们会不会不是如今这般结局？
女孩儿远去之后，我长久注视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产生了这个疑问——假如世上还有一个晶晶，我们是否也会相爱，又是否能够永远在一起呢？我沉浸在这个臆想中不可自拔。我想象我们在人群中偶然相遇，想象我们对彼此一见钟情，想象我们牵手走在一起，想象我们携手步入教堂的样子……我在脑子里一点一点构筑起一个罗曼蒂克的精神世界，一个只属于我和晶晶的乌托邦。这一切太过美好，美好到我明明知道这只是我的臆想，却沉溺其中，甘愿在这个梦里沉睡不醒。
可是我也知道，这个世上只有一个晶晶。没有人能和她一样，也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取代她。
我不止一次问过自己，晶晶到底对我意味着什么。
除了父母，晶晶几乎是我过去二十多年生活的全部。我家和晶晶家在同一条小巷，相隔不到百米。我们只相差五天出生，我妈生完我从医院回家那天，进巷子就碰到晶晶爸爸骑着三轮，风风火火地载着晶晶妈妈去医院，当晚晶晶就出世了。我们还在各自母亲的怀里的时候就注定有了一段不寻常的缘分。那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两个母亲把我们放在一起，拉起我们的手牵在一起，从此我们一起走过了好多年。
我和晶晶青梅竹马。从出生起，我们一起长大，读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起，直到大学才分开。
晶晶小时候是个假小子，在10岁之前她一直留着短头发，刚记事的时候我以为晶晶是男孩子。我叫他京京，因为当时有部动画片叫《熊猫京京》，晶晶的眼睛小小的，就像那只熊猫。我和晶晶从小就好，别的小女生每天穿花裙子，办家家，跳皮筋。晶晶和她们不一样，她胆子特别大，成天跟着我爬树上屋，和其他男孩子打架，常年在巷子里称王称霸。直到她妈妈把我叫到跟前，告诉我晶晶是小女生，女生要文静，不能老跟着我皮。我跑回家问我妈：晶晶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我妈笑话了我一顿。
我特别生气，扬言要和晶晶绝交。
但是晶晶还是跟着我，只是她开始留长发，穿裙子。一转眼我们就进入了青春期，晶晶已经一头长发，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女生。她一改曾经的调皮捣蛋，渐渐显现出温柔恬静的一面。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我不能再和晶晶勾肩搭背去上学，也不能毫无顾忌地亲密，不经意地摸她的头，拉她的手，都会惹得她生气。
在别人眼里，我像晶晶的哥哥一样，照顾她保护她。对晶晶而言，我是那个在外人面前护着她，私下里欺负她的坏蛋。
青春的荷尔蒙在我们的身体里作乱，让人有些无所适从。懵懂青涩的年纪，我们都不愿捅破那层纸，整天吵吵闹闹，小心地躲避着心里的蠢蠢欲动。
中学几年，有很多男生喜欢晶晶，她总是收到各种各样的情书，她会收集起来放在书包里。每过一段时间我们就躲在学校操场的槐树下，一起拆开那些花花绿绿的情书。晶晶让我一封封读给她听，我心里嫉妒，自然不愿意。晶晶却坚持让我读给她听，这些情书有的直白，有的含蓄，有人写诗，有人抄歌，我读得一身肉麻，晶晶也听得面红耳赤。后来我才明白，晶晶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别人给她写了什么，她是变着法让这些情书从我嘴里读出来，就像我在对她说情话一样。
晶晶精着呢！她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孩儿、最善解人意的姑娘。晶晶巧妙地化解了这些追求者给我带来的烦恼，她向我敞开了她的心，让我知道她对这些人毫不在意，也让我明白我对她而言有多重要。
那两年晶晶的爸妈下海做生意，没有太多时间照顾她。有时候放学晶晶就跟着我回家吃饭。隔壁的奶奶看见我俩一起回家，总看着我们微笑，笑容里透着一种沧桑和神秘。我那时就有一种感觉，那似乎是一种预示，至于预示着什么，我猜不到，也想不到。
我妈很喜欢晶晶，常常偷偷和我爸说笑：以后晶晶长大了给我们当儿媳，你说好不好？我偷偷听见好几回，脸红着躲开。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心里就埋下一粒种子，认定了晶晶以后会嫁给我。
我和晶晶默契地保持着没有说破的爱恋，直到高二那年，学校篮球队的队长追晶晶。此前从未有人像他一样锲而不舍，每天早上为晶晶送早餐，今天一杯奶茶，明天一盒牛奶，无论如何拒绝，第二天又接着送。情书一封接一封，今天退回去，明天又来一封。每天放学，他总在校门口等晶晶，晶晶不理他，他就骑着车一路默默地不远不近地跟在我们后面。
晶晶问我要怎么办，我问晶晶：“你讨厌他吗？”
晶晶说：“他看起来不讨厌，但咄咄逼人，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我想了想说：“晶晶，这件事交给我，我和他说。”
一次放学后，我拦住他问：“你到底想干吗？”
他瞥了我一眼：“关你什么事？”说完，踩着自行车就要绕过去。我迅速转动车把手，拦着他的去路，强压心里的怒火：“晶晶不喜欢你，希望你不要再打扰她。”
“哥，走啦，别说了。”晶晶在背后喊我。
“要说也要晶晶亲口对我说，你说算怎么回事，你是她什么人？”
这话激起了我的愤怒，我把自行车往地上一倒，冲上去给了他一拳，和他厮打了起来。晶晶跑上来劝我们，我们全然投入在打斗中，什么都不听。他比我高，力气比我大，很快就占了上风，把我压在地上，钳制住我的双手。想起来，那个画面一定非常不堪，晶晶见我吃了亏，竟然帮我打他，使劲儿踹了他好几脚，直到他从我身上倒下去，我趁机爬起来又狠狠给了他两拳。
晶晶拉住我：“好了，别打了。”我这才发现已经围了不少人在一旁观战，其中还有几个同校的学生。
他被晶晶踹了之后似乎失去了战斗意志。我停下来，看着他慢悠悠地爬起来，带着难堪和无奈的神色看着晶晶。晶晶见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急得差点掉泪，问我疼不疼，我说：“没事，我们走吧。”
晶晶牵起我的手，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告诉他：“我是他女朋友，我不喜欢你，也不接受你的追求。”说完她牵着我的手转身就走。我听到身后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心生欢喜。
我脸上挂了彩，身上也到处都痛，和晶晶一起推着车，在夕阳的余晖下往家走。虽然打架受了伤，但是晶晶说的话让我感到满心幸福，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她说的那句“我是他女朋友”，得意得笑出声来。晶晶有些生气，怪我不该和他动手，明明打不过还逞强。可是我却毫不后悔，为了晶晶，就算打输了我也不觉得丢脸。
打架事件之后，我和晶晶心照不宣，没有表白，没有誓言，自然而然捅破了最后那一层纸。
我和篮球队长为了晶晶打架的事很快就在学校传开了，年级主任叫我和晶晶去办公室，问我们怎么回事。我心想晶晶毕竟是女生，还是低调一点好，打算编个理由应付。可没来得及开口，晶晶就向年级主任坦白了事情经过。年级主任说：“我知道了，我会核实情况处理他的。那你俩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在早恋？”
我抢过话来：“不是，她只是我邻居妹妹。”
晶晶瞪了我一眼，年级主任看在眼里，问晶晶：“你是班上的班长，你们班主任可一直很喜欢你，我要听实话。”
晶晶仰着头，一脸正气，“我们是在谈恋爱。”
年级主任脸色一变，转头看向我：“你先出去，我要单独和晶晶谈一谈。”
我怕晶晶挨骂，站着没动：“这不是晶晶一个人的事，我们要一起面对。”
她气得动怒拍桌子。
放学之后，我在停车棚等晶晶，晶晶打开车锁，没理我，骑着车就走，我赶紧追上去，问晶晶怎么了。问了好几次，晶晶都不理我。
我不知道晶晶是因为什么生气，是年级主任劝我们好好读书，高考完之后再考虑恋爱，还是认为我们只是小孩子过家家，质疑我们的感情。
我们一路骑到黄河边上，晶晶停好车，走在河边望着浑黄的河水发呆。我站在一边，偷偷去拉晶晶的手，晶晶忽然用力抓紧我的手，扭过头说：“我知道你不承认我们在谈恋爱是想保护我，可是我不怕。”晶晶看着我的眼睛，坚定地说：“没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晶晶勇敢执着的一面，也明白对晶晶而言，我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我揽过晶晶的肩膀，紧紧地拥抱她，心里温暖如春。
晚上回家我妈问我：“儿子，今天班主任打电话来了，挨骂了吧？”
我没回答，径直进了房间，我妈跟进来：“别怕，妈给你撑腰，我给你班主任说了，我和你爸同意你和晶晶谈恋爱，让她别担心，我儿子我还不清楚，只要不耽误学习就成。对了，晶晶还好吧？可不能让我未来儿媳妇受气，你打电话叫晶晶来吃饭吧。”
听我妈这样一说，我忍不住乐了。
后来我妈和晶晶妈妈通了气，为了我们专程去学校和年级主任、班主任交涉。我和晶晶成绩都不错，虽然谈恋爱，但平时在学校并不张扬，老师没再为难我们。那两年是我和晶晶最难忘的时光，除了读书、备考，我们在最好的青春里挥洒时光，在我们共同成长的城市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珍贵回忆。
临近高考，晶晶爸爸生了一场大病，动了手术，从此需要人照顾。晶晶是独女，不忍心离家太远留妈妈一人在家，高考之后瞒着我改了志愿。之前我们一直说要一起考成都的学校，生活突然和我们开了这样的玩笑。后来我被成都的学校录取，晶晶被兰大录取。我不想和晶晶分开，一天都不想。
上大学之后，我常常背着包一个人穿行在陌生的校园，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喝酒，一个人睡觉。在没有晶晶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和晶晶发短信、打电话，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在此前的18年里，我和晶晶从未离得这么远，也未曾分开这么久。在我拉着行李箱爬上火车，晶晶在车窗外与我挥手告别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后悔没有留在兰州。我时常想起那一天，列车缓缓开动，晶晶站在站台上，红着眼眶，用力地向我挥手，直到火车驶离车站，晶晶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晶晶于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分开之后我慢慢找到了答案。那18年里，我和晶晶如兄妹般，互相见证着彼此的成长。我们了解对方的一切喜好，知道对方的所有秘密，我们心有灵犀，能体会对方的一切喜怒哀乐。晶晶甚至就是另一个我。
晶晶第一次来月事的时候吓坏了，心怀恐惧跑来找我，她钻进我怀里，我听到她的心跳得厉害。我并不懂女生来月经意味着什么，只能揽着她的肩，轻轻地抱住她。其实我何尝不是心怀恐惧，我不知道如何面对我们的成长和变化，不知道未来我们会成为什么样子。我担心晶晶长大之后就不再属于我。
高考完的那个暑假，我和晶晶第一次离家，坐火车去北京。我们从未一起出过远门，满心忐忑又激动不已，坐上深夜前往北京的火车，晶晶开心得像个孩子。火车一路向北，晶晶一直紧紧牵着我的手，就像一放手我会丢了她一样。
我们在北京爬长城，逛故宫，去后海划船，逛大街小巷。那是我第一次发现晶晶拍照那么好看，后来我用存了很久的钱买了人生中第一台单反。那是我做过最有意义的事。如果没有那台相机，就不会留下晶晶那么多美好的照片。它记录了我和晶晶八年的时光。这些照片跟随我到成都，后来又跟随我来到北京，在我最孤独的时候，抚慰我对晶晶的想念。
晚上我们住在酒店，那是我第一次和晶晶睡在一起。我特别紧张，以至于手心全是汗。房间很热，我们先后去洗了澡，躺在床上，晶晶像猫一样缩在我怀里。我说，晶晶，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说完晶晶就在我怀里哭了起来。我捧起她的脸，为她拭去泪水。那一天，在北京盛夏的夜里，我第一次看到晶晶的身体，晶晶害羞地让我关掉了灯。我在黑暗中颤抖着双手探索她，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模糊的身体，在我的手中变得生动形象起来。不知不觉我竟湿了眼眶，我贴在晶晶耳边，哽咽着说：“我爱你。晶晶，我爱你。”
晶晶爸爸去世的时候，正值期末考试，我没能赶回兰州。回到兰州那天下着小雨，我拉着行李箱走进巷口，晶晶撑着伞在雨中等我。许久不见，晶晶瘦了一圈。我放下行李，上前将晶晶拥入怀里。晶晶把脸埋在我的脖子上，哭着对我说：“我没有爸爸了。”晶晶的眼泪顺着我的肩往下流，她哭得身体微微发抖。我说：“晶晶，还有我呢。”说完我忍不住也掉了眼泪。
大学那几年，我和晶晶来往于成都和兰州之间。有时候晶晶来成都看我，有时候我回兰州去看她。晶晶特别喜欢成都，我们几乎走遍了成都的大街小巷。有一次我带她去熊猫基地看熊猫，说起小时候看的动画片，还说起我以为晶晶是男孩子的糗事。时光一晃我们都长大了，晶晶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姑娘了。
在学校，晶晶陪我去上课，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我的旁边，我听课她便看书。晚上我去社团写稿子，她就躺在我的腿上睡觉。夜色如水，时光如水，爱情如水，晶晶如水。那些有晶晶在身边的日日夜夜，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每年到了晶晶生日，我都会回到兰州与晶晶一起过生日。晶晶20岁那年，我用去她家翻拍的她的照片和我为她拍的照片，做了一本相册送给她，每一张照片后面我都写了一句想对她说的话。两年前与晶晶最后一次见面，我想问晶晶发现照片后面的那些话没有，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当初和晶晶一起看《两小无猜》，晶晶哭了一场，她问我青梅竹马的两个人为何要以这种方式彼此伤害。我笑着摸她的头，因为他们足够相爱啊。我一直以为我和晶晶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我们的爱已经深入骨髓，我以为我和晶晶无论如何都不会分开。后来我才明白，正是因为太相爱，爱才变成了负担。越是熟悉亲近的人，越是彼此在乎的人，一旦伤害到对方，这种伤害远远超出其他任何人给的。
家庭的变故让晶晶快速成长，对爱的极度渴求因为长时间的分离和无处寄托的思念，像慢性毒药般渐渐腐蚀着我们，让我们常常备感孤独。那个年纪，我意气风发，雄心勃勃，想要闯出一番天地；而晶晶，特别渴望平静安稳的生活。毕业之后，我打算去北京发展，晶晶想留在兰州——我们共同成长的城市。我注意到晶晶脸上的失落和隐隐的担忧，不过我并没有在意。还有很多很多的小事，一点一点积累，让我们之间出现了嫌隙。
终于有一天，我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吵完后晶晶扭头就走。我们第一次没有牵手，没有说话，隔着半米的距离，各怀心事，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拉长。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路过一排长椅，晶晶突然坐了下去，埋头哭起来。我站在原地，渐渐平复的情绪再起波澜，我最怕晶晶哭，最怕她难过。我轻轻坐在她身边，轻轻搂着她的肩，她哭得更厉害，哭得让人心碎。
我不记得后来我们到底争吵过多少次，这些争吵在一点点蚕食着我们对爱情的全部希望。我们从互相理解到互不相让，不知不觉中，晶晶让我觉得陌生起来。当晶晶再一次失望而决绝地甩开我的手独自离去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晶晶已经不再是那个因为初潮恐惧得钻进我怀里的小女生了，也不再是那个在北京街头紧紧牵着我的手怕走丢的小女孩了。从她第一次流着泪坐火车回兰州开始，从她一个人面对父亲去世、家庭变故开始，从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交换学习开始，她早已学会独立面对生活的艰难和情感的疏离，不再是那个依赖着我长不大的晶晶了。
我曾问过晶晶：“晶晶，你觉得爱情有期限吗？”
晶晶回答我说：“这个问题应该交给时间，时间能证明一切。”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们真的会有分开的一天。直到那一天到来，我才发现原来晶晶早已离我远去，只是我始终未曾发觉。若不是晶晶提出分手，我还沉浸在我以为的美好里。
我从来没有恨过晶晶，当她告诉我她爱上别人的时候，我只是难过。那种难过里包含了我对过去的怀念和不舍，包含了我对晶晶的歉意和自责，我让曾经最爱我的人对我失去了爱的能力。
晶晶的离去仿佛抽走了我一半的灵魂，我从此变得残缺不全。我从世上最幸福的人变成了人群里最普通的人，放眼望去我找不到自己。最令我难过的是，原本属于我的爱情从此变得遥不可及。那段时间，我很想念小时候停电的日子，那时候只要停电晶晶就来找我，我们围着一支蜡烛，就有无限的幸福。伸出手，就能握住光明的感觉，后来再也没有过，大概也不会再有了吧。
每年冬天我都特别想念北方，想念它灰蒙蒙的大地，不再被遮挡的视线和显得格外灿烂的阳光。特别是大雪过后，全世界都变成一片白色，我常常和晶晶在雪地里奔跑。大概比起北方的冬天，我只是更想念晶晶罢了。
我记得晶晶考全校第一开心的样子，记得第一次亲吻晶晶她害羞的样子，记得教会晶晶打游戏她兴奋的样子。我记得晶晶送我的第一份礼物，记得我们共同许下的所有愿望，记得和晶晶度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这些我都记得。
晶晶，这一切你还记得吗？
毕业之前，我签了北京一家公司，离开成都之前，我回了一趟兰州。我跑到我与晶晶常常去的黄河边。黄河的水如往日般浩浩汤汤，暗藏着汹涌波涛。就像我们的生活，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早已沧海桑田。它让我开始怀疑这座我熟悉的城市，怀疑我过去多年的生活，怀疑我自己。那些曾经印刻在我心里的回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我和晶晶的爱情，也终于显现出残忍的一面。
我们彼此深爱，却在时间的长河里将爱情一点点磨掉，最后变得面目全非。
晶晶曾经一次又一次从远方赶来，带着所有对我的期盼，怀着对我们未来的全部憧憬，一次次满怀期待，一次次失望离开。直到最后我才明白，晶晶想要的是曾经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个我，是那个爱她胜过一切的我。
而我，终于还是把这一切都弄丢了。
登机之后，微信收到一条消息，是一段在教堂的婚礼视频。新郎高瘦，戴着眼镜，看起来温文尔雅；新娘美丽动人，一袭华丽的白色婚纱，仿佛公主般高贵优雅。新郎新娘相对而立，含情脉脉，在牧师的见证下，宣誓结为夫妻。
这个场景我曾经好几次梦见过，同样是在教堂，同样有庄严的牧师，同样是那个我心心念念的新娘，唯一不同的是，梦里与晶晶成婚的那个人是我。
我心里泛起一种难以名状的遗憾和悲伤，忍不住把视频看了三遍。看完视频发现对方还发来一句话：晶晶让我发你的，她说她知道你希望看到她幸福，她让我转告你，她现在很幸福，也希望你拥有自己的幸福。
看到这句话，我再难抑制心中巨大的悲恸，在即将飞往异国的飞机上，热泪盈眶。
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晶晶了。
两年前在上海的匆匆一面，不会是诀别了吧？
去年有一次在北京，我一个人在街边的小店吃午饭。无意间看到一个女孩子，她一头长发，身穿浅灰色风衣，从风中匆匆走来。她的相貌和身材，走路的姿势和张望的神情，一举一动，都像极了晶晶。
我一时没有缓过神来，沉浸在突如其来的紧张和喜悦里，直到女孩儿快要远去，我才慌乱地拿起手机，却已经来不及拍下一张照片。
假如世上还有一个晶晶，我们会不会不是如今这般结局？
女孩儿远去之后，我长久注视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产生了这个疑问——假如世上还有一个晶晶，我们是否也会相爱，又是否能够永远在一起呢？我沉浸在这个臆想中不可自拔。我想象我们在人群中偶然相遇，想象我们对彼此一见钟情，想象我们牵手走在一起，想象我们携手步入教堂的样子……我在脑子里一点一点构筑起一个罗曼蒂克的精神世界，一个只属于我和晶晶的乌托邦。这一切太过美好，美好到我明明知道这只是我的臆想，却沉溺其中，甘愿在这个梦里沉睡不醒。
可是我也知道，这个世上只有一个晶晶。没有人能和她一样，也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取代她。
我不止一次问过自己，晶晶到底对我意味着什么。
除了父母，晶晶几乎是我过去二十多年生活的全部。我家和晶晶家在同一条小巷，相隔不到百米。我们只相差五天出生，我妈生完我从医院回家那天，进巷子就碰到晶晶爸爸骑着三轮，风风火火地载着晶晶妈妈去医院，当晚晶晶就出世了。我们还在各自母亲的怀里的时候就注定有了一段不寻常的缘分。那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两个母亲把我们放在一起，拉起我们的手牵在一起，从此我们一起走过了好多年。
我和晶晶青梅竹马。从出生起，我们一起长大，读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起，直到大学才分开。
晶晶小时候是个假小子，在10岁之前她一直留着短头发，刚记事的时候我以为晶晶是男孩子。我叫他京京，因为当时有部动画片叫《熊猫京京》，晶晶的眼睛小小的，就像那只熊猫。我和晶晶从小就好，别的小女生每天穿花裙子，办家家，跳皮筋。晶晶和她们不一样，她胆子特别大，成天跟着我爬树上屋，和其他男孩子打架，常年在巷子里称王称霸。直到她妈妈把我叫到跟前，告诉我晶晶是小女生，女生要文静，不能老跟着我皮。我跑回家问我妈：晶晶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我妈笑话了我一顿。
我特别生气，扬言要和晶晶绝交。
但是晶晶还是跟着我，只是她开始留长发，穿裙子。一转眼我们就进入了青春期，晶晶已经一头长发，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女生。她一改曾经的调皮捣蛋，渐渐显现出温柔恬静的一面。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我不能再和晶晶勾肩搭背去上学，也不能毫无顾忌地亲密，不经意地摸她的头，拉她的手，都会惹得她生气。
在别人眼里，我像晶晶的哥哥一样，照顾她保护她。对晶晶而言，我是那个在外人面前护着她，私下里欺负她的坏蛋。
青春的荷尔蒙在我们的身体里作乱，让人有些无所适从。懵懂青涩的年纪，我们都不愿捅破那层纸，整天吵吵闹闹，小心地躲避着心里的蠢蠢欲动。
中学几年，有很多男生喜欢晶晶，她总是收到各种各样的情书，她会收集起来放在书包里。每过一段时间我们就躲在学校操场的槐树下，一起拆开那些花花绿绿的情书。晶晶让我一封封读给她听，我心里嫉妒，自然不愿意。晶晶却坚持让我读给她听，这些情书有的直白，有的含蓄，有人写诗，有人抄歌，我读得一身肉麻，晶晶也听得面红耳赤。后来我才明白，晶晶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别人给她写了什么，她是变着法让这些情书从我嘴里读出来，就像我在对她说情话一样。
晶晶精着呢！她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孩儿、最善解人意的姑娘。晶晶巧妙地化解了这些追求者给我带来的烦恼，她向我敞开了她的心，让我知道她对这些人毫不在意，也让我明白我对她而言有多重要。
那两年晶晶的爸妈下海做生意，没有太多时间照顾她。有时候放学晶晶就跟着我回家吃饭。隔壁的奶奶看见我俩一起回家，总看着我们微笑，笑容里透着一种沧桑和神秘。我那时就有一种感觉，那似乎是一种预示，至于预示着什么，我猜不到，也想不到。
我妈很喜欢晶晶，常常偷偷和我爸说笑：以后晶晶长大了给我们当儿媳，你说好不好？我偷偷听见好几回，脸红着躲开。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心里就埋下一粒种子，认定了晶晶以后会嫁给我。
我和晶晶默契地保持着没有说破的爱恋，直到高二那年，学校篮球队的队长追晶晶。此前从未有人像他一样锲而不舍，每天早上为晶晶送早餐，今天一杯奶茶，明天一盒牛奶，无论如何拒绝，第二天又接着送。情书一封接一封，今天退回去，明天又来一封。每天放学，他总在校门口等晶晶，晶晶不理他，他就骑着车一路默默地不远不近地跟在我们后面。
晶晶问我要怎么办，我问晶晶：“你讨厌他吗？”
晶晶说：“他看起来不讨厌，但咄咄逼人，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我想了想说：“晶晶，这件事交给我，我和他说。”
一次放学后，我拦住他问：“你到底想干吗？”
他瞥了我一眼：“关你什么事？”说完，踩着自行车就要绕过去。我迅速转动车把手，拦着他的去路，强压心里的怒火：“晶晶不喜欢你，希望你不要再打扰她。”
“哥，走啦，别说了。”晶晶在背后喊我。
“要说也要晶晶亲口对我说，你说算怎么回事，你是她什么人？”
这话激起了我的愤怒，我把自行车往地上一倒，冲上去给了他一拳，和他厮打了起来。晶晶跑上来劝我们，我们全然投入在打斗中，什么都不听。他比我高，力气比我大，很快就占了上风，把我压在地上，钳制住我的双手。想起来，那个画面一定非常不堪，晶晶见我吃了亏，竟然帮我打他，使劲儿踹了他好几脚，直到他从我身上倒下去，我趁机爬起来又狠狠给了他两拳。
晶晶拉住我：“好了，别打了。”我这才发现已经围了不少人在一旁观战，其中还有几个同校的学生。
他被晶晶踹了之后似乎失去了战斗意志。我停下来，看着他慢悠悠地爬起来，带着难堪和无奈的神色看着晶晶。晶晶见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急得差点掉泪，问我疼不疼，我说：“没事，我们走吧。”
晶晶牵起我的手，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告诉他：“我是他女朋友，我不喜欢你，也不接受你的追求。”说完她牵着我的手转身就走。我听到身后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心生欢喜。
我脸上挂了彩，身上也到处都痛，和晶晶一起推着车，在夕阳的余晖下往家走。虽然打架受了伤，但是晶晶说的话让我感到满心幸福，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她说的那句“我是他女朋友”，得意得笑出声来。晶晶有些生气，怪我不该和他动手，明明打不过还逞强。可是我却毫不后悔，为了晶晶，就算打输了我也不觉得丢脸。
打架事件之后，我和晶晶心照不宣，没有表白，没有誓言，自然而然捅破了最后那一层纸。
我和篮球队长为了晶晶打架的事很快就在学校传开了，年级主任叫我和晶晶去办公室，问我们怎么回事。我心想晶晶毕竟是女生，还是低调一点好，打算编个理由应付。可没来得及开口，晶晶就向年级主任坦白了事情经过。年级主任说：“我知道了，我会核实情况处理他的。那你俩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在早恋？”
我抢过话来：“不是，她只是我邻居妹妹。”
晶晶瞪了我一眼，年级主任看在眼里，问晶晶：“你是班上的班长，你们班主任可一直很喜欢你，我要听实话。”
晶晶仰着头，一脸正气，“我们是在谈恋爱。”
年级主任脸色一变，转头看向我：“你先出去，我要单独和晶晶谈一谈。”
我怕晶晶挨骂，站着没动：“这不是晶晶一个人的事，我们要一起面对。”
她气得动怒拍桌子。
放学之后，我在停车棚等晶晶，晶晶打开车锁，没理我，骑着车就走，我赶紧追上去，问晶晶怎么了。问了好几次，晶晶都不理我。
我不知道晶晶是因为什么生气，是年级主任劝我们好好读书，高考完之后再考虑恋爱，还是认为我们只是小孩子过家家，质疑我们的感情。
我们一路骑到黄河边上，晶晶停好车，走在河边望着浑黄的河水发呆。我站在一边，偷偷去拉晶晶的手，晶晶忽然用力抓紧我的手，扭过头说：“我知道你不承认我们在谈恋爱是想保护我，可是我不怕。”晶晶看着我的眼睛，坚定地说：“没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晶晶勇敢执着的一面，也明白对晶晶而言，我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我揽过晶晶的肩膀，紧紧地拥抱她，心里温暖如春。
晚上回家我妈问我：“儿子，今天班主任打电话来了，挨骂了吧？”
我没回答，径直进了房间，我妈跟进来：“别怕，妈给你撑腰，我给你班主任说了，我和你爸同意你和晶晶谈恋爱，让她别担心，我儿子我还不清楚，只要不耽误学习就成。对了，晶晶还好吧？可不能让我未来儿媳妇受气，你打电话叫晶晶来吃饭吧。”
听我妈这样一说，我忍不住乐了。
后来我妈和晶晶妈妈通了气，为了我们专程去学校和年级主任、班主任交涉。我和晶晶成绩都不错，虽然谈恋爱，但平时在学校并不张扬，老师没再为难我们。那两年是我和晶晶最难忘的时光，除了读书、备考，我们在最好的青春里挥洒时光，在我们共同成长的城市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珍贵回忆。
临近高考，晶晶爸爸生了一场大病，动了手术，从此需要人照顾。晶晶是独女，不忍心离家太远留妈妈一人在家，高考之后瞒着我改了志愿。之前我们一直说要一起考成都的学校，生活突然和我们开了这样的玩笑。后来我被成都的学校录取，晶晶被兰大录取。我不想和晶晶分开，一天都不想。
上大学之后，我常常背着包一个人穿行在陌生的校园，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喝酒，一个人睡觉。在没有晶晶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和晶晶发短信、打电话，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在此前的18年里，我和晶晶从未离得这么远，也未曾分开这么久。在我拉着行李箱爬上火车，晶晶在车窗外与我挥手告别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后悔没有留在兰州。我时常想起那一天，列车缓缓开动，晶晶站在站台上，红着眼眶，用力地向我挥手，直到火车驶离车站，晶晶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晶晶于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分开之后我慢慢找到了答案。那18年里，我和晶晶如兄妹般，互相见证着彼此的成长。我们了解对方的一切喜好，知道对方的所有秘密，我们心有灵犀，能体会对方的一切喜怒哀乐。晶晶甚至就是另一个我。
晶晶第一次来月事的时候吓坏了，心怀恐惧跑来找我，她钻进我怀里，我听到她的心跳得厉害。我并不懂女生来月经意味着什么，只能揽着她的肩，轻轻地抱住她。其实我何尝不是心怀恐惧，我不知道如何面对我们的成长和变化，不知道未来我们会成为什么样子。我担心晶晶长大之后就不再属于我。
高考完的那个暑假，我和晶晶第一次离家，坐火车去北京。我们从未一起出过远门，满心忐忑又激动不已，坐上深夜前往北京的火车，晶晶开心得像个孩子。火车一路向北，晶晶一直紧紧牵着我的手，就像一放手我会丢了她一样。
我们在北京爬长城，逛故宫，去后海划船，逛大街小巷。那是我第一次发现晶晶拍照那么好看，后来我用存了很久的钱买了人生中第一台单反。那是我做过最有意义的事。如果没有那台相机，就不会留下晶晶那么多美好的照片。它记录了我和晶晶八年的时光。这些照片跟随我到成都，后来又跟随我来到北京，在我最孤独的时候，抚慰我对晶晶的想念。
晚上我们住在酒店，那是我第一次和晶晶睡在一起。我特别紧张，以至于手心全是汗。房间很热，我们先后去洗了澡，躺在床上，晶晶像猫一样缩在我怀里。我说，晶晶，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说完晶晶就在我怀里哭了起来。我捧起她的脸，为她拭去泪水。那一天，在北京盛夏的夜里，我第一次看到晶晶的身体，晶晶害羞地让我关掉了灯。我在黑暗中颤抖着双手探索她，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模糊的身体，在我的手中变得生动形象起来。不知不觉我竟湿了眼眶，我贴在晶晶耳边，哽咽着说：“我爱你。晶晶，我爱你。”
晶晶爸爸去世的时候，正值期末考试，我没能赶回兰州。回到兰州那天下着小雨，我拉着行李箱走进巷口，晶晶撑着伞在雨中等我。许久不见，晶晶瘦了一圈。我放下行李，上前将晶晶拥入怀里。晶晶把脸埋在我的脖子上，哭着对我说：“我没有爸爸了。”晶晶的眼泪顺着我的肩往下流，她哭得身体微微发抖。我说：“晶晶，还有我呢。”说完我忍不住也掉了眼泪。
大学那几年，我和晶晶来往于成都和兰州之间。有时候晶晶来成都看我，有时候我回兰州去看她。晶晶特别喜欢成都，我们几乎走遍了成都的大街小巷。有一次我带她去熊猫基地看熊猫，说起小时候看的动画片，还说起我以为晶晶是男孩子的糗事。时光一晃我们都长大了，晶晶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姑娘了。
在学校，晶晶陪我去上课，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我的旁边，我听课她便看书。晚上我去社团写稿子，她就躺在我的腿上睡觉。夜色如水，时光如水，爱情如水，晶晶如水。那些有晶晶在身边的日日夜夜，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每年到了晶晶生日，我都会回到兰州与晶晶一起过生日。晶晶20岁那年，我用去她家翻拍的她的照片和我为她拍的照片，做了一本相册送给她，每一张照片后面我都写了一句想对她说的话。两年前与晶晶最后一次见面，我想问晶晶发现照片后面的那些话没有，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当初和晶晶一起看《两小无猜》，晶晶哭了一场，她问我青梅竹马的两个人为何要以这种方式彼此伤害。我笑着摸她的头，因为他们足够相爱啊。我一直以为我和晶晶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我们的爱已经深入骨髓，我以为我和晶晶无论如何都不会分开。后来我才明白，正是因为太相爱，爱才变成了负担。越是熟悉亲近的人，越是彼此在乎的人，一旦伤害到对方，这种伤害远远超出其他任何人给的。
家庭的变故让晶晶快速成长，对爱的极度渴求因为长时间的分离和无处寄托的思念，像慢性毒药般渐渐腐蚀着我们，让我们常常备感孤独。那个年纪，我意气风发，雄心勃勃，想要闯出一番天地；而晶晶，特别渴望平静安稳的生活。毕业之后，我打算去北京发展，晶晶想留在兰州——我们共同成长的城市。我注意到晶晶脸上的失落和隐隐的担忧，不过我并没有在意。还有很多很多的小事，一点一点积累，让我们之间出现了嫌隙。
终于有一天，我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吵完后晶晶扭头就走。我们第一次没有牵手，没有说话，隔着半米的距离，各怀心事，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拉长。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路过一排长椅，晶晶突然坐了下去，埋头哭起来。我站在原地，渐渐平复的情绪再起波澜，我最怕晶晶哭，最怕她难过。我轻轻坐在她身边，轻轻搂着她的肩，她哭得更厉害，哭得让人心碎。
我不记得后来我们到底争吵过多少次，这些争吵在一点点蚕食着我们对爱情的全部希望。我们从互相理解到互不相让，不知不觉中，晶晶让我觉得陌生起来。当晶晶再一次失望而决绝地甩开我的手独自离去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晶晶已经不再是那个因为初潮恐惧得钻进我怀里的小女生了，也不再是那个在北京街头紧紧牵着我的手怕走丢的小女孩了。从她第一次流着泪坐火车回兰州开始，从她一个人面对父亲去世、家庭变故开始，从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交换学习开始，她早已学会独立面对生活的艰难和情感的疏离，不再是那个依赖着我长不大的晶晶了。
我曾问过晶晶：“晶晶，你觉得爱情有期限吗？”
晶晶回答我说：“这个问题应该交给时间，时间能证明一切。”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们真的会有分开的一天。直到那一天到来，我才发现原来晶晶早已离我远去，只是我始终未曾发觉。若不是晶晶提出分手，我还沉浸在我以为的美好里。
我从来没有恨过晶晶，当她告诉我她爱上别人的时候，我只是难过。那种难过里包含了我对过去的怀念和不舍，包含了我对晶晶的歉意和自责，我让曾经最爱我的人对我失去了爱的能力。
晶晶的离去仿佛抽走了我一半的灵魂，我从此变得残缺不全。我从世上最幸福的人变成了人群里最普通的人，放眼望去我找不到自己。最令我难过的是，原本属于我的爱情从此变得遥不可及。那段时间，我很想念小时候停电的日子，那时候只要停电晶晶就来找我，我们围着一支蜡烛，就有无限的幸福。伸出手，就能握住光明的感觉，后来再也没有过，大概也不会再有了吧。
每年冬天我都特别想念北方，想念它灰蒙蒙的大地，不再被遮挡的视线和显得格外灿烂的阳光。特别是大雪过后，全世界都变成一片白色，我常常和晶晶在雪地里奔跑。大概比起北方的冬天，我只是更想念晶晶罢了。
我记得晶晶考全校第一开心的样子，记得第一次亲吻晶晶她害羞的样子，记得教会晶晶打游戏她兴奋的样子。我记得晶晶送我的第一份礼物，记得我们共同许下的所有愿望，记得和晶晶度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这些我都记得。
晶晶，这一切你还记得吗？
毕业之前，我签了北京一家公司，离开成都之前，我回了一趟兰州。我跑到我与晶晶常常去的黄河边。黄河的水如往日般浩浩汤汤，暗藏着汹涌波涛。就像我们的生活，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早已沧海桑田。它让我开始怀疑这座我熟悉的城市，怀疑我过去多年的生活，怀疑我自己。那些曾经印刻在我心里的回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我和晶晶的爱情，也终于显现出残忍的一面。
我们彼此深爱，却在时间的长河里将爱情一点点磨掉，最后变得面目全非。
晶晶曾经一次又一次从远方赶来，带着所有对我的期盼，怀着对我们未来的全部憧憬，一次次满怀期待，一次次失望离开。直到最后我才明白，晶晶想要的是曾经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个我，是那个爱她胜过一切的我。
而我，终于还是把这一切都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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