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远行——山河苍茫，岁月经年

    孙梦正一个人木讷地窝在沙发上，脑子一片空白。精致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左边眼角那颗细小的痣在惨白的脸上愈发显眼，原本神采奕奕的一双大眼垂视着，像在审视自己的身体，她一脸的倦容，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细细的锁骨随着疲惫的呼吸上下起伏着。

    在孙梦的闺蜜圈里，她是最早结婚的，大学毕业就不顾父母反对，嫁给大自己17岁的外企高管。那时候，她以为与他的相逢真就是命中的注定。大学一毕业就参加了面试，她在面试中遇到了担任面试官的男人，见惯了轻佻、自大的同龄人，当他一身正装出现，俯身帮自己捡起遗落的文件时，她甚至闻到男人身上有股神秘的清香，孙梦一直觉得，这才是男人该有的样子。等到进了会场，才知道他就是今天面试的主角，四目相对，男人微微一笑就让孙梦心如鹿撞起来。

    孙梦是一个偏佛系的女孩子，她并不会为了某种物质的念想做出茫然的判断。可在接到聘用自己的E-mai的时候，真就是惊喜的手舞足蹈。她太清楚自己那天的表现了，坐立不安、答非所问，几个面试官敷衍的问了几句就让她离开了，只有坐在中间的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孙梦知道，一定是他帮助了自己，一想到这里，就莫名的开心起来。后来的发展就是所有人耳熟能详的情节，总之，孙梦像个小迷妹一样迷恋上这个四十几岁的男人，而他恰好单身，一切就顺其自然起来。爱情的莽撞会让人忽略太多的细节，比如就算他离过两次婚，比如也听说过他在公司的绯闻，孙梦都不以为然，她相信自己的感觉，盲目又热烈的奉献着自己的爱。

    可就在上一周，老公于磊因为公司财务造假、非法侵占集体资产锒铛入狱，据说会判8年。她不敢告诉千里之外、在县城安养晚年的父母，他们都是普普通通退休的老人，衣食无忧，但不堪变故。

    孙梦一个人坐在客厅发呆，出事之后，这是孙梦每天大半时间都在做的事，她根本没做好应对这些问题的准备，只是发着呆、用乱七八糟的想法来填充自己。

    江风吹动吊灯，摇曳的灯光似乎带动着整座房子都在颤动，令人心神不宁。

    此时此刻，这矗立在城市核心、装饰的富丽堂皇的房子，跟这位一贯精致美好的女主人一样，在这一刻黯然失色。

    正是神情恍惚，门铃响起。孙梦木讷的走向房门，甚至忘记看一眼猫眼外的人脸，漠然的把手伸向门把手。

    是啊，还能再发生什么吗？对于此时的孙梦而言，在她的脑海里，已经不会再有更糟糕的遭遇。其实横遭不测的人，反而加不在意未知的人与事，因为人们的恐惧与担心，实质上是害怕失去的风险，等到真的一无所有时，反倒容易生出了无牵挂的豪爽来。

    一开门，浓浓的饭菜香就迎面而来，钟颖拎起鼓鼓囊囊的打包袋，一脸神秘的问：“小梦梦，猜猜我买了什么？”

    身后是叉着腰、努着嘴，费力拎着两袋啤酒的王思颖。

    不用猜，一定是三人都爱吃的小龙虾和烤肉。

    冷清的客厅，一下子被烤肉的香气、女人的嬉笑填满，觥筹交错的清响配合着女孩们清朗的笑声，像是某种原始的交响乐，在酒精的加持下，一瞬间就冲淡了阴霾。

    孙梦痴痴地笑着，桃红色的小嘴儿半张着，也许是刻意维持着一个轻快的表情，也许是一种欲言又止的苍白。

    “梦，我明天的飞机，要去法国学习了”，王思颖悠悠说道，语气中充满了不舍，以及对陌生的异国他乡本能的不安。当然，她尽量说得很轻，尽量让自己的如愿以偿，在此时的孙梦眼里不会显得太突兀。

    孙梦却只是淡淡一笑，大概是夜深了吧，或者因为微微发作的酒劲儿，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伤感。

    令她悲伤的，一定不是思颖的圆梦，而是她语气中的小心翼翼。她知道，此时，她不再是那个大家羡慕的小公主，随着老公的入狱，她成为别人眼中的可怜人，而那份小心，分明是强者对弱者画蛇添足的施舍。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哪怕是家人朋友，也会有两面性。既有面对面时感同身受的愤愤不平，更有背后的说三道四、甚至冷嘲热讽。越是落于下风的一方，越是敏感多疑，表情的细节、话尾的余音、甚至妆容里的色彩，都能牵连出一阵莫须有的悲情。

    “思颖，多打电话给我们，放假了，就回来找我们”。这样客套的寒暄，一下子凝注了空气。

    只有没心没肺的钟颖挥舞着手里的羊肉串说：“你不应该让她给我们带回来洋鲜肉嘛？”说完自己痴痴地笑起来。

    王思颖白了一眼钟颖：“梦梦心情不好，你可不要逗她了。”反而是这样不假思索的对话，让孙梦释怀许多。

    孙梦看了一眼两人，低着头把弄着手上的钻戒说：“他被警察带走的前一天，我刚发现他出轨，是一个做平面设计的女孩子，被带走那天晚上，两人还计划约会，连酒店都订好了。”

    “你见到过女孩子的照片吗？”王思颖突然插了一句。

    “那就离婚吧，何必去等一个背叛自己的老男人？让他自己孤独终老吧！”钟颖直率的说着，显然，她是一个会为了朋友打抱不平的女孩。

    王思颖反倒是静静的看着孙梦，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或许心思成熟她才知道，哪怕亲密无间，在爱情的领地，任何人也无法替别人做决定。

    “婚是要离的，爱情最容不得背叛，但分开不一定就要似海仇深，于磊刚被抓走，我提出离婚，对他的打击太大，我怕他绷不住”。

    情感的世界里，女人总是容易心软的那一方，尤其面对另一方的悲情，总能生出一种本能的母性慈爱，谈不上对错，仅仅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她还不知道，20岁，中间相隔的不仅仅是年龄的鸿沟，那20个春秋里，恰恰是一个人最艰难爬坡的岁月，那番心境与心机，早已不是此时的她能够揣度的。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钟颖深深的喝掉一杯啤酒，王思颖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墙上的挂画。

    那幅画，是孙梦大学时代的封笔之作，欧式的城堡，旷野中开满姹紫嫣红的花儿，一匹雪白的骏马漠然回首，连眼神中都写尽了温柔与浪漫。这哪是什么毕业作品，分明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烂漫纯净的爱情。

    孙梦揉揉眼睛，强作微笑着别过头：“思颖，放弃这样优质的工作去求学，你真的想好了？”

    “我遇到一个人”王思颖顿了顿，抿着嘴唇看了一眼孙梦，“他带我领略了另一种生活，我才知道安稳与富足到底差了多远。普通人的逆袭，真的不仅仅是努力就可以做到的，还要改变、甚至革命，才能跨过山、趟过河”，像是憋了很久，王思颖一股脑的说出这样一番话，钟颖听得不明不白，孙梦大概会有另一番感触。

    “当然，也许会失去很多”，王思颖忽然又小声的补充了一句。今天的王思颖给人怪怪的感觉，也许是离别在即吧，总感觉话里有话，神态表情都让人捉摸不透。

    孙梦想着，王思颖大概是恋爱了吧，此时的心境跟当初自己初识于磊时如出一辙。男人们、尤其成熟的男人，总是特别擅长“画饼”，勾画出一片祥和或者金碧辉煌，轻易就能迎合少女的心思。

    倒是钟颖抿抿嘴说：“反正，我还是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

    微醺的钟颖小脸儿俏红，这个从大学时就恐婚的女孩子，一句自言自语的反问，此时此刻却显得有几分故作坚定的嘴硬。

    大学时，她们三人一起去城郊的村落采风，恰好邂逅同校的师兄。当然，每一种“恰好”实际上都是煞费苦心的经营。那个师兄用一堆零食才打探到钟颖的行程，于是制造了这场相遇。那天他头发梳的一丝不苟，鞋子也刷的干干净净，身上还若有若无的能闻到一股清香，捧着一束小野花走到钟颖面前，深情款款的向她表白。

    当然，那份深情一开口就变得诙谐起来，“钟...钟颖，我喜......”，男孩话还没说完，钟颖撒腿就跑，一下子躲在孙梦身后大喊：你走开、你走开。

    那时钟颖说，她只是觉得尴尬，而且从来不想恋爱。可她们都知道，那个男孩子参加了钟颖参加的所有活动，在那几年的大学时光里，他像个如影随形的小跟班儿，偷偷跟在钟颖身后，默默的守护着钟颖。她们能够感受到钟颖对他态度的变化，偶尔露出的小女儿态里，分明佐证了自己内心的喜欢，她只是放不开、或者说放不过自己罢了。

    青春盛放的季节，哪有什么恐婚的少年？那些映射在当下的反应，不过是曾经的经历留下的一道疤，它静静蛰伏在人的心坎上，在某一天突然被触碰，让你感受到最真实的痛。

    孙梦摇晃着杯中的酒，透过酒杯，她看到被放大的王思颖。

    她漫无边际的思考着，如今，究竟是开始，还是结束？

    生活的问卷里，原本就没有唯一的答案，是非对错从来都是众口难调，但冷暖酸甜，心中自有答案。

    夜晚的江畔，依旧霓虹闪烁，那耸入云霄的高楼大厦仿佛是无法触及的遥远，但谁又知道，淡淡的云层后，隐藏的是别人的天堂，还是自己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