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二）

    “爷爷怎么了？”

    长我一岁的兄长的小手如同吊瓶般挂在伯母腰间垂落的手心。

    长辈们的身影如同黑夜中的碑林般无声伫立，灰暗的走廊与死寂的人影间，我透过压抑得难以喘息的间隙望向门内。

    “死了。”

    我说道。

    不知是冷酷，淡漠，还是为了傲慢地想将自己区别于带有孩童独有的幼稚与天真的兄长，我几乎是脱口而出那大不敬的话语，道出了人人都早已知悉的现实。

    “别乱说，爷爷只是睡着了。”

    伯母轻声细语地说道。

    病榻上的老人，任谁也能够看得出其生命的火烛已然摇摇欲坠，稀疏斑白的头发，枯黄带斑的脸颊，氧气面罩下不再竭力呼吸的喉咙。

    眼睛已经是安详地合上了，胸腔也不再传来那堵塞的轰鸣，一动不动，窗外的阳光明媚地落下，照在老人的脸庞。

    不知是哪一瞬间，忽然有某种东西自那具物体一般安然的躯体内倾泻而出，如同决堤的水坝，受惊的蜂巢。

    如轻烟一般，如流水一般，如黑暗一般的东西，从那具生机衰竭的老人的身体中不住地溢出。

    我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无处不在，我早已司空见惯的东西，是死亡的痕迹，死者的遗留，夺去生命的力量。

    我在心底给他取了一个名字——死痕。

    意为死亡的痕迹。

    街道上，墓园里，操场上，河水中……

    就连我们身处的这所医院内也一样，每一张床铺，走廊里，医生的白大褂与塑胶手套上，到处都沾染着这种死亡的痕迹，只要某一个时刻有人死去，就会在原地留下这种黑色的，流动着的轻烟，如同幽灵一般，只会飘荡游移，却永远不会减少或消失。

    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因为每一个大量出现这种痕迹的地方，都是与死亡息息相关的地方。

    哗啦一声，裹尸袋拉上拉链，那张衰老的脸庞再也无法看见，蝉蛹状的裹尸袋包裹住老人的遗体，也包裹住流淌四溢的黑色死痕。

    载着裹尸袋的病床被推出房间，如同被人戳破的米袋一般，一路在半空中留下一缕缓慢流动的黑色细线。

    远去的灵车，飞舞的纸钱，哭泣的人们……

    我本应该是这一场景的一份子，却又仿佛被隔离在外。

    我的心中毫无波澜，既不欢喜，也不悲伤，既不新奇，也不觉得枯燥。

    还是孩童的我，小小的心里被充斥着死痕的医院，沾染着死亡气息的灵车，以及努力搜刮也没有结果的与老人的回忆填满，没有余力再去反馈什么情感。

    望着怮哭的长辈，我也很想像他们那样悲伤，那样落泪，可是怎么也不能，那是他们的父亲，不是我的，尽管共用同一个称呼，但每个人对于父亲的感受都是不一样的。

    在我记事以来，那个老人就像一个老得锈掉的钟，不能言语，不能下地走路，到后来甚至无法进食，与我仅有的接触只是坐在轮椅上抚摸我的头。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人从生到死，我以为我会有什么不同，可是没有，目睹死亡之后心里也没有任何改变，依旧平凡的生，平凡的活。

    只不过印证了我心中所想。

    我能够看见死亡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