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人流反省

    【人无完人】

    毕业后回到上海，刚刚涉足临床工作，各种茫然，各种无助。虽然做学生时一路绿灯到了硕士，但是真的到了工作岗位上，“等级分明，戒备森严”的人事关系，面对大他二十岁“中年肥腻男”上级老师，爱抽烟好喝酒中年人。人际关系上的“糨糊于江湖”，他情商也不高。这年头医患关系又是空前绝后的糟糕，面对三教九流的患者和家属，他一介书生常常不懂看人下菜，因材施教。加上在外科系统，尤其骨科更是需要力气大活好。他的身体素质和动手能力，都是偏弱的。虽然从小身体还不错，每年体检各项指标也非常漂亮。读大学开始，很多男生经过一段时间训练能差不多把五公里跑进30分钟，甚至25分钟，他也努力地跟着去做。五十米能跑进7秒，也是蛮拽的，现在碰上医闹至少还能逃一下；1000米跑四分出头也没问题；50米自游泳一分钟搞定；五公里成绩永远就在30分钟出头停滞不前，跑进30分完全是“missionimpossible”。170的身高和120的体重，也是偏瘦小。自己选择的路，披荆斩棘只能咬紧牙关hold着。

    此时和他有相同的专业背景和成长经历的女友，从大学校园一路走来的女友，又成了他的港湾。女孩157的身高，98的体重，和他倒也很登对。

    【负荆请罪】

    多年后读着北京协和医院医生张羽写的书《只有医生知道》，讲述年轻女医生琳琳三次意外怀孕，都很草率地人流了。当她到了37岁，热切地期望孕育生命的时候，上帝已经完完全全地剥夺了她的生育能力——卵巢早衰。她捶胸顿足，她追悔莫及。

    于跃太感同身受，他本人又何尝不是？就像书中写到的，“我就是要掉进一个又一个必经之路上的深坑和陷阱，灰头土脸、满身伤痕得过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这是深深地埋藏在他心中的秘密。在多年前学生时代，年少青涩的学生时代，他也曾有过一个孩子，他帮着老婆陈怡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孩子。如果这个孩子顺利降临，已经是一个青春期的少年了吧！

    医学生也是老百姓，也会犯任何普通人会犯错误。只是事情发生以后，他们比普通人更懂得应对和处理而已。那年马上要期末放暑假了，他们去附近的医院做了相关的检查后，冷静下来深思熟虑：读的是七年学制的医学专业，离毕业还有好远，这孩子必须拿掉。即使双方父母都支持结婚，男方也没到法定婚龄。事实上，那个时代“非婚生子”是严重违反计划生育，完全不可能。

    小情侣都要面子，不愿对老师同学声张。回家的车票先预定好，先好好考试，一考完就马上乘火车回上海做手术。手术后要必须有个地方好好地吃喝拉撒睡，必须要好好休养半个月。那么就必须回家，陈怡不愿去松江，女方父母就不能隐瞒。于跃必须和女孩一起回去面对长辈，去“负荆请罪”。

    那时候还没有高铁，没有虹桥火车站，更没有长江隧桥。在上海火车站从绿皮火车上下来，公交辗转到宝杨路码头乘船，船飘荡在宽阔的江面上，坐在船上看着窗外白茫茫一片的长江。身为上海本地人，这是于跃第一次来到崇明岛，她其实是一个非常安宁美丽的生态岛，是上海的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来崇明岛是去“负荆请罪”，哎……自己做了混账事，必须勇敢面对，除了好好向岳父母认错，好好把孩子拿掉，他已别无选择。忐忐忑忑地过了一小时，轮船渐渐靠近南门码头的时候，他看到屹立在码头那块巨大的海塘碑，上面清晰地写着“崇明岛”三个大字。她依偎着他自言自语着：“孩子，我们已经到崇明岛了，爸妈带你回家了。可你只能在家呆一两天，因为你已经被判了死刑……”

    从船上下来后，于跃又远远望着那块海塘碑发呆，呆呆望着这陌生的岛屿，陈怡又说：“我们去乘公交吧！我们马上就到家了。这块碑旁边就是某医院，我们明天必须再来这里。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明天这个时候我们的孩子已经没了。我们的孩子，你爸妈不是好东西，带你回家是为了好好杀掉你……”她开始不由自主地流泪。20岁的于跃还不知道怎么去安抚开始母爱发作的女生，他只是任凭女孩靠在自己肩上流泪，并在心里默默祷告着：我的孩子，请记得你的爸妈，记得你来过崇明岛。我们正式结婚以后，请你一定好好回来找我们，爸妈一定加倍偿还来爱你。

    他跟着她顺利乘上公交车，挤满了乘客的公交车在崇明两车道的马路上一路颠簸着，于跃没有想到，上海居然还有这样一块地方？虽然自己也是生活在松江郊区，但是崇明明显比松江更偏僻落后。

    没有礼物、没有寒暄、没有客套，那个炎热的夏天，他风尘仆仆地从学校直接来到崇明负荆请罪。第一次面对岳父母，是以这种惴惴不安的姿态。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女方父母难以掩饰的失望和愠怒，中年夫妻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崇明话。从小生活在松江，松江话虽然和上海市区话有点差异，但是彼此能听懂完全能对话。崇明话他听着一脸茫然，看到女方母亲对自己皱眉头，对爱女几度落泪，他低头缄默。尽管如此，那晚他们还是特意做了点农家菜招待了他，并留他在家里住下了。

    【冰释前嫌】

    第二天一大早四个人一起去了医院，医院人山人海，母女俩先排队做各种术前检查。妇科男士止步，岳父就带他去了某个安静的包房。他关好了门，详细地问了他很多本人和家庭各种情况，他如实回答了。还让他这一年来相恋的过程和对今后的保证写了下来，他也照做了。

    岳父看着他的一笔好文和一手好字，露出些许宽慰的笑容，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烟，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好文好字啊！不愧是韩寒母校松江二中出来的男生，真的是韩寒的同门师弟啊！还真的神似韩寒呢！哎……你们早了五年啊！看来今天，我这个父亲是必须把疼爱了二十一年的掌上明珠，提前托付给你了。你二十一岁，请你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嘱托，这是一个中年男人对一个年轻男人一生的嘱托。请你务必好好珍惜，好好关爱这颗明珠，这颗凝聚了我们半生心血的明珠，这颗我们最最心爱的明珠……这是我们下半生最大的愿望”，岳父哽咽着……

    于跃泪如雨下，断断续续地说：“谢谢，谢谢，谢谢爸爸，我是来负荆请罪的，想不到您居然接受我了……”，岳父拍着他的肩：“好好好，这话本该五年后我们在婚礼上祝福你们啊！现在提前告诉你了。年轻人，请牢记：今天你们亲手扼杀自己的孩子，他也是我们外孙，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你们必须‘吃一堑，长一智’，必须好好成长。爸爸只宽容你们这一次。日后你若不善待丫头，我不会再像今天一样和你讲道理，更不会责怪你，我只会和你拼命……”，于跃小鸡逐米般拼命点头。

    病人太多太多，手术被排在下午两三点。岳父故意让于跃来手术谈话和签字，孩子正好八周，发育得很好，胎心胎芽都已经有了，你们慎重考虑过了吗？确定是不要了吗？面对各种文书，一条条可能发生的意外，他颤抖着签下名字。岳母对医生护士“撒谎”：女儿女婿是新婚，马上要读研。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死活不肯要。就要让女婿来签这个字，但愿他们今后不要后悔。医护人员早已见怪不怪了，虽然除了新婚其他倒全是真的。

    【一瞬间的成长，一辈子的承诺】

    手术必须空腹，下午两点三刻才叫到名字，清晨六点早餐到现在滴水未进的陈怡，脸色异常难看，她战战兢兢地被带进了手术室。等待手术的一小时，他一下子明白了作为男人重于泰山的责任，就是自己的一个疏忽、一个大意、一个侥幸，居然给女孩和她整个家庭带来了这么大伤害。他坐如针毡，他懊悔自责……一小时后她终于出来了，岳母要上去搀扶她，被岳父狠狠地拦住。他说：“让孩子们自己去面对，他们必须要成长”，女孩倚着他哭成了泪人，岳母急得不行：“停吧！停吧！小月子不能这样哭啊！”

    当天晚上，坐在农村八仙桌边岳父母含着眼泪凝望着他，拿着他白天写的东西，要他郑重发誓：“回去后必须好好地完成学业，必须好好地善待我们女儿。往后余生，‘非她不爱，非她不娶’”。两年前进入医学院，进行“希波克拉底宣誓”虽然也热血沸腾，毕竟是例行公事。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发誓，这是他人生一辈子最大的选择。他居然就这样瞒着自己的父母，哽咽对着这对刚相识两天中年夫妻，郑重地答应了：“我是个成年男性，我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这一生，我‘非她不爱，非她不娶’”。

    所幸一切很顺利，在岳母的精心照顾下，女孩年纪轻恢复得非常快，像得了一场重感冒一样。于跃陪着照顾了两天，就必须回松江了，自己父母也一直在催着他呢。那时还没有长江隧桥，通往松江的九号线正在建造。从崇明女孩家回松江自己家，二十一岁的他汗流浃背地背着行李一路的舟车劳顿，公交换轮船换地铁承转启合乘坐了各种交通工具，差不多横穿了整个上海市。顶着三十八的炎炎烈日，整整六个多小时奔波，他一路颠沛流离一路思考反省，这一路上让他一下子成长了很多。

    很多年后他走上临床，逐渐经历各种回肠荡气的精妙手术，开始直面各种生老病死各种悲欢离合，他完完全全做到了临危不惧又从容不迫。经常前面刚死了个病人，转过身若无其事地大快朵颐，又很快地投入另一场争分夺秒的抢救。但是，他对那几天经历的这场“门诊小手术”的一幕幕，始终刻骨铭心，这是他青春岁月里抹不去一笔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