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流亡骑士
一
河水轻轻拍打着卵石滩，还有躺在河滩上的男人。他穿着一身褪了色的老旧铠甲，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的破斗篷。斗篷下是一张略显沧桑的面庞，还有着一头淡到接近白色的金发。
又一次在莱恩河畔醒来，只不过这次没有舒适的稻草床。黄昏的风吹进湿铠甲的缝隙，凉意将他从昏迷中唤醒。
男人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检查自己的武器是否还在背上。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令他不安的是，背上什么都没有。
他从河滩上爬起，四下张望，还好，他的武器——一把沉重的大剑——正静静地躺在他的身旁。
他捡起地上的大剑，放回背上。在流亡之路上，只有它永远不会背叛他。
男人名叫贝纳尔·桑德里安，来自大陆最西边的希诺维王国。
几年前希诺维爆发了一场内乱，让王国陷入了长久的动荡。国王的亲弟弟公然反叛，在神秘势力的帮助下，叛军一路高歌，在王都的防线被攻破后，国王也被渗透进王宫内的刺客暗杀，胜利的天平完全倒向叛军一方。
但出人意料的是，国王的太阳纹王冠最后却被芬顿·达克桑夺走，希诺维的人们憎恶地称他为“日蚀之虫”。自那以后，希诺维的天上不再有太阳。
对于贝纳尔而言，也是如此。
现在的人们已经很难记起曙光骑士团的威名，但是在内乱发生之前，希诺维还是在国王艾蒙森·索恩统治之下的时候，曙光骑士团是国王麾下的一支精英部队。
十二位成员来自于希诺维十二座城市，他们都是王国里最顶尖的强者，同时也是最配得上“骑士”之名的人。他们由国王亲自授封，并以国王和太阳神之名，在王国各处流浪，效仿传说中的五名太阳骑士，行侠仗义，成为无数人们心中真正的曙光。
而出生于王国首都太阳城的贝纳尔则是骑士团的团长。
但是内乱的爆发，王位的更迭，让这些曾经受万人敬仰的曙光骑士销声匿迹。来路不明的巨额赏金挂在他们头上，让他们不得不像老鼠一般四处逃亡。
身为团长的贝纳尔，“身价”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卑贱的欲望最终战胜了对英雄的崇拜，为此，贝纳尔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消灭那些拦在自己流亡路上的赏金猎人。
一天之前，贝纳尔从亚特里的坎铎出发，准备前往河对岸的贝尔希。为了避开港口士兵的盘查，贝纳尔选择搭乘黑船过河。
但是他不知道这艘船的船长已经和一伙土匪串通好，他把船停在河中间，然后土匪们撑着四五艘木船，将黑船团团围住。
他们大概有二三十人，带着尖刀长矛登上黑船。船上都是一些手无寸铁的贫民，面对全副武装的土匪，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而贝纳尔则趁着土匪们忙着杀人放火之时，点燃火把扔进土匪们的木船，然后手持大剑，孤身一人迎战装备精良的土匪团。
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刀光和火光，血色与月色，交相辉映。最后土匪们实在不敌贝纳尔一人，他们把船底凿穿，准备与贝纳尔同归于尽。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贝纳尔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河水将自己吞没，湍急的水流裹挟着他，将他砸在河底的石头上。
眼下，他必须尽快离开河滩。昨天晚上的暴动和火光肯定引来了不少巡逻的士兵，他们会沿着河岸一直搜寻，以确保没有偷渡者幸存，还能顺便捡一点被河水冲上岸的宝贝。
贝纳尔整顿好行装，他并没有带太多的东西在身上，在流亡之路上，有时他会接一点活，赚一点钱，让自己不至于饿死。可是莱恩河的急流冲走了他刚刚在坎铎赚的钱，眼下，他又冷又饿，还得防着路上突然蹿出来的赏金猎人。
沿着河流向下，似乎能找到村庄。贝纳尔看见了树林后面升起的灰烟，温暖的壁炉和铁锅里热气腾腾的蘑菇汤似乎近在眼前。
“嘿，我就说会有一两个运气好的能从水里爬出来。”
一位贝尔希士兵从树丛后面走出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整队贝尔希的巡逻士兵出现在贝纳尔跟前，他们身着坚固的红色盔甲，下面是白色的厚内衬；头戴黄铜飞鹰头盔，手持长戟和长柄斧，还有四位弩兵站在队伍后面。
一伙人有说有笑，显然没把这位幸存者放在眼里。
“喂，那边那个，放下武器，老老实实趴在地上。”领头的士兵轻蔑地对贝纳尔大叫，一旁的弩兵已经举起十字弩，纷纷对准贝纳尔。
贝纳尔没有说话，甚至连眼都没眨一下。见他毫无反应，为首的士兵不再嬉皮笑脸。
“听不懂人话？还是被自己吓出来的屎噎到了？妈的，又是一个蠢货。”他朝同伴示意，一队人朝贝纳尔包围过来。
“我说，放下武器，你这个亚特里杂碎。”
“在动手之前，劝你们先想一想，能砍死三十个土匪的人是一个什么样的货色。”贝纳尔平静地说，依旧纹丝不动。
士兵们依旧朝着他慢慢靠近，尽管他们对己方的人数和装备优势感到相当自信，但是保持高度的警惕。
“你是他妈的写童话的还是刚断奶？一个人杀三十个人？老子一晚上还能干倒三百个妓女呢。”领头者哈哈大笑，旁边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贝纳尔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大剑从背上取下，与此同时，一旁的弩兵也扣下了扳机。四发弩箭从不同角度朝他射来，普通人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
贝纳尔单手抡起大剑，剑身上的符文亮起金光，飞来的弩箭像是撞上一面无形的墙壁，纷纷掉落在地。士兵们停下脚步，眼前敌人的棘手程度超出他们的预料。
“该死，是他妈的曙光骑士，杰弗瑞，快去叫人。”领头的士兵大喊。
一位弩兵丢下十字弩，朝树林里跑去，惊慌之中还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个狗吃屎。
“真给老子丢人。”领头的吐了口口水。
贝纳尔没有给他们搬救兵的机会，他一抬手，那位摔在地上的士兵就被一道金色的锁链牢牢固定在地上，同时一顶有着华丽太阳纹路的金色巨盔凭空形成，贝纳尔那冷酷的眼神逐渐消失在巨盔之下。
“最后一次警告，聪明人应该不会急着给自己找麻烦。”
虽然曙光骑士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但是这伙士兵显然对他们的实力有所耳闻。一时间，恐惧有如荆棘一般缠上士兵们的心头，他们的脚步不再坚定，浮夸的铠甲之下，冷汗如雨点般流下。
“妈的，一群废物，你们在怕什么？这杂种的头上顶着一万洛德莱格金币，整整一万金币啊，砍下他的头，你们就可以一辈子不愁吃喝。上啊！废物，你看我干什么？”领头的士兵还在嘴硬，但是他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头盔上的金鹰此刻倒像是恃强凌弱之人最后的一丝傲慢。
贝纳尔双手持剑，与肩持平，剑锋对准领头士兵，在半次呼吸之间，他突然爆发，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量挥出一道斩击，干脆利落地砍断领头人的长柄戟，顺带将他整个人击飞出去数米远。
而旁边的士兵也清楚地看见那柄凶悍的大剑，它的造型颇为奇特，一半的剑身破损不堪，粗钝的边缘上布满了缺口，另一半剑身完好无损，锋利的剑刃上闪烁着金色的流光。
士兵们的心理防线被彻底击垮，他们连滚带爬地跑向身后的树林，嘴里叽里呱啦地怪叫着。
要想成为曙光骑士，就必须经受大祭司留给他们的残酷试炼。通过试炼的人将得到太阳神的赐福，分得神明的力量。
当凡人对上神明之力，能有落荒而逃的机会恐怕已经是神明开恩。
贝纳尔收回大剑，巨盔也随之消失。他披上斗篷，转身走进林子深处，留下那个领头兵独自在地上哀嚎。
像这样的冲突，其实有更直截了当的解决方法。只要他想，那一队士兵瞬间就可以变成一堆模糊的血肉，顺带解决后顾之忧。
二
贝纳尔穿行在树林里，他打算往西北方向走，绕过首都辛克莱，前往矮人王国玛尔科姆。
身后传来衣服与树叶的摩擦声，贝纳尔警惕地转过身，右手已经抓住剑柄。
“不要紧张，先生，我没有恶意。”一个年轻人从树丛后面钻出来，他穿着棕色麻布衣和灰色马裤，背着一把猎弓，戴着一顶宽边草帽，上面插着一根杜鹃羽毛，脸上还长着雀斑。
“请原谅我的无礼，先生，我并不是有意要跟踪您，”猎人诚恳地说道，“我是附近的黑树莓村的一名猎人，只是想请求您的帮助。”
“有什么事？”贝纳尔皱着眉头，手依旧握着剑柄。
“最近我们村子里遇到了点麻烦，很多人走进林子里，再也没有回来。”
“大概是遇到土匪了。”
“不，先生，我在打猎的时候发现了他们的尸体。老实说，我倒希望他们遇到的是土匪。”猎人摘下帽子，放到胸前，“愿神明保佑他们的灵魂。”
“他们的尸体怎么了？”
“那根本不是人能造成的伤口，我是说，不是刀剑或是其他的铁器能造成的。我没见过有东西能留下带着烧伤的牙印，除非是嘴里冒火的飞龙，但是那看起来又像是人的牙印。”
“你说的是实话？”
“我没有骗您，先生，我可以带您去看那些尸体。我知道您身手不凡，我们村子里实在没人能解决这件事，我只能请求您帮帮我们，不然这林子里的怪物，迟早会将我们杀光。”
“你看到我跟人交手了？”
“是的……哦不我是说……我不是有意看到的，我只是碰巧遇到了，那几位士兵的声音太大了，把我的猎物都吓跑了，我就好奇地凑过来看一眼。”
贝纳尔叹了口气，说：“你既然是猎人，难道不知道好奇是猎物最大的死因？”
年轻的猎人低下头，惭愧地说：“是的，先生，您说得没错。”
“你可以到城里去找你们的领主，他应该会帮你们，实在不行，让村子里的每个人都出点钱，请一位魔法师或者类似的人来解决这种事情。”贝纳尔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是一位麻烦人物，最好跟你们不要有接触。”
“我们都试过了，先生，村里的长者已经去找过贝尔希的领主，可是领主根本不想见他，还说他是年龄大了在说胡话。我们能凑出来的钱实在不多，有能力的人不会为了这点钱冒这么大的风险。”
看着他诚恳而又充满期待的目光，贝纳尔决定暂时先相信他，让他带自己去看一看那些尸体的情况。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达米安，先生。”
“好吧，达米安……你们能凑出多少钱？”
“大概有十个洛德莱格银币，先生，您放心，只要帮我们解决这头怪物，村里的人肯定乐意再多挤一点钱出来。”
“十个就够了，带我去看看你所说的尸体。”
穿过一片白桦树林，达米安带着他来到尸体所在的地方。这里是一片林间空地，空地中间有一颗大石头，上面遍布着密密麻麻的血迹，经过阳光的暴晒，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石头旁边躺着一男一女两具尸体。
“他们是一对情侣，也是我的朋友，安德斯和菈曼。唉，愿神明保佑他们的灵魂，他们经常来这里看星星。”达米安看着地上的尸体，悲伤地说。
贝纳尔蹲下身，查看尸体上的伤口。确实如达米安所说，女孩的脖子上有着两排人类的咬痕，旁边的皮肉却呈现出烧焦的状态，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伤口。她的脸色十分苍白，浑浊的眼球里已经有蛆虫在蠕动。男孩的情况也如出一辙。
“这片林子里有没有狼？”
“在这之前是有的，先生，但是最近它们似乎都消失了。现在我也只能找到松鼠兔子之类的小猎物。”
“你敢不敢在林子里过夜？”
“如果有您在的话，应该是不怕。”
“那好，我们在这里呆到晚上，看看这怪物到底长什么样。”
三
达米安躲在一棵中空的树干里，他一手把猎弓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捏着一支木箭。他浑身颤抖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树干外面传来一声声骇人的叫声，那是某种生物濒死时的惨叫。
贝纳尔头戴太阳纹巨盔，双手大剑带着金色的闪光，呼啸着划过一道道弧线。
这些怪物的数量远超贝纳尔的预料，而且连他也没见过这种怪物。它像是一具被灌满了黑油的干尸，从五官里不断流出黑色的浓稠液体，嘴里的液体似乎还在缓慢燃烧，扭曲的四肢在地上高速爬行着，嘴里不停地发出嘶哑的吼叫。
它们数量众多，动作极其迅速，即便是贝纳尔也难以抵御它们的攻势。
一剑斩开一只从后面扑上来的怪物，贝纳尔左手用力一握，一面金色的风筝盾凭空出现，他将盾牌顺势往地上一砸，一股巨大能量从盾牌中间的太阳图纹中涌出，引发了一场剧烈的爆炸，金色的冲击波将周围的怪物击飞出去，还在它们身上留下持续燃烧的金色火焰。
这种带着神圣力量的火焰引燃了它们身上的黑色液体，它们痛苦地嘶嚎着，翻滚着，手上的指甲深深地抠进干瘪的皮肉里，似乎想要从里面抠出什么东西来。
贝纳尔收起盾牌，双手持剑，左脚向前踏出箭步，压低身形，大剑锋利的一边向外；随后他以左脚为圆心，连续施展两次回旋，带出两道金色的剑光，将周围的怪物从中间横向斩开，同时还砍倒了好几棵大树。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火焰在血肉上燃烧的闷响。
贝纳尔左手一抬，放出一道震荡波，将一具还算完整的尸体上的火焰吹灭。然后又在指尖点亮一团金色光点，以便仔细检查这具尸体。
血肉都已经被烧得七七八八，令贝纳尔感到惊奇的是，它身上竟然穿着一件鳞甲，看样式，这具尸体生前似乎属于某个赏金猎人团，他的脖子上有一个洞，似乎是被魔力所贯穿。
他扭头看向达米安所在的那棵枯树，朝他大喊：“出来吧。”
达米安小心翼翼地从树干里面钻出来，手里的木箭还搭在猎弓上。
“事情远比我想象中要麻烦。这种怪物，我只在很古老的书里面看过。”贝纳尔语气凝重地说，周围一片漆黑，达米安看不清他的脸。
“走吧，先带我回村子里，我饿坏了。”
黑树莓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是一座位于森林边上的村庄，距离贝尔希有两里远，大约有六七十名村民居住于此。
当达米安带着贝纳尔回到他家时，他的父母都还没睡，正焦虑地等儿子回家。
“哦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你终于回来了。”母亲走上前，紧紧地抱住她的儿子。她的声音十分沙哑，眼睛里布满血丝，泪水打湿了达米安肩头的衣服。
“我一直叫你不要再去打猎了，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我没事的，妈妈，我回来了，多亏这位先生的帮助，我们找出林子里的怪物是什么了。”
“我不管什么怪物，让他们都见鬼去吧！我只要你好好呆在家里！哦，神明保佑！”
贝纳尔脱下斗篷，向达米安的父亲点头示意。他的父亲是一位残疾人，不知为何失去了左边的小腿，那半截裤管被他用麻绳扎起来。他正坐在一张长木桌旁，桌上摆着半块黑面包，几颗苹果，还有正在燃烧的半截蜡烛。
“多谢你出手相助，大人，我不方便招待你，还请你原谅。在桌子下面有椅子，请你稍微坐一下。”达米安的父亲对贝纳尔说着，一只手撑着桌子，想要够着一边的酒壶。
“我来吧。”贝纳尔帮他拿来酒壶和两个杯子，倒了两杯啤酒。
“请问……”贝纳尔看向一边的黑面包。
“哦当然，请吃吧。”达米安的父亲说，“很抱歉只能拿这种东西招待你。”
“没事，黑面包就行。”他一片一片地撕下面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斯文一点。
达米安的母亲给贝纳尔端上来一盘熟兔肉，然后在棉布围裙上擦擦手，说：“如果大人您方便的话，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们见到林子里的怪物了，这位骑士大人把他们全杀光了。”达米安坐在贝纳尔旁边，兴奋地说。
“哦神明啊，那是什么样的怪物？”
“一伙沦落为土匪的佣兵，专门在林子里抢劫过路的村民。”贝纳尔说道，还给达米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说话。
“可是听达米安说，林子里的尸体……”
“是野狗，在土匪把他们杀害后，野狗又把他们的尸体啃了个精光。”
“哦，可怜的安迪，愿神明保佑他的灵魂。”达米安的母亲十指并拢，虔诚地祈祷着。
贝纳尔很快便将桌子上的食物吃光，达米安帮他收拾出一张稻草床，贝纳尔便在他家过了一夜。
第二天，贝纳尔向达米安的父母道别后，便出发去找村长领取酬金。达米安跟着他，以便向村长作证。
他们来到村中心一间稍大的木屋外边，白发苍苍的老村长正一脸愁容地站在门口，有一个村民正准备离开，他们似乎刚进行过一场谈话。
“发生什么事了，村长？”达米安推开院子里的木栅栏门，向他问道。
“唉，”老人叹了口气，“昨天晚上又有人死在林子里了。”
“怎么会，”达米安有些诧异，“林子里的怪物都被这位骑士大人杀光了，我可以向您保证。”
老村长看向贝纳尔，“无意冒犯，爵士，”他的声音略显沙哑，“只是……昨晚死的是一整队贝尔希士兵，能做出这般暴行的怪物，恐怕不是一个人就能解决的。而且最近频繁有骗子上门，他们挥着一根铁棍子，声称自己能解决这头怪物，还要我先付钱给他们。”
“可是……”达米安有些着急。
贝纳尔按着他的肩膀，然后对村长说：“我能理解你的顾虑，我还会在林子里呆一晚，明天早上我会带来一些比较有说服力的证明。”
四
贝纳尔提着一颗狼头，走在通往黑树莓村的林间小道上。那颗狼头像是被火烤过一样，皮肉卷曲，呈现出焦黑色，还滴着黑色的粘液。
当他逐渐靠近村子时，哭喊声、惨叫声和木头燃烧声穿过树林，涌进他的耳朵。贝纳尔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当他悄然来到村子外围的灌木旁时，发现一大群贝尔希士兵将整座村子包围住，村子里火光四起，地上七零八落地躺着村民的尸体，剩下的村民被赶到村中间的空地上，一个人站在他们面前，高声叫嚣道：“赶紧交出凶手，否则所有人都将被处以绞刑！”
老村长跪在地上，扯着他的裤腿，哭诉道：“大人，我们真的不知道是谁杀害了你的士兵，请你放过我们吧！”
那个指挥官模样的人厌恶地踢开他，大叫道：“这附近除了你们这个村子里的人，还有谁能杀掉我一整队士兵？”
“我杀的。”
贝纳尔将狼头丢在空地上，朝他们慢慢走过来。周围的士兵迅速把他包围住，手里的长戟纷纷对准他。
先前被贝纳尔暴揍过的那个巡逻士兵赶紧跑到指挥官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曙光骑士是吧？”指挥官的手握住佩剑的圆头，“提醒你一句，你现在是在洛德莱格的土地上，就算是希诺维的国王来了，杀了我的人也别想安然无恙地离开。”
“我也不指望能全身而退。”贝纳尔从背上取下半边大剑，插在地上，他这一举动让一众士兵不由得后退一步。
“我对我的罪行供认不讳，我打了你的人，我还杀了你的人，”贝纳尔的语气不带一丝温度，“但是在抓住真正的凶手之前，是谁给你的权力杀害这些无辜的村民？”
“是他们死活不肯说出你的下落，”指挥官的脸上也是毫无波澜，“只要有一个愿意松一松嘴巴，也不用脏了我们的剑。”
贝纳尔朝村民中间稍微瞄了一眼，并没有看见达米安一家。
他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腾腾燃起的怒火，说：“现在凶手找到了，赶紧从这座村子里滚出去。”
一个士兵拿着一根木棒，悄悄地往他后脑抡了一棍。贝纳尔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搞不清楚局势，”指挥官冷笑道，“还以为自己多有英雄气概。”他转过身，朝着剩下的村民喊道：“凶手已经找到，但是鉴于你们之前的不配合，我们所造成的损失一概不予赔偿。”
士兵们扬起的尘土还未散去，恸哭声还在蓝天之上回旋。
五
当贝纳尔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头上被套了一个麻袋，四肢都被铁链锁住，上面似乎还蕴藏着魔力，他完全施展不出神力。
自己似乎在一辆马车上，除此之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信息。麻袋密不透风，闷的他喘不过气来。
感知渐渐恢复，马车也缓缓停下。有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打开我们看看。”
有人将麻袋一把扯开，突然涌进来的阳光让贝纳尔睁不开眼睛。有人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提了起来。
那人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是他。喂，把钱提过来。”
视觉也渐渐恢复，贝纳尔看见了之前那位指挥官，还有被自己揍过的巡逻兵头子，他们对面是另一伙陌生人。为首的人接过一口木箱，在指挥官的面前打开，
“这是先前说好的两万洛德莱格金币。”
指挥官把手插进那一堆金币深处，掏了一把出来，亮闪闪的金币纷纷从他指缝间滑落。
“亲爱的布莱斯先生，我听说今天贝纳尔团长的身价好像又涨了。有希诺维人给出了两万五千金币的高价。”
“您的意思是？”
指挥官似笑非笑地摸了摸嘴唇上的胡子。
“啊……是这样啊。”对方也面带微笑，“科尔爵士，我也听说诚信是你们洛德莱格人的经营之本。”
“时局瞬息万变，布莱斯先生，相信你应该也知道最近洛德莱格的经济不太乐观。我个人倾向于将这个情况归结于我们盲目的诚信。”
“我明白了，科尔爵士。那就按你的意思，”那人向同伴示意，“再加五千。”
科尔满意地点头微笑，同时一旁的巡逻兵头子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特殊的意味。他放在身后的手指稍微一动，身边的士兵都心领神会。
陌生人又提上来了一口木箱，首领不紧不慢地打开它，说道：“这里是我个人的六千金币，剩下的一千金币作为我们友谊的投资，祝我们下一次合作愉快。”
“感谢你的好意，友谊万岁。”当科尔笑着把手伸进金币里，准备再掏一把出来时，他似乎在金币里触动了某种机关。
一支短弩箭从金币里射出，贯穿了他的脖颈。
冲突随即爆发。贝尔希士兵迅速摆开事先准备好的阵型，前面没有带十字弩的士兵闪到一边，后面的士兵从怀里掏出造型小巧的十字弩，扣下扳机，瞬间放倒最前面的敌人。
反应过来的陌生人们马上展开反击，他们抽出长剑和弯刀，还有人掏出法杖。虽然贝尔希这边的装备和人数略胜一筹，但是那群陌生人个个身手不凡，即使最后被全数消灭，也还是带走了大部分贝尔希士兵。
最后贝尔希这边只剩两个人还活着。其中一人便是那位巡逻兵头子。
“真是可惜，科尔爵士，”他一手捂着左胸上的淌着血的伤口，一手伸进亮闪闪的金币堆里，“没想到，最后是由我来独享这些财富。您经常说一句话是什么来着？我想想，哦，对了，”他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
“‘每一条狗都会有它的那一天’，对吧？”
一根木箭从远处射来，贯穿了他的喉咙，喷出来的血溅了贝纳尔一身。
“像你这种人只会有暴死荒野的那一天。”
达米安提着猎弓，从背后的箭筒里抽出另一根箭，简单地瞄准，又射死另一个幸存的士兵。
他走过来，士兵头子还躺在地上，他的气管和动脉被射穿，整个喉咙里全是血，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绝望地盯着达米安。
达米安最后射出一根箭，作为这个世界留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然后他来到贝纳尔身边，帮他解开铁链，还给他一个小钱袋，
“这是我们答应您的十个银币，虽然对您来说可能已经不需要了。”达米安笑着说。
“不，我需要它。”贝纳尔也微笑着说，“那些金币留给你们重建家园吧。还有，关于你父母……”
“他们躲进地窖里了，不用担心。只是对于我们很多人来说，再多的钱也救不回死去的亲人。”
“我很抱歉。”
“这并不是您的错，”猎人的眼睛里闪着光，“您是一个好人，真的，只是我们的运气不好罢了。”
河水轻轻拍打着卵石滩，还有躺在河滩上的男人。他穿着一身褪了色的老旧铠甲，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的破斗篷。斗篷下是一张略显沧桑的面庞，还有着一头淡到接近白色的金发。
又一次在莱恩河畔醒来，只不过这次没有舒适的稻草床。黄昏的风吹进湿铠甲的缝隙，凉意将他从昏迷中唤醒。
男人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检查自己的武器是否还在背上。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令他不安的是，背上什么都没有。
他从河滩上爬起，四下张望，还好，他的武器——一把沉重的大剑——正静静地躺在他的身旁。
他捡起地上的大剑，放回背上。在流亡之路上，只有它永远不会背叛他。
男人名叫贝纳尔·桑德里安，来自大陆最西边的希诺维王国。
几年前希诺维爆发了一场内乱，让王国陷入了长久的动荡。国王的亲弟弟公然反叛，在神秘势力的帮助下，叛军一路高歌，在王都的防线被攻破后，国王也被渗透进王宫内的刺客暗杀，胜利的天平完全倒向叛军一方。
但出人意料的是，国王的太阳纹王冠最后却被芬顿·达克桑夺走，希诺维的人们憎恶地称他为“日蚀之虫”。自那以后，希诺维的天上不再有太阳。
对于贝纳尔而言，也是如此。
现在的人们已经很难记起曙光骑士团的威名，但是在内乱发生之前，希诺维还是在国王艾蒙森·索恩统治之下的时候，曙光骑士团是国王麾下的一支精英部队。
十二位成员来自于希诺维十二座城市，他们都是王国里最顶尖的强者，同时也是最配得上“骑士”之名的人。他们由国王亲自授封，并以国王和太阳神之名，在王国各处流浪，效仿传说中的五名太阳骑士，行侠仗义，成为无数人们心中真正的曙光。
而出生于王国首都太阳城的贝纳尔则是骑士团的团长。
但是内乱的爆发，王位的更迭，让这些曾经受万人敬仰的曙光骑士销声匿迹。来路不明的巨额赏金挂在他们头上，让他们不得不像老鼠一般四处逃亡。
身为团长的贝纳尔，“身价”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卑贱的欲望最终战胜了对英雄的崇拜，为此，贝纳尔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消灭那些拦在自己流亡路上的赏金猎人。
一天之前，贝纳尔从亚特里的坎铎出发，准备前往河对岸的贝尔希。为了避开港口士兵的盘查，贝纳尔选择搭乘黑船过河。
但是他不知道这艘船的船长已经和一伙土匪串通好，他把船停在河中间，然后土匪们撑着四五艘木船，将黑船团团围住。
他们大概有二三十人，带着尖刀长矛登上黑船。船上都是一些手无寸铁的贫民，面对全副武装的土匪，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而贝纳尔则趁着土匪们忙着杀人放火之时，点燃火把扔进土匪们的木船，然后手持大剑，孤身一人迎战装备精良的土匪团。
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刀光和火光，血色与月色，交相辉映。最后土匪们实在不敌贝纳尔一人，他们把船底凿穿，准备与贝纳尔同归于尽。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贝纳尔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河水将自己吞没，湍急的水流裹挟着他，将他砸在河底的石头上。
眼下，他必须尽快离开河滩。昨天晚上的暴动和火光肯定引来了不少巡逻的士兵，他们会沿着河岸一直搜寻，以确保没有偷渡者幸存，还能顺便捡一点被河水冲上岸的宝贝。
贝纳尔整顿好行装，他并没有带太多的东西在身上，在流亡之路上，有时他会接一点活，赚一点钱，让自己不至于饿死。可是莱恩河的急流冲走了他刚刚在坎铎赚的钱，眼下，他又冷又饿，还得防着路上突然蹿出来的赏金猎人。
沿着河流向下，似乎能找到村庄。贝纳尔看见了树林后面升起的灰烟，温暖的壁炉和铁锅里热气腾腾的蘑菇汤似乎近在眼前。
“嘿，我就说会有一两个运气好的能从水里爬出来。”
一位贝尔希士兵从树丛后面走出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整队贝尔希的巡逻士兵出现在贝纳尔跟前，他们身着坚固的红色盔甲，下面是白色的厚内衬；头戴黄铜飞鹰头盔，手持长戟和长柄斧，还有四位弩兵站在队伍后面。
一伙人有说有笑，显然没把这位幸存者放在眼里。
“喂，那边那个，放下武器，老老实实趴在地上。”领头的士兵轻蔑地对贝纳尔大叫，一旁的弩兵已经举起十字弩，纷纷对准贝纳尔。
贝纳尔没有说话，甚至连眼都没眨一下。见他毫无反应，为首的士兵不再嬉皮笑脸。
“听不懂人话？还是被自己吓出来的屎噎到了？妈的，又是一个蠢货。”他朝同伴示意，一队人朝贝纳尔包围过来。
“我说，放下武器，你这个亚特里杂碎。”
“在动手之前，劝你们先想一想，能砍死三十个土匪的人是一个什么样的货色。”贝纳尔平静地说，依旧纹丝不动。
士兵们依旧朝着他慢慢靠近，尽管他们对己方的人数和装备优势感到相当自信，但是保持高度的警惕。
“你是他妈的写童话的还是刚断奶？一个人杀三十个人？老子一晚上还能干倒三百个妓女呢。”领头者哈哈大笑，旁边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贝纳尔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大剑从背上取下，与此同时，一旁的弩兵也扣下了扳机。四发弩箭从不同角度朝他射来，普通人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
贝纳尔单手抡起大剑，剑身上的符文亮起金光，飞来的弩箭像是撞上一面无形的墙壁，纷纷掉落在地。士兵们停下脚步，眼前敌人的棘手程度超出他们的预料。
“该死，是他妈的曙光骑士，杰弗瑞，快去叫人。”领头的士兵大喊。
一位弩兵丢下十字弩，朝树林里跑去，惊慌之中还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个狗吃屎。
“真给老子丢人。”领头的吐了口口水。
贝纳尔没有给他们搬救兵的机会，他一抬手，那位摔在地上的士兵就被一道金色的锁链牢牢固定在地上，同时一顶有着华丽太阳纹路的金色巨盔凭空形成，贝纳尔那冷酷的眼神逐渐消失在巨盔之下。
“最后一次警告，聪明人应该不会急着给自己找麻烦。”
虽然曙光骑士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但是这伙士兵显然对他们的实力有所耳闻。一时间，恐惧有如荆棘一般缠上士兵们的心头，他们的脚步不再坚定，浮夸的铠甲之下，冷汗如雨点般流下。
“妈的，一群废物，你们在怕什么？这杂种的头上顶着一万洛德莱格金币，整整一万金币啊，砍下他的头，你们就可以一辈子不愁吃喝。上啊！废物，你看我干什么？”领头的士兵还在嘴硬，但是他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头盔上的金鹰此刻倒像是恃强凌弱之人最后的一丝傲慢。
贝纳尔双手持剑，与肩持平，剑锋对准领头士兵，在半次呼吸之间，他突然爆发，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量挥出一道斩击，干脆利落地砍断领头人的长柄戟，顺带将他整个人击飞出去数米远。
而旁边的士兵也清楚地看见那柄凶悍的大剑，它的造型颇为奇特，一半的剑身破损不堪，粗钝的边缘上布满了缺口，另一半剑身完好无损，锋利的剑刃上闪烁着金色的流光。
士兵们的心理防线被彻底击垮，他们连滚带爬地跑向身后的树林，嘴里叽里呱啦地怪叫着。
要想成为曙光骑士，就必须经受大祭司留给他们的残酷试炼。通过试炼的人将得到太阳神的赐福，分得神明的力量。
当凡人对上神明之力，能有落荒而逃的机会恐怕已经是神明开恩。
贝纳尔收回大剑，巨盔也随之消失。他披上斗篷，转身走进林子深处，留下那个领头兵独自在地上哀嚎。
像这样的冲突，其实有更直截了当的解决方法。只要他想，那一队士兵瞬间就可以变成一堆模糊的血肉，顺带解决后顾之忧。
二
贝纳尔穿行在树林里，他打算往西北方向走，绕过首都辛克莱，前往矮人王国玛尔科姆。
身后传来衣服与树叶的摩擦声，贝纳尔警惕地转过身，右手已经抓住剑柄。
“不要紧张，先生，我没有恶意。”一个年轻人从树丛后面钻出来，他穿着棕色麻布衣和灰色马裤，背着一把猎弓，戴着一顶宽边草帽，上面插着一根杜鹃羽毛，脸上还长着雀斑。
“请原谅我的无礼，先生，我并不是有意要跟踪您，”猎人诚恳地说道，“我是附近的黑树莓村的一名猎人，只是想请求您的帮助。”
“有什么事？”贝纳尔皱着眉头，手依旧握着剑柄。
“最近我们村子里遇到了点麻烦，很多人走进林子里，再也没有回来。”
“大概是遇到土匪了。”
“不，先生，我在打猎的时候发现了他们的尸体。老实说，我倒希望他们遇到的是土匪。”猎人摘下帽子，放到胸前，“愿神明保佑他们的灵魂。”
“他们的尸体怎么了？”
“那根本不是人能造成的伤口，我是说，不是刀剑或是其他的铁器能造成的。我没见过有东西能留下带着烧伤的牙印，除非是嘴里冒火的飞龙，但是那看起来又像是人的牙印。”
“你说的是实话？”
“我没有骗您，先生，我可以带您去看那些尸体。我知道您身手不凡，我们村子里实在没人能解决这件事，我只能请求您帮帮我们，不然这林子里的怪物，迟早会将我们杀光。”
“你看到我跟人交手了？”
“是的……哦不我是说……我不是有意看到的，我只是碰巧遇到了，那几位士兵的声音太大了，把我的猎物都吓跑了，我就好奇地凑过来看一眼。”
贝纳尔叹了口气，说：“你既然是猎人，难道不知道好奇是猎物最大的死因？”
年轻的猎人低下头，惭愧地说：“是的，先生，您说得没错。”
“你可以到城里去找你们的领主，他应该会帮你们，实在不行，让村子里的每个人都出点钱，请一位魔法师或者类似的人来解决这种事情。”贝纳尔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是一位麻烦人物，最好跟你们不要有接触。”
“我们都试过了，先生，村里的长者已经去找过贝尔希的领主，可是领主根本不想见他，还说他是年龄大了在说胡话。我们能凑出来的钱实在不多，有能力的人不会为了这点钱冒这么大的风险。”
看着他诚恳而又充满期待的目光，贝纳尔决定暂时先相信他，让他带自己去看一看那些尸体的情况。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达米安，先生。”
“好吧，达米安……你们能凑出多少钱？”
“大概有十个洛德莱格银币，先生，您放心，只要帮我们解决这头怪物，村里的人肯定乐意再多挤一点钱出来。”
“十个就够了，带我去看看你所说的尸体。”
穿过一片白桦树林，达米安带着他来到尸体所在的地方。这里是一片林间空地，空地中间有一颗大石头，上面遍布着密密麻麻的血迹，经过阳光的暴晒，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石头旁边躺着一男一女两具尸体。
“他们是一对情侣，也是我的朋友，安德斯和菈曼。唉，愿神明保佑他们的灵魂，他们经常来这里看星星。”达米安看着地上的尸体，悲伤地说。
贝纳尔蹲下身，查看尸体上的伤口。确实如达米安所说，女孩的脖子上有着两排人类的咬痕，旁边的皮肉却呈现出烧焦的状态，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伤口。她的脸色十分苍白，浑浊的眼球里已经有蛆虫在蠕动。男孩的情况也如出一辙。
“这片林子里有没有狼？”
“在这之前是有的，先生，但是最近它们似乎都消失了。现在我也只能找到松鼠兔子之类的小猎物。”
“你敢不敢在林子里过夜？”
“如果有您在的话，应该是不怕。”
“那好，我们在这里呆到晚上，看看这怪物到底长什么样。”
三
达米安躲在一棵中空的树干里，他一手把猎弓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捏着一支木箭。他浑身颤抖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树干外面传来一声声骇人的叫声，那是某种生物濒死时的惨叫。
贝纳尔头戴太阳纹巨盔，双手大剑带着金色的闪光，呼啸着划过一道道弧线。
这些怪物的数量远超贝纳尔的预料，而且连他也没见过这种怪物。它像是一具被灌满了黑油的干尸，从五官里不断流出黑色的浓稠液体，嘴里的液体似乎还在缓慢燃烧，扭曲的四肢在地上高速爬行着，嘴里不停地发出嘶哑的吼叫。
它们数量众多，动作极其迅速，即便是贝纳尔也难以抵御它们的攻势。
一剑斩开一只从后面扑上来的怪物，贝纳尔左手用力一握，一面金色的风筝盾凭空出现，他将盾牌顺势往地上一砸，一股巨大能量从盾牌中间的太阳图纹中涌出，引发了一场剧烈的爆炸，金色的冲击波将周围的怪物击飞出去，还在它们身上留下持续燃烧的金色火焰。
这种带着神圣力量的火焰引燃了它们身上的黑色液体，它们痛苦地嘶嚎着，翻滚着，手上的指甲深深地抠进干瘪的皮肉里，似乎想要从里面抠出什么东西来。
贝纳尔收起盾牌，双手持剑，左脚向前踏出箭步，压低身形，大剑锋利的一边向外；随后他以左脚为圆心，连续施展两次回旋，带出两道金色的剑光，将周围的怪物从中间横向斩开，同时还砍倒了好几棵大树。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火焰在血肉上燃烧的闷响。
贝纳尔左手一抬，放出一道震荡波，将一具还算完整的尸体上的火焰吹灭。然后又在指尖点亮一团金色光点，以便仔细检查这具尸体。
血肉都已经被烧得七七八八，令贝纳尔感到惊奇的是，它身上竟然穿着一件鳞甲，看样式，这具尸体生前似乎属于某个赏金猎人团，他的脖子上有一个洞，似乎是被魔力所贯穿。
他扭头看向达米安所在的那棵枯树，朝他大喊：“出来吧。”
达米安小心翼翼地从树干里面钻出来，手里的木箭还搭在猎弓上。
“事情远比我想象中要麻烦。这种怪物，我只在很古老的书里面看过。”贝纳尔语气凝重地说，周围一片漆黑，达米安看不清他的脸。
“走吧，先带我回村子里，我饿坏了。”
黑树莓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是一座位于森林边上的村庄，距离贝尔希有两里远，大约有六七十名村民居住于此。
当达米安带着贝纳尔回到他家时，他的父母都还没睡，正焦虑地等儿子回家。
“哦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你终于回来了。”母亲走上前，紧紧地抱住她的儿子。她的声音十分沙哑，眼睛里布满血丝，泪水打湿了达米安肩头的衣服。
“我一直叫你不要再去打猎了，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我没事的，妈妈，我回来了，多亏这位先生的帮助，我们找出林子里的怪物是什么了。”
“我不管什么怪物，让他们都见鬼去吧！我只要你好好呆在家里！哦，神明保佑！”
贝纳尔脱下斗篷，向达米安的父亲点头示意。他的父亲是一位残疾人，不知为何失去了左边的小腿，那半截裤管被他用麻绳扎起来。他正坐在一张长木桌旁，桌上摆着半块黑面包，几颗苹果，还有正在燃烧的半截蜡烛。
“多谢你出手相助，大人，我不方便招待你，还请你原谅。在桌子下面有椅子，请你稍微坐一下。”达米安的父亲对贝纳尔说着，一只手撑着桌子，想要够着一边的酒壶。
“我来吧。”贝纳尔帮他拿来酒壶和两个杯子，倒了两杯啤酒。
“请问……”贝纳尔看向一边的黑面包。
“哦当然，请吃吧。”达米安的父亲说，“很抱歉只能拿这种东西招待你。”
“没事，黑面包就行。”他一片一片地撕下面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斯文一点。
达米安的母亲给贝纳尔端上来一盘熟兔肉，然后在棉布围裙上擦擦手，说：“如果大人您方便的话，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们见到林子里的怪物了，这位骑士大人把他们全杀光了。”达米安坐在贝纳尔旁边，兴奋地说。
“哦神明啊，那是什么样的怪物？”
“一伙沦落为土匪的佣兵，专门在林子里抢劫过路的村民。”贝纳尔说道，还给达米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说话。
“可是听达米安说，林子里的尸体……”
“是野狗，在土匪把他们杀害后，野狗又把他们的尸体啃了个精光。”
“哦，可怜的安迪，愿神明保佑他的灵魂。”达米安的母亲十指并拢，虔诚地祈祷着。
贝纳尔很快便将桌子上的食物吃光，达米安帮他收拾出一张稻草床，贝纳尔便在他家过了一夜。
第二天，贝纳尔向达米安的父母道别后，便出发去找村长领取酬金。达米安跟着他，以便向村长作证。
他们来到村中心一间稍大的木屋外边，白发苍苍的老村长正一脸愁容地站在门口，有一个村民正准备离开，他们似乎刚进行过一场谈话。
“发生什么事了，村长？”达米安推开院子里的木栅栏门，向他问道。
“唉，”老人叹了口气，“昨天晚上又有人死在林子里了。”
“怎么会，”达米安有些诧异，“林子里的怪物都被这位骑士大人杀光了，我可以向您保证。”
老村长看向贝纳尔，“无意冒犯，爵士，”他的声音略显沙哑，“只是……昨晚死的是一整队贝尔希士兵，能做出这般暴行的怪物，恐怕不是一个人就能解决的。而且最近频繁有骗子上门，他们挥着一根铁棍子，声称自己能解决这头怪物，还要我先付钱给他们。”
“可是……”达米安有些着急。
贝纳尔按着他的肩膀，然后对村长说：“我能理解你的顾虑，我还会在林子里呆一晚，明天早上我会带来一些比较有说服力的证明。”
四
贝纳尔提着一颗狼头，走在通往黑树莓村的林间小道上。那颗狼头像是被火烤过一样，皮肉卷曲，呈现出焦黑色，还滴着黑色的粘液。
当他逐渐靠近村子时，哭喊声、惨叫声和木头燃烧声穿过树林，涌进他的耳朵。贝纳尔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当他悄然来到村子外围的灌木旁时，发现一大群贝尔希士兵将整座村子包围住，村子里火光四起，地上七零八落地躺着村民的尸体，剩下的村民被赶到村中间的空地上，一个人站在他们面前，高声叫嚣道：“赶紧交出凶手，否则所有人都将被处以绞刑！”
老村长跪在地上，扯着他的裤腿，哭诉道：“大人，我们真的不知道是谁杀害了你的士兵，请你放过我们吧！”
那个指挥官模样的人厌恶地踢开他，大叫道：“这附近除了你们这个村子里的人，还有谁能杀掉我一整队士兵？”
“我杀的。”
贝纳尔将狼头丢在空地上，朝他们慢慢走过来。周围的士兵迅速把他包围住，手里的长戟纷纷对准他。
先前被贝纳尔暴揍过的那个巡逻士兵赶紧跑到指挥官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曙光骑士是吧？”指挥官的手握住佩剑的圆头，“提醒你一句，你现在是在洛德莱格的土地上，就算是希诺维的国王来了，杀了我的人也别想安然无恙地离开。”
“我也不指望能全身而退。”贝纳尔从背上取下半边大剑，插在地上，他这一举动让一众士兵不由得后退一步。
“我对我的罪行供认不讳，我打了你的人，我还杀了你的人，”贝纳尔的语气不带一丝温度，“但是在抓住真正的凶手之前，是谁给你的权力杀害这些无辜的村民？”
“是他们死活不肯说出你的下落，”指挥官的脸上也是毫无波澜，“只要有一个愿意松一松嘴巴，也不用脏了我们的剑。”
贝纳尔朝村民中间稍微瞄了一眼，并没有看见达米安一家。
他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腾腾燃起的怒火，说：“现在凶手找到了，赶紧从这座村子里滚出去。”
一个士兵拿着一根木棒，悄悄地往他后脑抡了一棍。贝纳尔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搞不清楚局势，”指挥官冷笑道，“还以为自己多有英雄气概。”他转过身，朝着剩下的村民喊道：“凶手已经找到，但是鉴于你们之前的不配合，我们所造成的损失一概不予赔偿。”
士兵们扬起的尘土还未散去，恸哭声还在蓝天之上回旋。
五
当贝纳尔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头上被套了一个麻袋，四肢都被铁链锁住，上面似乎还蕴藏着魔力，他完全施展不出神力。
自己似乎在一辆马车上，除此之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信息。麻袋密不透风，闷的他喘不过气来。
感知渐渐恢复，马车也缓缓停下。有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打开我们看看。”
有人将麻袋一把扯开，突然涌进来的阳光让贝纳尔睁不开眼睛。有人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提了起来。
那人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是他。喂，把钱提过来。”
视觉也渐渐恢复，贝纳尔看见了之前那位指挥官，还有被自己揍过的巡逻兵头子，他们对面是另一伙陌生人。为首的人接过一口木箱，在指挥官的面前打开，
“这是先前说好的两万洛德莱格金币。”
指挥官把手插进那一堆金币深处，掏了一把出来，亮闪闪的金币纷纷从他指缝间滑落。
“亲爱的布莱斯先生，我听说今天贝纳尔团长的身价好像又涨了。有希诺维人给出了两万五千金币的高价。”
“您的意思是？”
指挥官似笑非笑地摸了摸嘴唇上的胡子。
“啊……是这样啊。”对方也面带微笑，“科尔爵士，我也听说诚信是你们洛德莱格人的经营之本。”
“时局瞬息万变，布莱斯先生，相信你应该也知道最近洛德莱格的经济不太乐观。我个人倾向于将这个情况归结于我们盲目的诚信。”
“我明白了，科尔爵士。那就按你的意思，”那人向同伴示意，“再加五千。”
科尔满意地点头微笑，同时一旁的巡逻兵头子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特殊的意味。他放在身后的手指稍微一动，身边的士兵都心领神会。
陌生人又提上来了一口木箱，首领不紧不慢地打开它，说道：“这里是我个人的六千金币，剩下的一千金币作为我们友谊的投资，祝我们下一次合作愉快。”
“感谢你的好意，友谊万岁。”当科尔笑着把手伸进金币里，准备再掏一把出来时，他似乎在金币里触动了某种机关。
一支短弩箭从金币里射出，贯穿了他的脖颈。
冲突随即爆发。贝尔希士兵迅速摆开事先准备好的阵型，前面没有带十字弩的士兵闪到一边，后面的士兵从怀里掏出造型小巧的十字弩，扣下扳机，瞬间放倒最前面的敌人。
反应过来的陌生人们马上展开反击，他们抽出长剑和弯刀，还有人掏出法杖。虽然贝尔希这边的装备和人数略胜一筹，但是那群陌生人个个身手不凡，即使最后被全数消灭，也还是带走了大部分贝尔希士兵。
最后贝尔希这边只剩两个人还活着。其中一人便是那位巡逻兵头子。
“真是可惜，科尔爵士，”他一手捂着左胸上的淌着血的伤口，一手伸进亮闪闪的金币堆里，“没想到，最后是由我来独享这些财富。您经常说一句话是什么来着？我想想，哦，对了，”他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
“‘每一条狗都会有它的那一天’，对吧？”
一根木箭从远处射来，贯穿了他的喉咙，喷出来的血溅了贝纳尔一身。
“像你这种人只会有暴死荒野的那一天。”
达米安提着猎弓，从背后的箭筒里抽出另一根箭，简单地瞄准，又射死另一个幸存的士兵。
他走过来，士兵头子还躺在地上，他的气管和动脉被射穿，整个喉咙里全是血，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绝望地盯着达米安。
达米安最后射出一根箭，作为这个世界留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然后他来到贝纳尔身边，帮他解开铁链，还给他一个小钱袋，
“这是我们答应您的十个银币，虽然对您来说可能已经不需要了。”达米安笑着说。
“不，我需要它。”贝纳尔也微笑着说，“那些金币留给你们重建家园吧。还有，关于你父母……”
“他们躲进地窖里了，不用担心。只是对于我们很多人来说，再多的钱也救不回死去的亲人。”
“我很抱歉。”
“这并不是您的错，”猎人的眼睛里闪着光，“您是一个好人，真的，只是我们的运气不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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