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视界

    图书馆中的人逐渐增多,连素白旁边几桌光线不好的位子也已经有人落座。他们本就刻意压低的声音只好进一步收敛。

    “你喜欢吗?”纯一悄声问道,目光却仍停留在她手中的花球上。

    “花球吗?喜欢呀,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折纸作品。”

    “我倒是见过许多精彩绝伦的作品,那种折纸工艺看一眼就无法忘记。”

    有什么是看一眼就无法忘记的呢?素白稍一回想,感觉自己的生活一直平平淡淡,按部就班。自己好像总是慢慢地忘记以前的事情,或许只有近几日的时光能在记忆中鲜活地呈现。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折纸呢?感觉这不是一个很大众的爱好。”

    纯一听了他的问题沉默了,好像在思索回答,也好像在回忆往事。

    “额,对不起,我不应该问这种问题的。”素白看着她一言不发,以为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他猛然意识到,其实他们只经历了短短两天的相处,彼此也只交流了些只言片语。

    “没什么的,我只是在想以前的一些事。为什么会喜欢上折纸吗?因为觉得折纸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无论多么复杂精巧的结构,展开来都只是一张满是皱褶的纸。那是叫拓扑学吧?所有用一张纸折叠而成的作品,都是同胚的。他们在数学上没有太大的区别,而所有的艺术性全部来自人的创造与想象。”纯一真诚地回答道。

    素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因为不愿意在这个地方显露出自己的无知,他没有去询问什么是“同胚”。而且,从字面上,他也大概能理解其含义。

    “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吧。”纯一低着头,素白读不出她的表情。

    “啊?什么?”

    “花球啊,我送给你了。”

    “为,为什么呀?”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再说了,这个花球不也有你一半的功劳吗?”

    花球现在就摆在两人正中间的地方。纯一说送他了,再没有去动它,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来看;素白望着它有些不知所措,呆坐了几秒,为了掩饰尴尬,也去抓自己的书包。

    书包的重心与以往大有不同,素白一下子没吃准,就把书包碰翻了。“咚!”它与地面碰撞,发出很大的声响。安静的图书馆中,好像平静的池塘里投入了一块大石头,或是鲁莽地一脚踏进潜伏了大量蟋蟀的草丛。四周响起窸窸窣窣的抱怨声,控诉着素白惊扰了沉下心看书的人。

    纯一也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他噤声。待这场小风波过去了,她疑惑地低声询问:“你这是在书包里放了铁块?怎么动静那么大?”

    素白脸还有些发烫,那一句句的抱怨声落在耳边是那样犀利。他赶忙向纯一解释说:“不是铁块,一本书而已。我忘了把它……”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故意不让人听见似的。

    “书?什么书呀,那么重。我见过最厚的书是《辞典》,应该也发不出这种声音。”纯一更加好奇了。

    素白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说明,只好小心地从书包中搬出那本沉重的书,双手拿着递到纯一面前。

    纯一接过《空书》,胳膊向下一沉:“好重……这是书?”她小心地将书放在桌面上,避免造成不必要的声响。摩挲着书研究了一会儿,纯一试图去掀开书的“封面”。像素白第一次尝试一样,她理所当然的失败了。

    “这个书比较难打开,我来帮你吧。”素白看着她受挫的样子咧嘴一笑。但纯一没有理睬他,整个身子都俯了下去,胳臂也换了一个更加方便施力的角度。她的上半身都在发力,在她所能掌控的范围内尽量用力。

    “唔!”伴随着纯一身体的一阵抖动,书被打开了。没有素白打开它时那种无法掌控的失态模样,封面被纯一牢牢控制在手掌间和胸口前,伴随着她身体重新抬起,优雅地向外翻开。

    “真难打开呀!这里面是有磁石吗?”纯一看着被翻开的封面。素白瞧见她刚刚用力的那只手掌有些发红。

    “哎,打开也没什么用了,里面的文字再也看不到了。”素白对着里面空白的纸张摇头道。

    “嗯?看得到呀!虽然字迹很淡,但认真看还是能看出来的。”纯一看着素白这副半是惋惜半是无奈十分不解。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纯一低下头,辨认起纸张上的文字:

    “小偷从神那儿偷来珍宝,

    乞丐向小偷祈祷,

    骗子邀乞丐一起舞蹈,

    强盗拿了撒腿就跑,

    盲人以神的名义将之逮捕。

    神笑看这场闹剧,

    罢了随手包装成珍宝。”

    纯一读的很慢,一字一顿,似乎看清每一个字都要费些力气。读到一半时,素白想打断她,不过嘴巴张了张,到底没发出声音。“这首诗是什么意思?”末了,纯一倒反问起素白来。

    “这……是一首诗吧?你应该看过?”纯一看他不说话,思考着什么的样子,又追问他。

    “应该是一首诗,但我也不确定是什么意思。其实写这本书的人意识未必一直是清醒的。”素白斟酌着,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认识作者?”

    “算认识吧……他应该是我叔叔。”素白的语气中透露着不确定。为什么要说“应该”呢?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因为这个叔叔差不多忘了自己的侄子?还是因为这个侄子快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叔叔?素白自己也不清楚他瞬间的想法暴露了怎样的心态。纯一也没有去深究这一点,只是听罢点了点头。

    素白见她要翻页看下去,这才意识过来之前在思考的问题:“你能看到这本书上的字?”虽然她念出的诗已经表明了答案,难以置信的心情还是驱使素白问出了这个问题。

    “能看见。你看不见吗?”

    “看不见,自从第一次翻开它看了两三页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为什么那时候能看见呢?”

    “这本书第一次被打开的时候从里面散发出很浓重的香味,我想大概是因为那个。”

    “这样吗?我还以为是某种会被空气氧化的墨水呢。”纯一鼓了鼓嘴来表达自己想法的落空。

    “香气都跑光了,我以为书中的字已经没有办法再阅读了。”素白有些激动,“为什么你能看到呢?”

    “大概是因为我的眼睛和正常人不一样吧?我很小的时候就能看到许多别人看不见、看不清的东西。”纯一全然没有素白那激动的心情,语气有些低落,“你应该知道,人的视网膜上有两种感光细胞,对光线强弱敏感的视杆细胞,和能分辨颜色的视锥细胞。天生没有视锥细胞的我不仅丧失了对颜色的感知能力,也不具备在强光下的……嗯,按医生的说法,‘明视觉’。所以,从我记事起,就一直生活在比较阴暗的环境中,即使偶尔走到阳光下,也会戴一副墨镜。或许是长此以往过着形同训练的生活,我对光线的感知比一般人要敏感,不仅能在黑暗中维持较好的视觉,也能分辨常人用肉眼无法看出的明暗区别。”

    “也就是说,这个墨水其实是有颜色的,只是很淡?”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颜色,在我看来,它与纸张的亮度是不同的。也就是对光的反射率不同。不过差别不大,这大概就是你看不出的原因。”纯一的食指指尖与书页若即若离,似乎在用那一小块柔嫩而又敏感的皮肤体会着墨水写过之处与空白纸面的区别。

    “额,那个,纯一……”素白突然扭捏起来。

    “嗯,怎么了?”纯一抬了抬眉毛,注意力仍然放在手中的《空书》上。她已经在阅读第二页的内容了。

    “就是我刚刚说的……这本书我也只看了前三页,然后我蛮好奇后面的内容……所以……”

    纯一听着他支支吾吾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悄悄举起手抹去嘴角浮现出的不怀好意的笑。

    “所以……你想让我念给你听?”纯一的手仍然掩着嘴,装出若有所思的语气。

    素白一听这话,与他心中所想八九不离十,下意识就要赞同。但旋即,他脑中就构想出了一副画面:自己安静地躺在床上,床头台灯的光斜斜照上墙。床是洁白柔软的,光是昏黄浅淡的。脑袋侧向床边,紧挨着床沿的一把靠背椅。靠背椅上坐了个女孩,在光线的映衬下温婉可人。她捧着一本厚实的大书,不紧不慢地念着上面的内容。声音轻柔,如涓涓细流;驱愁绪下眉头,引倦意绕心头。想到这儿,素白的脸开始发烫,赶忙摇头否决:“那……那倒不必。我只是……只是……”他“只是”了半天也没“只是”出后半句话,心底一面嫌弃自己的脑子转地不够快,一面又埋怨它老想些多余的细节。纯一见他突然这般模样,从遮住嘴的手指间漏出了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笑。

    “要不,我手写一份给你?”这次,纯一的语气真诚了不少。

    “那会不会太麻烦你了,这么厚一本书,里面字应该不少。”素白脸上的热正在散去,大脑又能冷静地思考了,“这事再说吧。嗯……如果可以的话告诉我里面大致的内容就好。说不定,他这么设计,本来就是为了不让人看完这本书。”

    “唔,果然只有图书馆会让人免费看书。这样的话等我先看一些吧,说不定看到一半我不想看了。话说,你的叔叔是个作家?”

    “他吗?……应该不是。我想他应该是个科学家。”

    “科学家写的书吗……”纯一看着书喃喃自语。没过几秒,她又突然说道:“对了,素白。”

    “嗯。”

    “虽然我看不出颜色,但是如果一个人的脸色因为充血而变深甚至有些反光的话,我还是能看得很清楚的。”

    纯一像是在阐述一个事实,但素白听了,血液不自主地向脸颊涌去。他再次语塞。好在纯一也没有期待他给予回复,两手捧着脸埋头看起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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