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葬礼

    奶奶家的晚饭一向烧得很早,好像是要赶在太阳落下前结束一天最后的工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仍残留在这方远离城市气息的土地上。自爷爷死后,奶奶的生活愈发简朴,每天摆上桌的都是一菜一汤。但今天,素白还没走进门,就能闻到饱含温度的饭菜香。

    “溯儿,你来啦!”素白刚推门进屋,就听见奶奶说着口音很重的普通话,“你妈妈啦,打电话来过嘞,说你要来。我就随便弄了一些菜。醋溜鱼羹,你要吃的喔。”

    “嗯嗯。”

    “书包放一边好嘞,饭也好嘞,我再烧个菜嗷。”

    “不用那么麻烦,我随便吃一点就好。”

    奶奶走到灶台边,一掀锅盖,热腾腾的白气登时冒出,弥漫到整个老房间。“不麻烦,随便弄一点嘚。”

    素白盛了一勺白饭,抱着碗坐在饭桌旁扒拉着。鱼羹很酸,羹里的白菜叶很软,没有太多其他的味道。还有一盘土豆炖五花肉,土豆没有煮软,五花肉也没有炖烂。

    奶奶最后端上来一碗炒青菜,素白尝了两口后就再没有下筷,还是捞着羹里的鱼肉。奶奶也盛了碗饭在一旁坐下。她问东问西,她问着一切素白不关心的细节:饭菜是否合口,要不再加勺盐,假期要放多久,头发何时修剪。素白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匆匆吃完饭,放了碗筷,溜出门外。

    在通往红池河的小径上,素白踢着块小石头向前走。石头在前头无规则地跳动,素白在后面胡思乱想。“爸爸是工作时遇到什么事情了吗?跟人打架了?惹着什么人了?……”石头蹦跳着消失在视野中,落入河里,发出轻声的“噗通”。好像来这条河走过的路要比记忆中的短上一些。河水好像也没有记忆中清澈了,一眼看去,没见着一条鱼。

    素白随手从河埠头捡起块石头朝河里扔,石头起了个水漂打着旋沉了下去。他又捡了一块,扔出;又捡了一块,扔出……这些石头的形状都不好,不是打水漂的料。素白记得曾经最成功的一次,让一个啤酒瓶底直接漂到了对岸。自己则付出了食指被划伤出血的代价。打水漂的手法是爸爸教他。但当小素白沉迷于这个技术不愿回家吃饭时,也是爸爸骗他说扔太多的石头会堵塞河道。小素白信以为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往河里乱丢东西。

    甩得手臂、手腕发酸了,素白就原地蹲下,盯着泛起层层鳞光的河面发呆。裸露的肌肤不一会儿就吸引来几只讨人厌的蚊子。素白只好跺着脚,沿河岸一路走。穿过齐人高的茭白,踩在杂乱生长着野芹菜的湿漉泥地,看着菱叶在河中心连成片。素白从一个河埠头,走到了另一个河埠头。突然,从红叶楠木间窜出一只柴犬,人与狗都停下动作,站立原地,观望对方。对峙良久,那狗自觉没趣,低吠一声,甩着脑袋钻回树丛间。

    天色暗了下来,猎户星座高悬在空中。素白原路返回时,奶奶已经打开了电视机看起了电视剧。

    “回来啦,去哪里走了啦?”

    “河边。”

    “好哦,多动动。晚上早点睡嗷。”

    素白的床,奶奶已经帮他铺好了。素白钻进被窝,左右翻转了几次,就再没有动静。

    苏清景来时已经是第三日。当妈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素白立马放下手中的书,迎了上去。

    “妈妈,你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

    她有气无力的声音,没有打理的头发,积满疲惫的皱纹,了无生气的眼神,都暗示着变故的发生。

    “爸爸,他,怎么了?”素白问得很小心,好像外科医生在处理严重的伤口。

    苏清景看了眼窗外,奶奶正坐在小板凳上面晒太阳。

    “爸爸他……溯儿,爸爸走了。”

    “走了?”素白没有反应过来这个用词的含义。“什么意思?!”素白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十分不自然。他这才意识到,内心的不安从来没有消退过,只是潜藏在了阴影里。在暗处,静静地发酵。

    “就是,不在了。”妈妈上前来抚摸着素白的头发,手法尽量轻柔。

    素白明白了,不是他理解不了这一句句简单的话,只是他不愿意去接受这简单的事实。

    “为什么?”他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但就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他遭遇了场车祸。你要好好的。”妈妈的手没有离开素白的头发,依旧在揉着。

    为什么人们常常将时间与沙挂钩呢?这一刻,素白感觉到了四面八方流动着的时间,他好想去握住哪怕只是其中一条,然后顺着它逆流而上。但时间的流沙却将素白锁在原地,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我去看看奶奶。”不知过了多久,苏清景收回了双手,推门出去。素白慢慢后退,坐进一张老旧的沙发中。

    当天晚上,苏清景带着两人回到位于渡山的家中。一路无话,三代人保持着同样的缄默,体会着不同的悲伤。素白看着妈妈扶着奶奶,从车上下来。两人的影子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很长。他跟在后边,亦步亦趋。

    一切都是那么别扭。自己一个人走在后头很是别扭,若是赶上去也显得别扭;在家门口等着妈妈翻找钥匙有些别扭,进了家门反而无所适从感觉别扭。去洗澡别扭,去看书别扭,看电视别扭,睡觉也别扭。最后素白干脆呆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书包都没有放下。

    “溯儿,早点睡,明天要早起,有很多事要忙。”妈妈把一套黑衣服放在了他的床上。

    素白被豁免了一般,终于动了起来。刷牙,洗澡,睡觉,同往日一样。他躺上床,看着无光的天花板,过往的回忆自然而然地涌现。爸爸喜欢给他许下承诺,也不忘去兑现承诺。他说过多少次“等到以后……”,“等你长大……”?素白没有去记。但最大的一个承诺,他却没有兑现。或许,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有“等不到”的那一天吧?

    “我最后一次见到爸爸是什么时候?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说了哪些话?”素白恍若隔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对劲?那本书?!”他想起来,叔叔好像也已经不在人世,但自己仍能在各个梦中与他交流……素白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睡着。他想做梦,想再问叔叔些问题。他闭着眼,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着睡意袭来。然而人就是这样有趣。这一会儿,素白越躺越清醒,情感越来越淡薄。他开始一点点地审视着自己度过的点滴时光,脑中好似有个飞轮,不知疲倦地转动。突然,他发现自己离成年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但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成年,也不知到底何谓“成年”。

    一夜无眠,素白一直熬到天边开始泛白。他不声不响地下了床,走出房间。醒来的不止他一个,客厅亮着灯,厨房烧着水。奶奶拿着扫帚扫着一星期没有清理的瓷砖地,妈妈在从衣柜中整理出爸爸的旧衣物。

    “溯儿,你醒啦?我去做早饭,你要吃什么?”

    “随便。”

    没过多久,妈妈从厨房里端出三碗年糕汤。奶奶吃到一半,碰翻了一半,三人没怎么说话,各自打扫了一些。妈妈把碗拿去了水槽,突然传来清脆的瓷器破裂声。

    “没事!”她的声音很大,好像在用全身的力气说话。

    奶奶又拿起了扫帚。妈妈从厨房出来,又整理起衣物。素白环顾一圈,想找点事做。好像一切都很规整,没有留给他的工作。

    素白干坐着,看着窗外路过的行人,直到妈妈提着个黑袋子走来:“差不多到时间了,我们走吧。”

    苏清景开着车左拐右拐来到一个礼堂,礼堂里已经有了些帮工的人,做法事的人也坐了一桌。苏清景上前去不停地交谈着什么,奶奶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素白走到墙角蹲下,头埋进胳膊里,露出眼睛打量着四周。

    墙壁的顶端,黑色的绸布从礼堂前一节一节挂到后头。两两相对的八根房柱分挂着四副挽联,是白纸黑字。在黑白主色调的礼堂中,最显眼,富有色彩的是两排大小不一的花圈。而摆于中央的,则是一副裱着精致白纸花的黑白照片。素白目不转睛地看着照片上熟悉的脸,照片上爸爸的眼睛也好似看向自己这个方向。

    而后,妈妈扶着奶奶来找素白,葬礼开始了。妈妈给素白胸前别上一朵悬着白纸带的小百花,纸条上书“素氏子素白”。素白看了一圈,每个来参加葬礼的人胸前都有这样的白花。不过其中一群人只有单一的白花,清一色穿了黑色的西装。他们应该是素华的同事友人。做法事的那桌人里,走出一个穿着灰黑色袍子,戴着僧帽的主事。

    眼见他走到一张摆满物件的台子前,苏清景又递给素白一顶白纱帽,让他戴上。主事敲着木鱼开始唱词,声音盖去了那帮穿西装的窃窃私语。他先是唱请神明与菩萨,再唱唤回亡魂的词,又用凄厉的语调唱诉死者的一生。他的咬字极不清晰,好像就是为了不让人听清,故意如此。或许唱给鬼神的词本就不该被世人染指。其他几个帮事的老太则手不停,眼不离地拈着锡箔纸,凹成元宝模样。唱罢,拿出根悬了符条的细竹竿,在空中招摇。手中的长柄铜铃一震,发出声清亮的“叮~”。他清了清嗓子,又唱了起来。这次唱的是歌颂神明的词,超度亡魂的词,祈求福泽亲人的词。末了,他说神明归位,携魂而去,将符条连带着竹竿一并烧了。纸元宝都叠完了,老太们敲着木鱼念着经。元宝被一个个投入火盆中,快速地萎缩成灰烬。

    素白瞥见奶奶在一旁抹眼睛,听到妈妈轻轻吸鼻子的声音。那些穿西装的人之间还在不时交流,素白隐约感觉到有目光投向自己,但去找寻,又不辨来源。好像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说:“真是冷酷呀!爸爸死了也不掉一滴眼泪。”

    “是呀,我为什么不哭呢?”悲痛如坏死的树根郁结在素白胸口。“我是不是真的那么冷酷,没有人性?”

    “素白。”妈妈的胳膊肘支了支他,主事正端着个瓷碗走到他面前,碗中有浓郁的酒香。

    “你拿着碗,到外面摔了去,然后喊句‘一路走好’。”他吩咐道。

    素白接过冰凉的碗,在众人的注视下往外走,他自己没注意到走路顺拐了。

    “啪!”瓷碗在水泥路上碎成大大小小的白块,正中央留下一个酒气四溢的放射状水渍。

    “一路,一路走好!”

    一个帮工拿着畚箕扫帚来处理碎片,素白在原地呆了几秒后,走回了礼堂。

    元宝将要烧完,主事绕着礼堂最前面做起法事。除了一张黑白照片,素白什么都看不见。接着,他掏出一块黑布,包裹了什么东西,两手托着交给奶奶。奶奶用颤抖的手接过,接过后浑身都在抖。妈妈赶紧挽住她的胳膊,拿自己的身体做支撑。主事模模糊糊说了些什么,素白没有听清。但见其他人都上前去拿了一个花圈,也学着样子在一众花圈中找到了写着自己名字的。

    “咻~,嘭!”外面二踢脚一响,唢呐也跟着吹响。素白陪在奶奶身边,随主事走出礼堂,上了一辆屁股盖着遮光布的卡车。唢呐一路吹,二踢脚一路放,车一路开到公墓外。

    主事让奶奶走在最前,一行人在墓园慢慢上行,在一处不算高,不算正的空墓前驻足。黑布揭开,一方骨灰盒被请进墓中。七七八八的贡品在墓前不算大的走道有序排开,中间摆上那块遗照,和插着香的小圆鼎。不知何时刻好的墓碑被立起,花圈一个个挤在墓旁。最后石板盖上,奶奶发抖得更厉害,妈妈的衣袖被她扯着,妈妈也在发抖。

    素白站在墓前,看着墓碑上深深刻入石头中的名字。他为什么不哭呢?他像个木偶一般行事,戴帽子就戴帽子,摔瓷碗就摔瓷碗,捧花圈就捧花圈。现在他该哭了,他为什么不哭呢?或许木偶本来就不会哭。

    离开墓园走的是与来时不同的路,路边长满生机盎然的杂草,开着小巧艳丽的野花。在留有道道沟纹的水泥路面上,迎面出现一只水分全无的青蛙尸体。而后又有蜥蜴干尸,蛇的干尸,以及一只被蚕食了一半的幼鸟遗体。虽然就在墓园旁,却无人为它们殓尸;虽然附近坟墓林立,却无人为它们立碑。这世间大概只有两种人,死者和送葬者;死者多,送葬者少。葬礼是种精神上的奢侈品。

    回到礼堂门口,点燃一捆稻草,要跨过余烬再入礼堂。吃过席,人们各自散去,葬礼也算结束了。素白浑浑噩噩地经历着这些,看着人去席空;喝着仿若有甜味的白水;听着奶奶拒绝离开老房子,搬来素白家。他觉得自己想了很多,一切所见皆有所想;又等于什么都没想,只是默默观察着。

    等最后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素白和妈妈道了声晚安,回了各自房间。素白平躺床上,被子压在身下。他困了,眼皮子耷拉下来,只留一丝缝时,却怎么也合不上。有什么东西积满眼眶,把眼皮也撑得鼓起。像是气泡破裂时似有似无的“噗”声响起,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到后颈,渗入枕头。一阵酸涩直冲鼻腔。素白哭了,一发不可收拾,想止也止不住。他的身体仍保持原来的姿势,胸腔上下起伏,鼻翼快速翕张,手指无力地抓着床单,嘴唇病态地颤动。

    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素白的房门豁然洞开。他的哭声惊动了苏清景。

    “妈妈?”透过层层泪水,素白看着立在门框中的身影。那身影在眼前迅速放大,素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温柔地扶起,揽入一个怀抱之中。素白的半张脸靠在妈妈的肩膀上,妈妈的头发如丝线般遮盖了素白的视野。拥着他的怀抱也在微微颤抖,素白赖在这个怀抱中放肆地哭泣,久久不能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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