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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夏 香 、 秋 艷

    “奪命書生究竟有何用意?”我正緊張地想著這個問題,忽然我被房門外的人驚動。

    憑腳步聲我知道來了三個女人——其中兩個步法輕快,身懷武功。另一位蓮步盈盈,是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三人都不是我的婢子——我與冬柔、春麗二婢日夕相處,我已經很熟悉她們兩人的步法。

    “誰又來打擾我看書?”我暗叫道:“當真來的不是時候!”我匆匆忙忙收起那本先祖的自傳,另外拿了一本書在手上。

    “俊少爺,俊少爺!”一個十分好聽的少女聲音輕叫道。

    “甚麼事啊?”本少爺已有些不耐煩了。我不想起床動手開門哩。

    “婢子是夏香。我和秋艷陪如霜姑娘來了。”

    “如霜?”我愕然地想道:“如霜師妹怎麼跑來找我?”我心裡忐忑不安,大聲道:“是如霜師妹?請進罷。旁門應該沒有閂上。”

    “依呀”一聲,房門被推開。三位美人俏立門外。左面一位是金髮碧眼美女,那滿頭金髮束成金光閃閃的髮髻,在陽光下發出耀亮光芒。海水般淺綠色的眼珠令人魂為之奪。中間另一位雖非金髮,卻也膚色極白,面容異於中原女子。二女雙手互牽,似是在掌心寫字。我的目光卻投在最右邊的一位少女——她約有二八年華,容顏清麗,很有一股書卷氣息。她身上荊釵裙布,不施脂粉。相比身邊的兩位西域美女,她顯得十分黯然失色。她正是我授業恩師冷于仕先生的獨生女冷如霜,也即是我的師妹。

    “俊少爺,如霜姑娘……她……。”金髮美女正是四婢之一夏香,她訥訥地道:“她說有要事非得找妳不可,所以……。”夏香似乎怕我責怪她,目光瞟向冷姑娘。冷如霜人如其名,面罩寒霜,冷冰冰地道:“師兄,我有件事想和你談一下。”

    “啊!那麼進來說罷。”我做了一個歡迎的手勢。冷如霜猶豫了一下,跨步進房。夏香、秋艷卻紛汶不動。

    “都進來罷!”我帶命令的語氣說道。二婢面面相覷,又望向冷如霜,仍然不願進房。

    冷如霜粉臉面色微變,似乎她沒料到我會不給她機會與我單獨談話。

    為甚麼?她當然心中清楚。我是怕了她——她並非不美,但我便是沒有那種感覺;她太正直了,太像一個相夫教子的賢妻,正直得不真實,給我很大的壓逼感。整個南宮府中,祇有她敢直斥我不對之處,完全不怕頂撞我。她正是我娘親心目中的相夫教子的賢妻。可惜她出身寒門,否則任憑我如何推搪,娘親定必會逼我迎娶她入門作南宮家少夫人。

    “家有惡妻,可保天年。”我每次被她薄斥完,心中都會想起這句不知是誰說過的話。可是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一輩子給“嚴妻”壓住,長命百歲也不會開心罷?

    我更不敢讓她有機會質問我為何推搪我倆的婚事。那原因我說不出口——說真的,娘親若要逼我選擇,我寧可挑選四婢中任何一位,也不願接受冷如霜。

    我們四人一時之間有點彊局感覺。

    冷如霜她卻神色不變,優雅的坐下,向二婢頷首道:“都進來罷。”

    兩位西域美女如奉聖旨,連忙進門。這也難怪,冷如霜平素不住受娘親讚賞,都差點以主母自居了;二婢又那敢對未來主母不敬?

    “兩位姊妹都不是外人。我便坦白說了。”冷如霜道:“師兄,對不起,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不怪你。我並非貪圖你南宮家的榮華富貴!祇是父命難違;他老人家對你有十多載栽培之恩!你不喜歡我不打緊。但你不該荒廢學業,既不苦讀,又不去見你恩師!”

    我自小便由這位恩師教我讀書識字,諄諄教誨。小時候我對他敬若神明,可是待我長大後,我對他所傳授那一套忠君、禮教的思想愈來愈聽不進耳;尤其是他要我考科舉功名這件事,我特別不喜歡。加上他老要把師妹許配於我,我是老大不情願,所以我躲在書房也不願去向他求教。

    “我……。”

    冷如霜臉色聖潔凝重,我一時之間啞口無言。情急之下,我面向二婢打眼色求援。

    夏香神情冷靜,一雙妙目儘在看著我和冷如霜。秋艷卻表情焦急,玉手不住在夏香手心寫字。

    此情此景,我見怪不怪,祇因秋艷聽得冷如霜責怪我,她心中不忍,要為我說項,但她卻說不出口,祇因她是一個啞巴。一切祇能由夏香代言。而這位金髮美女夏香卻是失聰聾子,她不住看我倆面上嘴唇,要讀我倆談話的唇語。

    “如霜姑娘,請不要怪責少爺。他……。”夏香一語未畢,已被冷如霜打斷道:“夏香姊姊,妹子自知直言,但總不能任由妳們少爺頹廢下去啊!”

    我內心交戰:“師父見了我,肯定又不住訓示忠君愛國云云。可是我若不去,師妹定必不放過我。”正在猶豫不決之際,已見她一手執我衣袖,說道:“師兄,今天小妹無論如何要請你去一趟。”

    我面色一沉,心想:“師妹幼承庭訓,知書識禮,豈不知男女授受不親?如此拉拉扯扯,成何體統?”當下堅持不動。冷如霜見狀衹好放手,委屈地道:“小妹並非不知羞恥。衹是……。”忍不住眼眶中淚光滾動。

    我心知她為何要來勉強我——這是因為師父臥病在床多時,早前大夫說是心病,血氣鬱悶所致。師妹希望拉我去見老父,能為老父開解心病。見她如此悲傷表情,心中不忍,自知更難逃避,祇好十二萬分不願地說道:“好罷!我隨師妹去拜見老師便是。”

    冷如霜大喜,以衣袖輕抹淚痕,柔聲道:“師兄,謝謝你。”

    她還露出了平日難得一見的一個淺笑;因為難得一見,所以看來特別美、特別吸引。此時的冷如霜卻不是那麼的討厭了。我隨她往見師父,途中她那淺笑美態一直浮現在我眼前。我盯住她走在前方的背影,竟覺得她身形娉婷,十分嬝娜多姿,絲毫不遜她身邊的兩位西域美女。心中不禁一抹暇思:“師妹其實也有可愛的一面啊!尤其是她事親至孝,又是天足。看清楚原來也是一位天姿國色的小美人,怎麼我一直未發覺?師妹薄斥我,也衹因我久未參見老師。她應該也不是討厭我。”

    一面胡思亂想,一面已到了西廂老師的住處。

    冷如霜推門進去,喊道:“爹,師兄來拜見您老人家了。”

    我硬著頭皮跟隨進去。夏香、秋艷卻識相地沒有進來,祇守候在門外。

    師父的房間十年如一日,仍是滿室經書,四壁字畫,清靜乾淨,毫無庸俗之氣。我想起來先祖南宮公的一位妻子乃宋室後人,他岳丈家裡的景況會否和師父的光景差不多?

    我勉強喊了一聲:“師父,徒兒來了。”

    我師父是個嚴肅的人,不苟言笑。他臥在床上,面有病容,勉強撐起身來,看著我點點頭道:“俊兒,你來啦……坐下罷。”

    師父良久毫無動靜。我呆坐著等待,心想:我與師父曾經情同父子,把他當作父執輩,甚至偉人模範,如今我們太疏遠了,我對他的感覺很陌生。

    “爹,您老人家感覺好些麼?”如霜師妹給老父奉茶,噓寒問暖地侍候。

    師父乾咳了幾聲,清了一下嗓門兒,說道:“俊兒,你最近一直沒過來,卻是在修習甚麼經書?”

    我吃了一驚,說道:“沒什麼……沒有甚麼特別。還不是那些……。”我支吾其詞,師父面色不悅地道:“俊兒呀。你師妹如霜說你最近荒廢學業,而且想法偏狂,對先賢大有不敬。可有此事?”

    “上回我批判孔孟之道,與師妹爭論不休,早知師妹定必告狀。”我心內不悅地想道:“尊王攘夷,忠君愛國,也要看是誰管治天下啊?像太祖皇帝朱元璋如此是非不分,殘殺功臣大將,忠他又何用;我這幾句話沒錯啊?”我口中卻道:“師父,我上一回有感而發,為幾位冤死忠良說了幾句公道話而已。”

    “胡言亂語!師父平日如何教你?天地君臣父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如此。”

    “這些人都是好人。他們不該被誅九族、十族的!”我抗辯說道:“忠君愛國,又有何用?我看那宋朝高宗皇帝冤殺岳元帥,才有亡國滅族報應!齊泰他們如何不忠君愛國?朱氏叔侄爭位,冤殺忠臣,必有孽報!”

    老師生氣了,怒罵道:“我來問你,你那裡聽來如此邪說?”

    我愕然了一下子,說道:“我自己想出來的。”我說這句話時,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我說誑語了。但我沒法不說謊——我豈能告訴師父真相;那可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啊!我接下去再說道:“齊泰、黃子澄,還有兵部尚書鐵鉉大人何等忠君愛國,下場死得何其淒慘?葉伯巨更可憐,他獨具慧眼,早已看出太祖皇帝分封諸王將會尾大不掉,太祖皇帝偏不辨是非,竟然把他下獄至死!還有……太祖濫殺……。”我正要說到朱元璋濫殺功臣大將,老師一張老臉已漲紅如豬肝色。

    “放肆!”老師怒拍身旁床沿,破口大罵道:“如此大逆不道、無父無君的話,豈能從我的弟子口中說出來?”

    “我是無父無君,那也怪不得我!”我想到我本來自小無父,一時感觸,賭氣說了出來。

    “你……你……。”師父伸手指向我,一口氣喘不過來,面色由紅轉青。

    “爹!”師妹如霜急了,一面急忙為老父掃背,一面幾乎哭道:“師兄!別說了!別說了!”

    料想不到老師會如此激動,見狀我也嚇了一跳,不敢再張口。

    一段師徒對話就此完結,雙方不歡而散。我步出房門,卻見二婢呆呆地看著我,眼中淚盈於睫,似是非常感動。我頭也不回,逕自離開,也不管二婢在後緊緊跟隨。

    一面回房,我一面悻悻然心裡說道:“為何我不能光明正大習武,偏要我讀甚麼聖賢書,儘要聽這種酸腐儒生之見?”

    我把房門關上前,對夏香、秋艷二婢大聲說道:“今天我甚麼人也不要見了!沒有要事別來煩我!”

    我一頭栽回我的武林人物江湖世界,再也不想回到當前的生活。

    在那古老的年代,同是讀書人的奪命書生祇會殺人,不會叫人讀書。

    現在他便在游說耶律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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