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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自从驯服一柯的那天起,她时常来到马场骑着它跑到最远处,牵着它到后面的山林里,走到一处瀑布她便会坐在石头上看山景。在伊犁的时候有时从山头升起来雾气,凌晨的时候世界还没苏醒清凉的水汽浸入身体里,无比畅快。

    农夫养了几只唇红齿白的小羊,浑身通白一双眼睛天真无邪,张开嘴是粉色的舌头摇头晃脑地凑近人,偶尔唤叫几声。单手就可以抱起一只,这样的形象实在治愈。

    好像拥抱了纯白,再无其他。

    给一柯喂吃完青草、干草、麦秸等粗饲料之外,还得给它喂精饲料,还有料豆、麦子和麦麸。

    一柯会低头轻贴她的额头,它性格隐忍有次覃唐带着它去打猎不小心被树枝插到了腿上也丝毫不叫嚷,只是停了下来侧头示意主人它受伤了。

    每每过来看它,覃舒总是要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有没有新增的伤口,有一次生病了它缩在马圈里面无精打采看见她来了还是站起来轻轻贴了贴她的额头。

    等病好后,覃舒便带着它去草原上撒野了,有时它会绕着草原跑一大圈看起来很自在。有时会带着覃舒一起狂奔,仿佛触手可及到了近在眼前的黄昏。

    她时常靠在一柯的马背上睡着了,它长得凶实则非常护主,野狗来了都不敢过来挑衅。

    “一柯,你不要由着性子来,又被父亲抽鞭子了吧?”

    一柯的马尾拍打着草地它侧头舔了一下覃舒的手心。

    成年礼那年,她收到的礼物数不胜数,珍馐美味、金银财宝所有的奢华都倾注于她,那顶皇冠上的宝石极其美艳,可她却看不到半点耀点,她游走在各路宾客中。

    爱德华夫人问她以后的愿景,未来的蓝图,她仿佛拿到了灰色的颜料,可大家都说那幅画是蓝色的。

    覃情亲吻她的额头,送她一条价值连城的项链,她有些醉了晚宴结束后她扶着她回去,覃情喃喃自语:“一只小麻雀被我养成凤凰了,你父母九泉之下也该感激涕零了。”

    不会的,九泉之下我变成了一只乌鸦,我父母大抵是认不出我来了。

    覃舒在金碧辉煌的屋内推杯换盏,礼裙在地板上拖曳,在欢声笑语中戴上了舞会面具与人滑入舞池,一步一步。

    她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蜘蛛在这个金玉满堂的别墅内攀爬,结网。

    她随着音乐不断的旋转,悠然地舞动,偌大的绝望倾倒出来散在灵魂外摇摇晃晃,嫣然巧笑的嘴唇在身体里穿透,风情万种了起来。

    灯光,旋律,旋转

    她散在了空气中,随便变成了什么。

    再也凝聚不起来。

    蜘蛛结网抓铺了一只蚊子,她就变成了一只蚊子,她变成了所有的一切再也回归不来身体里。猛然间,一只蓝色的蝴蝶轻轻地飞了进来它那颤动的翅膀,弱小的生命力穿透而来把轻薄的网掀开。

    她变成空气,丝丝缕缕的逃走了。

    —-

    覃舒下乡采风,路上风尘仆仆。

    因为覃舒的母亲的童年在这,留有一间破旧的小屋还有几亩田地。她外婆百年寿终正寝后她母亲就很少来了,还记得她外婆的两只脚是畸形的,脚掌窄小呈尖形,五根脚趾紧缩在一起依次垂直排列生长,触目惊心。

    覃舒对外婆的感情是很扑朔迷离的,因为外婆对她并不是太宠爱,外婆性情比较古怪年轻时就强势冷漠无情,老了也不似别人家老人一样变得像小孩子。

    她很少跟覃舒说话,而记忆中她母亲也跟外婆交谈不多,整个空间里就是舀水,煮饭收拾屋子的声音。

    夜晚母亲会给外婆洗脚,擦拭身体。晨起给外婆编发,穿一身干净舒服的衣服,带她去山野间摘下火的草药煲汤,摘果子。

    外婆的拐杖有些破损了,母亲就到镇上请人做一根新的,还有到裁缝铺里让人做一双新鞋。母亲委托街坊邻居偶尔照看一下外婆,而外婆的友人接连去世了剩下一个尚在人世,两人经常闲来无事就做手工活,也算有个伴。

    天刚露白,外婆就已经起来了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老人的记忆线很长忆起往昔时感觉像有一根看不见的长线往外延伸到达远方。

    母亲告诉我她小时候是在外婆的背篓上长大的,下地耕种上山砍柴,她都被放在一旁。有时会在稻草堆上睡着,睡了个很香的觉。但是母亲很少跟外婆撒娇,跟外公撒娇比较日常。自从外公辞世后母亲消沉了很久,过了一年多才敢回故乡,多半是怕触景生情吧。

    外公常年劳作到临死的前几天还在关照地里的稻米,母亲喃喃自语说死了十一年了,后来母亲为家里重新修葺了房子,外婆很少提及外公,只是有时午后的阳光照进来照在了外公的遗像上,她就看了两眼便移开了目光。

    冬天的时候父亲也来了,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母亲给我烤着糍粑,炭火噼啪作响。父亲端来一盆热水给外婆擦手和脚,还重新买了被褥,修补了屋顶的残缺。

    那天外婆屋内的蜡烛灭了,她模模糊糊起床,摸索着床边的拐杖我也被她吵醒。喊了她一声:“外婆,早上了吗?”

    “还没呢,你且睡着吧。”

    我干脆不睡了也下床,跟在外婆后面,她走上了山路,我跟在后面看着她莫名地觉得好难过。

    眼看见外婆走到一座小庙堂,她从拿出几根香火在小灯芯那里引燃,她动作缓慢跪在蒲团上,朝着庙里的菩萨磕头,接着再一再二再三虔诚地闭上了眼。

    她蓦然间回首看向她:“舒舒啊,来!过来。”

    我走了过去睡眼惺忪揉着眼睛:“外婆,回去吧,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外婆闻言笑了,这样褶皱的一张脸笑起来好像一种煎药散发出来的雾气,平淡又温暖。

    外婆递给我香火,让我跪下拜了拜菩萨:“许愿吧。”

    “许什么啊?”

    “许你一世平安,聪明伶俐。”

    我朝着菩萨磕头张口:“希望明年我还能来外婆家过年。”

    外婆牵起她慢慢地走回了家,母亲刚好在煮粥了,拌着腌制好的香菇酱。

    母亲唠唠叨叨地叮嘱外婆要多穿衣服,夜深要拉灯再起来上厕所,不要老上山,这些话外婆总是当耳旁风的。

    因为我夜里发烧便匆匆忙忙地回去城里的医院看病去了,来不及和外婆告别。不过那次迷迷糊糊中摸到被褥有些湿意,不知是汗还是我因为生病难受而落的泪水。

    我在父亲的背上,看着天空中的星星:“爸爸,外婆好像不喜欢妈妈。”

    “妈妈会不会难过啊?”

    父亲叹息了一下,随即哼着摇篮曲哄我睡着,我做了梦,梦见跟着外婆走到山上去,梦见外婆越走越远,留下了一根拐杖。

    什么话也没有说,梦见墙上多了一张遗像,阳光照进来很久才暗下去。

    梦见麦田里的麦草长得很高,把我淹没在其中,梦见很多虫子攀爬在我的手臂上,抓住了一只七星瓢虫放在了阳光里。

    后来冬至那天还回去了一次,母亲在织衣服是件红色的毛衣,说是给外婆的。我很喜欢冬天,喜欢下雪的冬天,特别是在母亲童年的小镇上的冬天。

    房屋覆盖着积雪,屋外亮着一盏灯,走过的野猫留下的脚印,我们一家三口留下的脚印,父亲把围在厚实的袄子里面,我紧拽下衣领呼出一口气,看着亮堂堂的小镇喜上眉梢。

    外婆站在路口等我们,母亲率先跑去把身上的大衣披在外婆身上,唠唠叨叨地说了几句,外婆穿了新衣裳提着灯笼还是那副表情,平淡如水。

    雪夜中父亲把我放下来,我撒了欢在抓起雪球往父亲身上砸,父亲把我举高放在他肩头上,我看到了更高更远的世界。

    我把围巾围在脸上,露出双眼睛,看见了外婆留下的脚印,还有一个背影。

    突然间她停住了脚步,雪落在她身上都像一种鞭笞,她耷拉的眼尾滑下了一滴泪。

    肝肠寸断,哀哀欲绝之感。

    树上系着一条彩色飘带,听说那里是外公在某个冬夜中系的一条彩带,怕有一天下雪了白茫茫一片找不到回家的路。

    即使一开始并不深爱,可到底是伴自己一生的人心底里还是很难捱的吧。

    守岁的时候,我穿上了贺岁袄子,红色的衣领是毛茸茸的父亲把我放在肩上,我在那棵树上我系了一条彩带,两条飘在一起才不会那么孤单。

    母亲煮了薏米粥我们就在火炉旁一边烤火一边吃,外婆在缝制衣服,外头热闹不已,彼此精神高涨露出笑容:“新年快乐。”

    外婆给外公上了柱香,外头烟花爆竹彭得一声响,看着遗像缓缓地说:“天冷了,多穿点。”

    次日清晨,外头下起了雪外婆走上了山,寒风把她背脊吹缩了,一身蓝色袄子还有蓝色的围巾在雪中显得极为耀眼。她步履艰难拐杖往地面戳了一个雪洞,她的脚印沿了一路,走累了就坐在石头上休憩一会。她搓了搓双手互兜着,从篮子里面拿出一个饼吃了两口又放回去。

    感觉她再坐久一点,雪就可以落满她全身把她淹没,她的手摩挲着蓝色围巾,有了些许温情。她站了起来,那双手被寒风冻得哆嗦,再往前继续走。这次她经过了小庙却没有进去参拜,她径直走去,我停在小庙面前回头看了一眼里面的神像,一块红布被风吹起露出佛像,里面的烛火摇曳着。

    我看着外婆远去的身影,却有一种永远追不上的感觉,我忘记穿厚一点了直只顾着追出来,默默地跟在后头不发一言。

    外婆走在山间的小路上,两旁的树梢都落了雪,树枝上绑了一条飘带,被风吹得扑响。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悲伤。

    远走的悲伤

    当人们感到痛苦时,会释放所有权让悲伤分解。

    外婆停下了脚步,天边慢慢地升起暖阳,鸟鸣不已,冬日暖阳是外婆最喜欢的天气。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光尘投射进林间照拂在她身上,静静地看了看远处。

    只见外婆动作缓慢,哆嗦地摘下了棉手套放在了石头一旁,又取下了围巾叠好放在一旁。伸出双手触摸了阳光,神情祥和褶皱的嘴角轻轻笑了一下。她从篮子里拿出一条彩带,站在石头上系在了粗壮的树干上。她双手被冻僵,通红一片。

    她往后看了一眼远处,抻了抻彩带把头伸了进去。

    围巾被风吹走

    我惊呼一声,冲上前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外婆募地面目狰狞了起来,不断扑棱。我使劲抓住外婆的双脚,棉鞋掉了出来。我的心开始乱跳,六神无主般跌落下去,摔在了地上。

    外婆好似飘带,在树上摇摇晃晃。

    后来,收尸体的人和父母亲都到了,我说不出话,死亡的震撼惊到我的四肢百骸,我整个人发着冷汗,我听见整片山林里回响着母亲的哭声。

    父亲不断地安抚我,医生说我吓着了,给我做心理疏导,可是我皱着眉问医生:“为什么?”

    “外婆为什么要去死?”

    母亲去拜访了外婆的好友,才晓得外婆这几年精神状态一直不好,郁郁寡欢总是一个人去山里面坐着,总是盯着菩萨像楞楞出神,有时看见树上的飘带还有想起女儿在外的不易就掉泪。

    说总是站在山上就想往下坠,可是不去山上坐着就很难受。

    “外婆的棉鞋掉了,我想帮她穿好。”

    我们回到了老屋,外婆的房间有一股味道,那不是大家所说的老人味,那是一种很淳朴的味道,很安心。

    我们收拾着遗物,床底下发现了一个盒子,一打开里面是一件棉衣,一副手套,一件旗袍,里面留着一张纸条。

    “惟愿我儿,幸福安康。”

    母亲再也没有回故乡了,即使后面父亲要让母亲解开心结,她说再也不想回去了。

    那年匆忙的记下回忆的片段,这具身躯逐渐成长,知交零落间如梦初醒,我走进一片深林,入秋了枫叶飘落进我的生命中。周遭鸦声一片,连风也不曾来到这儿。我继续往里走,沿过小道走到一间木屋里,我不知为何在那里,仿佛那里才是我的归属。我坐在木屋内找到了丢失的心魂,那是我的本身,回到了我的身体内一股巨大的平静的悲伤是我的本身。她拥有所有记忆,美好、绝望、屈辱、寄生于山水间,流淌于溪水中,没有人发现,甚至连我本身也没有发现。

    我在那片深林呆了很多年,直到又一年秋天,我在一颗树上看见了你,那些回忆卷土重来。

    鸦先生,别来无恙。

    我曾几何时想与您再度见面,可走过多少个黑夜和暴雨,再也没有见到您。这个您停留的秋天是否是您所宜居之地。

    我没想到有一天哑口无言的瞬间,再度能够完整表达出来竟比当初更加疼痛。再度清晰了起来,

    秋天,鸦先生。

    把整个秋天送给你,你是否愿意呆在我的深林里。

    ---

    一个午后,温婷来到了后花园中正在插花她的腿上放了一本书,玄子也鬼使神差的跟她亲近起来,覃舒正在写生,便画了温婷。她寡淡如水的面容透出瓷白的脸色,却看起来格外惹人怜惜。佣人拿来墨宝,她便写起了信,只见她落笔之间透出淡淡的温情。一双脉脉含情的双眼此时变得伤情。

    “camilla,我想看看你画的可以吗?”

    温婷走了过来,凑近画仔细地看了看便说:“我喜欢莫奈,《花园中的女人》是我最为喜欢的一副作品,所以我也很喜欢你的画风。”

    “画家会是你的梦想吗?”

    “不会,是我的兴趣而已。”

    “你手腕上的蝴蝶很美,可以给我画一只嘛?”

    “不是我画的,是一个很喜欢蝴蝶的先生画的。”

    “那这只猫呢?”

    玄子百无聊赖地躺在草坪上,伸了伸爪子打了哈气尾巴摇摇晃晃。

    “那是我的猫--玄子。”

    “来这一个月了,你是唯一能说上话的,如有打扰请见谅。”

    “无妨。”

    “前主人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覃舒停下画笔看向了她,沁西吗?

    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个无畏没有边界的人。

    一个浓烈的人。

    好像她的出现,是一天中最浓烈的黄昏,忽然而已。

    “听闻是一个外国女人,极具风情我在卧室的抽屉里看到了一封信,或许是留给我的吧。”

    “她写了什么。”

    “她说这个庄园,什么都很无趣很寡淡,唯有常在花园中画画的那名叫覃舒的女人很美。”

    “覃舒是秋天,是我最喜欢的秋天,如果死在秋天里我很愿意。”

    那封信的主人留下的。

    “她还说,这里的花草比人幸福,有人照料,有人欣赏。”

    最后,她留下一个小孩的肚兜。

    她对我说:“别让生命降生在这个庄园里,那是一种罪恶,如果可以她想试试某个人口中所说的那种生活。”

    “温婷,天未将晚你可以去看看马场里那匹叫一柯的马,那是我的马,一匹极致骄傲的汗血宝马。”

    覃舒突然想起那天沁西问她,她拥有什么。

    她在这个庄园里,拥有一只叫玄子的猫,一匹叫一柯的马,还有一只怀表。这些是她生命中少许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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