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不能开口的尸体,他正躺在冰冷的铁板上,不过马上他就不会再受这冰寒,因为他将被推进焚化炉。

    可是,他能感觉,他的意识还存在,即使他的生理机能在医学层面已停止工作,这其中没有误诊,没有陷害,只是诅咒,只有当事人能体会到的诅咒。

    他还是被推了进去,无人为他痛哭,无人为他挽留,仅是像一根添入灶坑的木柴,径直掉了下去。

    他感受不到工作人员的存在了,虽然早已失去视觉,可又能觉得周围更加黑暗,随即,噼里啪啦的声音传进耳朵,是焚化炉开始工作了。

    终于,他的全身开始撕裂热辣地疼,无以形容地疼,只往心里钻,直到把灵魂烧得穿透、烧得麻木。

    而他自己呢?因为是具尸体,既不能做丝毫动弹,也不能启动他的声带嘶吼,只能无止境地忍受,等待神经完全麻木,等待灵魂完全消失的那一刻。

    所有的残忍在他的脑中动荡,所有的美好同样也在他的脑中徘徊。

    他梦到有人被清醒地活埋,也梦到早露于花间喷涌,他既梦到电锯从眼眶上穿过,也梦到万丈春阳在纷樱间荡开……可这些一切,终究只是虚无。

    肉体开始变得焦脆,布上黑斑,好似地狱中的丑物。这会儿也不需要依靠外力,仅是焚化炉内部的热风,都足以将他摧毁。

    果不其然,一个个碎片从上面剥落,掉进炉中尘土,与之相融,让人分不清也寻不着,到底哪些是他的身体,哪些是炉灰,或许也说不准,这里面还掺杂着前一位顾客的碎片。

    大体的、作为人的模样终于看不清了,所有的所有,都是一堆灰,无论是炉内剥落的金属碎屑,还是曾经作为人的组成部分的肉体之碎屑,都尽作焦土。

    在历经长久的折磨之后,他的灵魂总算得以短暂地挣脱出来。于是,他直直地站在一旁,凝视自己的灰,虽然什么也辨别不出来,但他还是愿意就杵那儿,待上一会儿,毕竟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往何处,会是真正的地狱吗?

    好在以前曾有个叫作但丁的诗人去探过路,这让他少了几分顾虑,可还是怕。

    诗人但丁在人生的中途迷了路,他走进昏暗的森林,遇见了狼豹雄狮。森林何其阴暗,野兽何其凶猛,他也曾在文字里窥见得一二,只是可惜,远不如但丁身临其境所显得真实。

    他想,自己是否也将进入到那样的森林中,或是曾经进过,或是将来要进,亦或是正身处其中而不自知,都有可能吧。只是但丁幸运地遇得维吉尔相救,在他的解释和引导下,进入地狱旁观。

    地狱的惨象自不必言说,仅从文字中便能喷薄出至为惨烈的地火,和惩戒一切罪恶的杀戮酷刑,仿佛能把书外的他也拉进去。

    他想,如果自己有资格被选中,作为旁观者游历那地狱与净界,又有谁会成为自己的向导呢?可在迷雾漫布的莽丛,倘使没有引导者,便只有自行摸索,找寻没有答案的问题,既入不得天国,又会被地狱排斥在边缘,灵魂唯有无止境的游荡。当然,以他的智慧也难以寻觅得到先哲勇者们所居住的草原城堡,在长久寂寞的徘徊中,如果幸运的话,就会遇到像自己这样的孤魂,他们会问起自己的境遇,而他大概会归咎于方向感的问题。

    如果有幸,获得了进入净界的资格,只要熬得住炼狱之火的考验,便能获取进入天国的资格,那时的自己是否能有勇气去直面这项考验呢?

    如果不幸,他在人间犯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重罪,被罚入地狱,弥诺斯的身上又会围上几圈尾巴?到那时,自己是否会和那些服刑犯一样,痛苦不堪地惨叫,留下悔恨的泪水?

    他想,仍有无止境的游荡、徘徊、摸索加禁在自己身上,犹如一副永远无法脱下的枷锁。可他要任凭那不被禁锢的双眼,去目睹地狱、净界和虚无缥缈的天国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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