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

    天色很阴沉,灰蒙蒙的云遮住初晨唯一一缕阳光,雾霭将整个海面笼罩,水天一线顷刻便消失在眼前。

    随着海风扑面而来,空气中夹杂着潮湿的盐腥味,不刺鼻,但却十分难闻。

    冰刺般的冷意袭来,乔俏拢了拢身上的披肩,站在这太久,她唇瓣泛着淡淡的乌青色。

    旁边老板瞧见乔俏的状态,好意提醒她:“去里面吧,这里应着风口,太冷了。”

    乔俏的确很冷,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冻得近乎麻木。

    她摇摇头,吐出一口浊气:“我在等一个人。”

    老板看了一眼远处的那艘邮船,问道:“你等的那个人,今天要出海?”

    老板是这里的渔民,对海上什么样的环境可以出海,什么样的环境不能出海,一清二楚。

    恶劣的天气情况下,如果他都说去了公海回来的几率很小,那一定就是很危险。

    乔俏看出老板的担心,唇角勉强扬起一抹浅笑:“我等的朋友是外地人,他来自西北,从没有看过大海。”

    老板笑侃:“你这是舍命陪君子啊,那你稍等一下,我叫我老婆给你拿张厚一点的披肩,你穿得这么单薄,再多吹一会儿,明天肯定进医院。”

    乔俏没有拒绝老板的好意。

    她点点头,先道谢:“麻烦了。”

    老板摆摆手,转身往里走:“你花了钱,应该的。”

    乔俏望着老板进去的背影,唇角扯出一抹苦涩,旁边有椅子,她拉过来坐下,两手并用拢紧身上的披肩,就这么坐着。

    不一会儿,老板娘裹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出来,她手里还拿了一件外套,走过来二话不说,先将外套摊开裹在乔俏身上:“海上现在都是雾,太冷了,跟我去里面吧?”

    乔俏回头,望见老板娘慈眉善目的脸,在风声中扬起声音回答:“我等一个人。”

    “我知道,我家那口子刚才跟我说,你不愿意进去是因为在等一个人,你把照片给我看看,我帮你守着,你先进去里面暖和暖和。”

    老板娘是好心好意。

    尤其是乔俏太瘦,看起来太单薄,海风吹久了唇瓣都泛着乌青色,格外让人心疼。

    乔俏摇头:“不用麻烦,我自己等就好,谢谢你的外套,我现在很暖和,请不用担心。”

    老板娘知道再说没用。

    拉起乔俏的手,给她搓了搓,稍微搓暖和一点之后给她捂进外套:“要是冷得受不了就赶紧进来。”

    乔俏应道:“好。”

    老板娘进去后,就跟自家男人说:“你定个时间,每隔十分钟就出去看一下,她身体那么单薄,我担心在外面冻晕过去。”

    老板一听十分赞同:“行,我先定个时间。”

    第一个十分钟后,老板娘出去看了一眼,人好好坐在椅子上,没什么事。

    第二个十分钟后,老板娘捧着一杯热水再次出去看了一眼,人依然好端端的坐在椅子上。

    第三个十分钟……

    第四个十分钟……

    一个小时过去了,老板娘又倒了一杯热水出来,走近后,发现风小了不少,海面上的雾气也散了大半。

    老板娘见雾散了,心情也跟着好,她把热水递给乔俏说:“乔小姐,海面上的雾散了。”

    热水递在半空,没人接。

    老板娘低头看过去,发现乔俏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老板娘寻思了几秒觉得不对劲,俯下身来凑近了喊:“乔小姐……?乔小姐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乔小姐?”

    没有反应。

    老板娘脸色一变,连忙朝着里边喊:“老程,快出来,人晕了。”

    老板闻声跑出来,看见闭着眼睛脸色惨白的乔俏,叹了声气:“死活不进来,现在好了。”

    老板娘抻手推搡了一下他:“行了,人都已经晕了,别在这说风凉话,先送医院吧。”

    “我来。”老板上前。

    扶是肯定不行的,只能先抱出去。

    就在老板准备抱乔俏的时候,一道声音传来:“别碰她。”

    闻言,老板和老板娘同时抬起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正站在入口处。

    老板转头看看已经昏迷的乔俏,又再看看站在门口的那个人,问道:“你是乔小姐的朋友?”

    老板娘压低了声音说:“那打扮,还有那气质,一看就是乔小姐在等的人。”

    老板说:“我看也像。”

    男人走过来这几秒,目光一直停留在昏迷的乔俏身上,走近后,他俯身捧着乔俏的脸,十分冰凉,唇色也深。

    担心出事,他伸手探了一下乔俏的鼻息。

    老板没好气道:“只是昏迷了,我正打算送她去医院你就来了,你应该就是乔小姐要等的朋友吧?”

    白忱抬头看向老板,应道:“是。”

    他身上的风衣散发着湿气,头发略微凌乱,气息也有些急促,来的路上一定很着急。

    的确很着急,飙车过来的。

    白忱准备将昏迷的乔俏抱起。

    老板娘比较谨慎,在白忱将乔俏抱起之前问了句:“你知道她的全名吧?”

    白忱:“乔俏。”

    老板娘这下放心了:“那你快送她去医院。”

    白忱道:“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乔小姐给过钱的。”老板忙说。

    白忱点点头,抱着乔俏离开。

    从海边阁楼下来,潮湿腥咸的海风愈发扑面而来,白忱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人,身上的羽绒服没有裹好,风灌进去了。

    他加快脚下步伐,抱着乔俏尽快回到车上。

    但他慢了一步,刚离开阁楼没多远,怀里的人动了动眼皮,鸦黑的睫羽轻颤了一下。

    白忱放缓步伐,低头看着怀里的人:“醒了。”

    乔俏眼里遍布茫然,她看了看四周,最后再看向白忱,开口想说话时,只觉得嗓子就像被刀刺过一样,好半晌才发出虚弱的声音:“你为什么在这?”

    白忱:“因为知道你今天会来,特意过来找你。”

    乔俏声音有气无力:“白忱,你先放我下来。”

    白忱没有依着她的意思,提醒她:“你身体现在很虚弱,我先送你去医院看看。”

    说着,他脚下快了步伐。

    乔俏轻咳了几声,脸色看起来就很难受:“你先放我下来。”

    白忱:“到车上再说,你现在浑身冰冷,于我而言就跟抱着冰块一样,回车上把空调打开给你缓缓。”

    “不回车上,你先放我下来。”

    “不行。”

    “我说,放我下来。”乔俏的语气沉了一些。

    白忱低头,对上她那双倔强的眸子,虽然生气,却也没办法做到说一不二,因为他不是她什么重要的人,管不着她。

    路面平坦,离海边较远,腥咸的湿气淡了很多。

    白忱没有将乔俏放下来,将乔俏抱回到车边,塞进车里这才安心一些。

    在白忱俯身进来给乔俏安全带时,乔俏说:“我会恨你的,永远恨你。”

    白忱手僵住。

    乔俏转头看着他:“我说到做到。”

    最终,白忱还是妥协了,放乔俏下车。

    只不过在下车之际,乔俏故意将手机留在了车里,白忱看见了,正要提醒她时,乔俏已经加快步伐往回走。

    乔俏现在已经恢复了一些清明,只是脚下有些虚晃,在白忱的搀扶下勉强站稳。

    她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往海边走。

    白忱没有拦着或拉着她,默默跟在她身边:“你是打算在这等他回来?”

    乔俏走得极慢:“我想阻止他上邮船。”

    白忱说:“你阻止不了他,他既然决定了用他的命换你今后无忧,就一定会上船。”

    乔俏没说话,固执的往前走,即使她步伐踉跄,看起来像随时都会摔倒。

    白忱看不下去了,攥住乔俏胳膊不让她再往前走:“或许他会回来,但是在他回来之前,你能先顾一下自己吗?”

    现在的乔俏,像一朵飘零的花,风吹就散,满地都是。

    乔俏倔强掰开白忱的手:“你别管我,我一句话都不会听到。”

    白忱:“……”

    这次乔俏没有去阁楼,她就站在海边,身体太虚弱无法支撑她站太久,她便蹲下来,这样也能抵御迎面吹来的海风。

    雾真的散了,海水的颜色看起来很深,因为云层漂浮在低处,乍一看似乎覆盖在海面上,毫无生气。

    她眺望远处,那艘邮船还没有出海。

    也就是说,邵京墨还没抵达。

    那她现在蹲着的这个位置,是不是太显眼了?不,显眼才好,她还怕邵京墨看不见她。

    就是要他看见她才好。

    正想着,乔俏神情忽然凝滞,她缓缓站起身,因为身体虚弱导致没有支撑力,差一点栽倒下去。

    白忱眼疾手快扶住她:“当心。”

    乔俏在白忱的搀扶下站起身,她望向远方那艘邮船下停靠的两辆车,有人下车了,乔俏一眼就认出那个下车的人,是靖成。

    “他,他……他……”乔俏想过去。

    白忱拽着她,将她拉到怀来,提高大衣遮住她,在悄悄挣扎时,白忱说:“白家的人。”

    乔俏怔住,随后一动不动。

    白忱看了一眼远处:“我继父,白庆风。”

    乔俏问:“他下车了吗?”

    白忱:“下车了。”

    下一秒,乔俏用尽全力推开白忱,转过身朝那边看过去,彼时邵京墨正上邮船,靖成没有上,站在原地目送。

    乔俏瞪大眼睛,想要喊邵京墨的名字,嘴巴刚张开,就被白忱用手捂住:“别喊。”

    乔俏没法呐喊,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她挣扎之下,找准机会咬住白忱的手,刺痛让白忱皱起眉头,但白忱并没有松手,安抚她焦躁的情绪:“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就不能争气一点吗?”

    乔俏双目通红,肩膀剧烈颤抖,眼泪无声掉落在白忱手背上,一滴接着一滴,终于,在乔俏松嘴的那一刻,白忱只觉得痛感比刚才还强烈。

    他嘶了一声。

    抬手一看,那个牙齿印很深,几乎见肉。

    邮船起航,驶向海面,越来越远。

    乔俏一直看着那个方向呢喃:“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我们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白忱忍着手上传来的痛,对乔俏说:“你要试着往好的方面去想,或许不是永别。”

    乔俏对白忱的弧置若罔闻:“再也见不到了,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这一别,是永别。

    乔俏哭成了泪人,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落,白忱看得心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哄她才好。

    但心里其实也明白,就算哄,也没用。

    她的心碎了,修补起来也会疼。

    “乔俏,”白忱将她身上的衣服裹好,避免风钻进去太多:“我之所以会告诉你最后这场赌局,是因为你有权利知道,你不应该是被隐瞒的那个,但是我告诉你,也并不是想看到你痛苦成这样,别折磨自己。”

    乔俏没有说话。

    她擦了擦模糊视线的眼泪,目光定定地看着远方海面航行的那艘邮船,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

    乔俏说:“白忱,你走吧。”

    白忱看着她:“你得和我一起走,要么,我就陪你在这等。”

    乔俏摇摇头:“等她是我一个人的事,跟你没有关系,所以你走吧,我等到他,会和他一起回家。”

    最后那句‘会和他一起回家’,每一个字音听起来都很轻,像是一种解脱。

    白忱没有说话,静静矗立在她身旁守着她。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过去。

    中午,下午,临近旁晚,这漫长的时间里,乔俏只喝过水,没有进过一粒米,任凭白忱怎么劝她,她都没有吃。

    白忱急得就差强迫她吃饭了。

    但始终没舍得,怕她又哭,这样安安静静的也好,陪她等到想要的答案就好了。

    天色近晚,气温越低。

    很快温度就降到了只有五六度,乔俏冻得脸色乌青,身旁的白忱也没好到哪里去,但仍然强撑着。

    “乔、俏……”白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

    乔俏动了动僵硬的身躯,转过头来问白忱:“你为什么不走啊?”

    白忱说:“不放心你。”

    乔俏呼出微弱的气息:“你说实话,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啊?”

    白忱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乔俏将手伸了过去:“你还行吗?”

    白忱嗯了声。

    乔俏莫名说了句:“好晚啊。”

    白忱又重新睁开眼:“你也知道晚啊,早就叫你回去了。”

    “我想给他打一个电话,不管他接还是不接,打完就回去。”乔俏很平静的说完,低头从衣服口袋里找手机。

    没找着,旁边白忱摸出自己的手机递给她:“你的手机落在我车上了,用我的吧。”

    乔俏摇头:“我要用我的手机,你去帮我拿一下吧。”

    白忱一动未动,静静看着她。

    乔俏说:“那我自己回去拿吧,拿了我也要在这来打。”

    她很倔强,白忱拿她没办法,认命道:“好,我去给你拿手机,你在这等我。”

    天已经擦黑。

    白忱并不放心,叮嘱了好几遍才离开。

    乔俏目送白忱渐远,随后身影也消失在夜幕下,只依稀听见一声浪花拍打在礁石上的声音,一切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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