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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不愿回想的往事——审讯员

    他叫卡特拉特·奥尔托夫。曾任草兽联盟特殊法术部队一等士兵一职。现任草兽联盟235号临时征兵所所长兼调查审讯员。

    他的家乡是一个曾被称为尼尼拉特的国家。这里有温和的四季风和挺拔巍峨的雪山,以及泉水孕育的大片草地与森林。卡特拉特便在这个小国家的一个小小村落中降生。铁匠铺中出生的他自打有记忆起,父亲的打铁声就在他的耳边不曾间断。层层迭起的云海和升起落下的太阳带走了他还算轻松快乐的小时候,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年幼时,父亲火光边的身影已经不再挺拔,母亲拿着汤匙的手也长出了褶皱。根据这个村子的习俗,他已经成年了,他将要离开这个家庭,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

    某一天晚上,当卡特拉特为父亲招呼走了最后一批客人的后,母亲破例的做了一顿有仪式感的晚餐。她在不是盛大节日的日子里做了白面的糕点,里面还有野梅子酱。

    卡特拉特明白,他们应该有什么话要说。

    “卡特拉特·奥尔托夫…我的孩子……”父亲早就喝的醉醺醺的,这是父亲为数不多的几次在自己人面前畅饮。“如今你已经成人了,祝贺你……根据老样子,你接下来就要去自己努力寻找生活了……虽然外面的世界很有吸引力,但你一定会有一段十分艰难的过程……而我以后年纪也越来越大,所以,我想让你拿起我手里的锤头…”

    卡特拉特知道父亲的意思。但是他并不想接手父亲的工作——因为这实在是太土太没劲了,明显就是穷人做的事。他早就听说城市和村子里天差地别,他迫切的想要去看看城市的样子。即使他还不知道要去哪干什么。

    “爸爸…容我拒绝,我想…”卡特拉特双手交叉,手背撑着下巴:“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吸引着人们走出去,为什么许多人一出去就再没回来呢?”

    父亲把酒杯从脸上拿下来,滴滴答答的酒液洒在桌子上。

    “因为穷——”

    “是的,爸爸,但这只是一方面……”卡特拉特看着父亲转着酒杯半梦半醒的样子,“他们或许发现了比村子里更不同更全新的生活,那里一定有更多我们没见过的东事物……我想去体验不一样的生活,那或许会改变我乃至家族的命运……”

    酒杯被有些用力的放在桌子上,打断了他的话。“卡特拉特……听我说……”父亲向前探着身子,“这些都是虚假的……改变不了什么,真正能改变的……”

    父亲神情一愣,打了个酒嗝。

    “真正能改变的,就是,如你所见的,我可以多打几个锄头,多做几个桶,给我们村头的大门上上箍,给你隔壁山姆大伯家修修窗户……”父亲脸上有一种得意自喜的笑容:“把这些小事做好,你的生活一样会发生改变……你会发现在这里生活单纯的乐趣,都是那些城市生活比不了的……”

    这些用来举例的“光辉事迹”不仅卡特拉特自己目睹过,还听父亲念叨过不下十回。而且每次具体的细节都不一样。

    “好吧好吧…父亲,我知道的,你只是想让我继承你的一手好铁艺而已……”卡特拉特有些无可奈何的念叨着。他可不敢不耐烦,尽管他是这样。

    “行了,你也别劝了,卡特拉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跟着走的小山羊羔了。”妈妈端着一盘夹心饼坐到一边,“他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觉得呢?”

    醉醺醺的父亲似有似无的听着,“我觉得……我…”他失落的看着干干净净的酒杯,突然话锋一转:“我觉得你今天格外的美丽,亲爱的——”父亲凑到母亲那边,却被母亲用一只手挡住了,“不能再喝了,说好话也没用。”说完母亲起身走了,还夺走了父亲的酒杯。

    父亲眼看着酒杯被夺走,眼睛直勾勾的对渐行渐远的酒杯行注目礼,吐字都有点不清的嘴里还不忘沮丧的抱怨:“你可真是绝情,我的甜心…”

    后来,卡特拉特从母亲口中了解到,父亲之所以执意要他学锻造,是因为奥尔托夫家世代都是铁匠,这是一种来自祖先血脉的传承。况且在村子里,锻造是一门了不起的手艺,他可以保证最起码的生活,也是他去寻找“诗和远方”的必要前提。但对大城市而言,铁匠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一旦他走出去,他的生活将在拮据和压力下度过。相比之下,还是先留在村子里能更好过一点。

    虽然父亲没有表现出对于卡特拉特离开村子的任何反对,但在父亲的内心里,他还是希望卡特拉特可以留在村子里。可是卡特拉特的心早已经从知道城市存在的那一天开始就飞到九霄云外,没什么可以拉住他想要去远走的激情。

    那天,卡特拉特在村子不远的小河边漫步。他遇到了一个正在洗衣服的女孩子。女孩留着长长的头发,脸庞清秀而美丽,身体以一种优雅的姿势跪坐在河边。卡特拉特被她的美丽打动,主动以协助的名义伸出了橄榄枝。那天,卡特拉特直到太阳快落山才匆匆回到家去,他对谁都没有讲述自己邂逅了一个少女,并渴望占有她,和她生活在一起,将余生相互交换的想法。人们只看到他走路都在走神的迷离的双眼和带着迷茫的笑。以至于在村子里差点撞到井口,和牛羊抢路走,被别人家的稻草人碰头……凡事目睹这些的村民都觉得这个孩子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而当有人不知道怎么打听到卡特拉特去见到一个姑娘变得如此心不在焉,并自然而然的传到卡特拉特父母那里后,尽管不知道来龙去脉,但同为男人的父亲只是靠这只言片语就已经大概懂了一切——这可是终身大事,他很支持卡特拉特去自由的追求想要的爱情,他一直在找机会想帮儿子一把。

    机会来了。

    某一个周日,当母亲从壁炉前站起,拿着擦汗的手巾上楼再次准备唤醒卡特拉特并试探性的悄悄打开房门时,几乎同时,房门被人从里面也打开了。母亲一愣,有些诧异的看着比自己还高的卡特拉特。这些日子一直起床困难的他,竟然主动打开了屋门,而且还把自己收拾的整整齐齐,从头发到分外干净的鞋子,母亲确信他一定是特地早起了精心打理了这一切。

    “早安。妈妈。”卡特拉特笑着给还没回过神来的母亲打了个招呼便快步走下楼梯去了。“你要去哪?孩子?”母亲在楼梯口只捕捉到卡特拉特整齐的白衬衣和褐色夹克的背影。

    “爸爸,你的大檐帽可以借我戴戴吗?”“当然,孩子。”父亲正戴着一副旧眼镜纠结着一份新图纸,看上去似乎挺难的。“你要用我的帽子做什么呢?”卡特拉特将帽子扣在头上,刻意压了压前面:

    “因为这帽子很酷。”说完便出门去了。

    母亲正在给卡特拉特打理床铺,听见门的声音匆匆赶下来。看见桌子上原封不动的早饭,又环顾了一圈,她确定是他们的儿子出门去了。

    “卡特拉特呢?”母亲问坐在一旁用笔标记什么的父亲,手里还抓着刷床的掸子。

    “刚出门去了。”父亲答。

    “去哪了?”

    “不知道。”

    “你甚至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就让他走了?!你怎么知道会发生什么?!”母亲有点着急,她拿着掸子咻咻的打父亲的背,打得父亲连连扭动身子。“哎!不会有事的…嘶!”父亲转过来连忙双手遮住,母亲挥舞一半的掸子才停在空中。僵持了片刻,父亲才神秘兮兮的说出一句话:“你知道,他去干什么了吗?”

    “我怎么知道?”

    “这小子是去见人了。”

    “什么人?”

    “我们未来的孩子……”父亲还没说完,母亲又打了一下。趁她还没打第二下,父亲又连忙喝止:“你听我说完啊,亲爱的,我是说,他去见我们未来孩子的妈妈了…”

    母亲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放下掸子坐在父亲身边:“真的?”

    “我猜是这样,亲爱的,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就是你起来上厕所,回来就发现我不见的那天晚上…”

    “我知道。”母亲有点不耐烦的等待重点。

    “昨天晚上,我去上厕所回来,你知道当我发现他的屋子亮着灯的时候,我推门进去,你才怎么样?卡特拉特就在桌子边上!”

    母亲疑惑的看着父亲:“他在干什么?”

    “他已经睡着了,旁边全是棉线头和木屑,还有一个袋子,似乎是动手做了什么…怪不得这小子这两天总是起不来!”父亲自豪的笑起来:“那小子还挺有想法的,和我一样…”

    母亲有点感兴趣了,拉着父亲的胳膊轻轻晃着:“真的?!那你看没看到他做了什么?”

    “当然,他应该是要送什么东西吧,他用了精致的袋子包装了起来…不过我觉得他送的那个小玩意太过可怜,所以我就拿来了。”父亲说完掏了掏衣服口袋,拿出一只一看就是手工制作的,用棉线和木环制作的简易的项链。“看。”

    “这是他做的?你怎么拿回来了?”母亲从父亲手里拿过那个简陋的小玩意。“是的,我说了,那送给女生就太寒碜了——所以我给他又放了一个东西放在那个精致的小袋子里——是我做的戒指。”

    “真有你的。”母亲把项链又塞回到父亲手里。“但是,你怎么知道他今天去见那个女孩去了?”“你就看着吧,亲爱的,等他回来……”说完,父亲和母亲说了他的计划。

    母亲听完饶有兴趣的看着父亲,两人相视一笑。

    卡特拉特直到傍晚才回来。推门进来,父亲母亲整整齐齐坐在餐桌上,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而且一下没动。

    “你终于回来了,孩子。”父亲看着他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挂在门后,“今天去干什么了?”

    一桌人几乎是同是拿起餐具的。卡特拉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青豆:“去见了个人。”

    “什么人?”母亲笑着看向父亲。

    “我猜,是某个中意的女生吧!”父亲和母亲想唱双簧一样一唱一和。当然这都是他们安排好的。

    卡特拉特的手非常短暂且细微的滞空了一下。一粒豆子掉在桌子上。“你们想多了。我只是见了个朋友。”

    “哦,是朋友啊。”母亲抬起头来看着格外专心吃饭的卡特拉特,坐在桌子前有些神秘的闻到:“好看吗?”

    “我觉得还挺…”卡特拉特还没送到嘴里的饭突然又放回到碗里,“这是什么问题??”

    “好了你不用瞒了孩子,事实上我们都猜到了。”父亲饮下一杯啤酒说到。“可是我不用瞒,因为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对吗?”卡特拉特看着眼里全是内容的父母,咽了一口口水——他们还会问什么奇怪的问题吗?我怎么回答?卡特拉特正在告诉思考,父亲突然……

    “还不承认,你脖子上的红印早就出卖你了!”

    卡特拉特心里一惊,下意识去摸脖子的左侧,故作自然却十分僵硬的挠了挠,嘴里明显就是在说给别人听一样的大声碎碎念:“野外的虫子就是多,一不小心就被咬到了,早知道出门前我就应该……”

    “好了好了,快看看怎么样吧孩子。”母亲笑着递给他一面镜子,他拿开手一看,脖子上什么都没有。

    “……呃……”

    “吼,蚊虫叮咬?在哪呢孩子?下次出门前需不需要爸爸帮你捣些艾草叶?”父亲做着捣药的样子大笑不止,母亲也在一旁笑的停不下来。

    快乐是他们的。卡特拉特只觉得这木屋此刻格外的焦躁。

    “好了孩子,我们并不为此感到不快,我们没觉得和女孩子交往是什么坏事…”母亲把镜子收回去。“是的孩子,不瞒你说,你妈妈早就希望能替你看孩子了!”父亲站起来拍着卡特拉特的肩膀,拍的他身子一顿一顿的。

    “那我们就直接切入正题吧,孩子。”母亲为卡特拉特倒了一杯热乎乎的小麦浆糊,“你们…怎么商量的?”

    虽然被耍了很不爽,但卡特拉特见到父母比自己还释然,心里倒是也放心不少了。“我们今天就见了一面……”

    “怎么?不会你们只是简单见了一面,什么都没做吧?不会吧?我还以为我能提前看见我亲爱的孙子呢…诶呦!”

    母亲在父亲头上狠狠拍了一下。

    “嗯……其实,她说她可能会来我们家看看。她没有父母,所以想见见你们……”

    “她是做什么的?”

    “是一个佣人。”卡特拉特即答。

    “佣人…?城市里的那种,大户人家的……”

    “对。”

    母亲没再说话。卡特拉特也没说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父亲突然开腔了,“亲爱的,我们得相信我们的孩子,他一定有他的想法……反正迟早我们也跟不了他一辈子…”

    “对了爸爸,我有件事特别嘱咐你。”

    “你尽管说,孩子。”

    “她如果真的来到家里,我想请你别说我们家是打铁的。”

    母亲有点诧异的看着卡特拉特,父亲也有点震惊。“为什么要这么做?”母亲提前发问出来。但卡特拉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合适的,依旧正常的回答:“因为这样的话,会感觉…”

    “会感觉?”

    “会感觉我们家很穷。”

    父亲放下了酒杯,眼里充斥着不能接受的愠怒。而这一瞬间,卡特拉特看着父亲的神情,才意识到似乎不对劲。“不,其实,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铁匠什么的太丢人了,一听就是乡村穷人的工作,和大城市里的那些富丽堂皇的工作根本没法比…即使对方只是个佣人…对吧?”

    父亲的语气十分平淡,但遮掩不住他暗藏于心的怒火,其中还包含着一丝失望和淡然。

    “不……没,没有…”

    父亲摇摇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也是啊……虽说人家是佣人,但也是城市里来的,比不上人家……我还是不够努力,家里还是不富裕,才会让情况这么尴尬……但是,卡特拉特,从你一出生,从你能看见这个世界,从你摆脱你妈妈的摇篮床,你吃的每一口饭,你所用过的一切,都是我作为这看上去很丢人的铁匠挣来的。在我小时候,我只有这一条路能选择,那就是继承你的爷爷的这把锤子。我从你的年纪过来,知道你现在向往什么,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即便是和你一般年纪的时候,我也从未认为这是一件什么穷活。你说你要交女朋友,是吧?好,当年你妈妈就是被我打铁的样子吸引的,怎么样?嗯?!卡特拉特·奥尔托夫!这很见不得人吗?!”

    父亲的语气与情绪如潮水一般递增,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怒火在喉咙中把声音都烧的颤抖嘶哑,在座的人们都不敢说话。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良久,父亲如睡着一样低下头去,声音带着难以揣摩的情绪,用细微的难以听清的声音伤感的说着:“你甚至对不起你送出的那枚戒指…”随后站起来,粗鲁的拨开椅子离开了。“喂!”母亲看着摇摇晃晃的父亲,回过头来看着卡特拉特,脸上满是难以置信般的样子,还有一种深沉的,满溢的难过与悲哀。她想开口说什么,但只是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摇了摇头,便追到父亲身边去了。

    只有卡特拉特一个人坐在餐桌边上。他身子颤抖着,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巨大的错事。

    那天之后,生活依旧继续着。卡特拉特与他心上人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凝滞,相反,因为父亲的那枚精致的戒指关系更好了。而母亲也把卡特拉特之前做的“寒碜的项链”还给了他,并告诉了卡特拉特事情的原委,父亲怎么猜测到的,怎么悄悄换了他的礼物,怎么精心筹划,精心打算以后的事,又怎么被卡特拉特亲手伤透了心……卡特拉特这才恍然大悟为何仅仅一个小小的礼物就能让对方和自己的关系如此升温。随之而来的,是卡特拉特对父亲藏在心里的愧疚。而父亲则再未向卡特拉特提及过让他成为铁匠的意向。

    这天,村里来了个外人,他穿着十分官方,走起路来昂首阔步,他带着一个高高的帽子,身后还有一群人又拉又推的搬着什么东西。

    那个人在村子最中间的一块空地站住了,随后开始以唱歌的方式大声的吆喝,又掏出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铃铛,哗啦哗啦的晃着。很快,不论是下地的,纺纱的,男女老少全都被吸引来了。一群人虽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做,但谁都不愿走,都看着他在这里作秀。你要问为什么?他们也不知道。

    过了好久,那个人终于唱完了。他把帽子一摘,礼貌的鞠了一躬,围观的人逐渐发出掌声。

    “各位先生们,长者,小朋友,美丽的,年轻的少年少女们。”那个人挣了挣衣服袖子,整了整领子上的蝴蝶结,又正了帽子,随后带上手套,从一个小木盒里取来一根长长的小棍。“我非常感谢大家来听我高歌,既然大家都在这里,那我就有话直说,各位可曾听过,在我们美丽的山脚下,我是说,山的另一面,住着一群烧杀抢掠的,无恶不作的恶魔……”

    一群人没人说话。只有一个站在前面孩子感到有趣,问到:“是什么恶魔?”

    那个人一低头,看到这个手里还抓着木剑玩具的,还没自己腿长的孩子,他便笑起来,隐隐约约嘴中有一颗闪闪发光的牙:“你说恶魔?哦天哪,那可太可怕了,孩子!”简单的咳两下清清嗓子——大人物说话前都要这样的。“他们是一群长着大毛绒尾巴,尖尖的大耳朵,锐利的獠牙,还要吃小孩的恶魔,他们手里有独特的魔杖,只要一对准你…”他把那根演说用来比划的细棍对准小孩的脑袋,然后故意发出巨大声的拟声词:“嘣!然后,你就再也见不到你的爸爸妈妈了…”

    人群吸引了卡特拉特。他正要去看看地里的麦子怎么样。他挤进人群,和其他人一起在高声亢奋的演讲中乱乱哄哄。

    那孩子很显然被突然的巨大声的“嘣”吓得不轻,孩子嘴咧着,感觉就要哭了。正准备开始步入正题的那个人看见自己把这孩子似乎要弄哭了,又瞟了一眼人群似乎不太高兴的表情,便急忙蹲下,轻抚孩子的头发和耳朵:“哦,孩子,吓到你了吗?天哪,真是抱歉,不过,面对这群可怕的野兽,我们并非无计可施——”他试探性的从孩子手中拿过木剑,“我们只需要用这些把他们打败就可以了,对,杀了他们就不用担心被吃掉了!”把剑比划两下,看那孩子被吸引了注意力,便把木剑又还给小孩:“拿住了,孩子!”随后,他又站起来继续演说了:“知道吗,乡亲们,很快,那群野蛮的恶兽,就要从我们这里攻过来了!”

    人群已经有了细微的哗然,卡特拉特心头一惊。

    卡特拉特的家乡在尼尼拉特的最边缘,因为有一座巨大的雪山群作为天然壁垒而得以安全隔绝。唯一的开口处便是和他们的村子只有不到十公里的一个极小的国家:卡勒阿斯科。那是一个以狮类和狼类为主体种族的国家。卡勒阿斯科只有尼尼拉特的五分之一大小,两个国家都不算富裕,因为实力相当,从没开战过。两国长期以来一直以一种微妙且鲜有人知的方式保持着平衡。一旦尼尼拉特与卡勒阿斯科打起来,一旦一方覆灭,另一方将会面临生产断层的危险。

    “所以,为了打败他们,我们需要更好的武器,乡亲们!先贤说过,只有战胜你的敌人,才能保护自己……”说完,他将手中的细棍轻轻点点地,另外两个苦力便拉开了他们一直推拉的东西上面的黑幕:一个华丽的,箱子和车一体的展示架,里面陈列着闪闪发光的刀剑。

    原来他是个商人,还是个卖武器的商人,又是个没有固定店铺,到处游走行商无家可归的商人。

    人群已经开始散开了,游商凭一张快嘴行商多年,从未有人听他演说后却走散的。他的迷惑不解转化为没有敛财进来和被人撂在台上的愤怒:“你们,还没听明白吗?要打仗了!你们这群农夫,没有武器都要死在边防线上!”

    村民们毫不在意,甚至头都不回一下。“谁需要你的玩具啊?买货佬!”一个手里还抓着一捆干草的村民回过头来,“你们这些东西,不仅没我们的好用,还要收我们的钱,谁要是真上你的当,那一定是脑子让水泡发了!”几个农夫笑起来。

    “你们!你们凭什么!”商人气急败坏,从未有人以他的东西残次而离开的。“来,给你见识见识,我们村最棒的铁匠!”那个村民绕回路来,拿出一把镰刀,“看好了,伙计!”他拿着这镰刀举起来用力砍向展示柜,厚厚的展示柜一角被削了下来,再看那薄薄的镰刀刃上,一点缺口也没有,甚至没染上一点木屑。“怎么样,还不赖?”农夫两指捏住刃,擦一擦,似乎还可以照出个人影:“你那一车的铁皮片片做得到吗?”说完扬长而去。卡特拉特心里也有点高兴,又感慨这可怜的商人不会挑地方,偏偏来这里买货,还是买铁器,摇了摇头,转身一并走了。

    商人看着自己珍爱的展示柜被人砍坏——整整齐齐的刀口甚至没有一点多出来的木刺,这品质确实是十分上乘的。他不能保证自己的货物件件都有这样的品质,更何况——这只是个农具!他看着农民调笑的样子,自己可是繁华的大城市来的,比这群乡巴佬不知道高贵多少,而这样的他竟然会…终于,他憋红了脸,拉开箱子背面的抽屉,一杆闪亮精致的火枪正静静的躺在那里。他在苦力震惊的目睹下把它拿出来,扳动枪机,举起来瞄准了村民的方向……

    水中的鸟鸭唰唰拉拉的从水面惊起,牧羊人家门前的牧羊犬狂吠着。

    极具象征性的声响,这绝不是冷兵器和魔法能发出的短促声音。卡特拉特猛然回头,刚刚调笑商人的农夫惊恐的站在原地,脸色惨白,手中的镰刀被打断了一半。

    老滑的商人看着呆傻在原地的村民们,嘴角勾起了一丝满意的得逞一般的微笑:“你说的对,我的朋友!这些闪闪亮亮的玩具确实太过时了!”他双手抓起枪管,一甩将展览柜砸倒,里面的刀剑叮叮当当哗哗啦啦散了一地,旁边的几个苦力慌张的手足无措。“时代不同了,这才是我们需要的!他们的长处也可以是我们的,‘火枪火炮是獠牙的延伸’?来吧,用他们的獠牙撕碎他们自己!”说完,商人将展览柜底下的一个大箱子推开,撬开盖子,里面全是整整齐齐的闪亮的火枪。

    小村庄里的村民哪里真正见识过这些真家伙?如此强大的力量,精美细腻的做工,不少村民都被此吸引,纷纷拿出自己手头的值钱的东西拿去换购。有的村民看着眼馋,急忙跑回家去拿钱。还有的人买不起,只是看着箱子里的枪发呆。

    “来吧!来吧!做出明智的选择!”商人得意的站在高处,将火枪一把一把递到用各种东西来换购的,拥挤的村民手中。“现在购买还有刺刀!”

    卡特拉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传闻中威力无穷的装置。和冷兵器与法杖不同,这个东西是用木头和金属制成的,没有看出任何施法方式,一切激发和构成大概都是物理条件。但是,这个东西兼具了魔法的部分特性:火光,声音,客观的破坏力。瞬间打碎一块结实的铁条的威力,绝对不是弹弓或者弩这种激发方式可以做到的…

    卡特拉特忽然想到一个念头:父亲能做出这样强力的装置吗?

    卡特拉特回家去,向父亲讲述了这一切。父亲也很感兴趣,跟随着卡特拉特来到正如火如荼的销售场,但很快,卡特拉特和父亲发现:村民们拿到了枪,却无法像商人那样击发。无论怎么样扣动扳机,最多瞄准的地方冒一点难以察觉的火星,其他一点动静都没有。

    “可得好好练习,想上手这东西没这么简单的!”商人大声看似着急的大声喊着,实则暗中狂喜:乡巴佬就是乡巴佬,随随便便就糊弄了。没有枪子和枪药,把扳机扣烂也不会有威力的。

    村里的人们接触到的最高深的东西就是法术,他们还以为这个和法杖一样需要相性呢!

    卡特拉特的父亲四处观察了观察,走到一个村民旁:“借我看看怎么样?伙计?”

    父亲抓着枪仔细研究,翻过来调过去,良久,他忽然拿枪一把推给那个村民,径直朝商人走过去。

    “怎么了?爸爸?”卡特拉特看出了父亲的情绪变化。“我们被骗了。”“为什么?”卡特拉特震惊与父亲灵光一现般的定论。“直觉!”父亲即答。

    商人一转身就看到这个向他走来高大个了,一身结实的肌肉,和其他村民不一样的肤色,想刻意不注意到都难。“怎么了?先生?”商人业务一样的表现出他的营业状态。

    身材魁梧的老铁匠没说话,伸手就去抓离着商人最近的几把枪。“哎!”商人一下扑过去压住他的手:“小心,这玩意很危险,当心误伤啊!”

    “哦,听说过。”父亲冷冷的回答。“这个怎么卖?”

    “20银币一杆。顺便,我还会送你一把价值5银币的刺刀!”

    那些刺刀其实几乎是50枚铜币统一价。

    父亲随便抖落点随身带着的碎钱,又从卡特拉特钱袋里抓了一把甩在桌子上:“我要刚才我拿的那把。”

    商人皱皱眉头:“那可不行,我可不能把用过的残次品卖给客户…为什么不看看这些崭新的呢?”油滑的腔调的老练话术,再配上相当标志规范的手势,顺其所指,一个细长的木箱里确实躺着几杆崭新的火枪。“哦…是嘛,那你可真是个好人。”卡特拉特的父亲挑挑眉,走到哪些残存的枪面前,随便拣出一把端详了片刻:“我可以试试你这些装置吗?”

    几乎所有人都安静了。所有人都尝试了,但没人找商人询问。现在,有人替他们询问,自然要好好看着。“当然,当然,尽管试,不过,这个我可不觉得您能立马上手…”

    打不出来就是你自己的问题!反正你们从来都没见过!连原理都不知道!商人这样想着。

    父亲没有说话,稍微打量后拿起了其中一杆,一把将枪对准了商人的脑袋。

    商人直挺挺的站在那里,面貌安详。“怎么?有不满意的地方吗?”

    卡特拉特的父亲挑起一丝笑容,随后将枪收回来:“现在不怕了?”

    “……什么?”

    “你不是说这个很危险,容易误伤吗?”

    商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目睹了全程的村民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卡特拉特兴奋的瞪大双眼,父亲的智慧又一次让他感到精彩绝伦:“这些都是假的!卖给我们的都是假的!”卡特拉特在人群中大喊着起哄,伴随几个真明白人的附和,不明所以的村民也跟着喊起来,几个身体结实的村民摩拳擦掌。

    “冷静,各位,这些肯定是真的,我可以把它们拆开任你们检查,绝对一模一样……”商人尽力掩饰自己的慌张,他狠狠瞪了一眼那几个苦力,那些苦力便拿起几杆商人的枪来准备拆卸。“一样吗?或许一样,但是…”父亲从一个弱小的苦力怀里一把夺过其中一把:“区别不在于外表!你个骗子!”父亲随便开了一枪,巨大的烟雾火光以及强烈的震动让这个身材健壮的中年人也有点震撼。商人则被吓的又蹦又跳,一个白痴新手,一把好枪,和一个可怕的枪杀犯没有任何区别。“一群混账!走!快走!”商人在慌乱中捂着帽子驾兽车而逃,几个苦力追追赶赶的从后面跟上。“你们会后悔的,乡巴佬!”那个商人还不忘大喊一句。

    晚上回家,父亲看着手里抢来的那把可以发射的枪,再扣动扳机,这次就不能发射了。他小心翼翼的尽量拆开部件,尽管它能枪管里倒出一些剩余的黑色的细粉,但他还是不理解这个东西到底是怎么爆发出那样的惊人的动能的——这件东西不符合他造物多年来的任何一样精密武器的构造规律。父亲疑惑的摇了摇头丢在一边了,这一切全被卡特拉特看在眼里。

    开战的传言像恶魔之翼一样笼罩着整个村子。有人说卡勒阿斯科和尼尼拉特破裂了,有人说卡勒阿斯科换了主人,还有人说尼尼拉特准备把他们抛弃了…怎么说的都有。不过,卡特拉特一家并不在意这些,因为,卡特拉特要结婚了。尽管卡特拉特曾伤了父亲的心,但结婚当天,父亲也确实没有透露自己的铁匠身份,母亲也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又弄了一些装饰,看上去雍容华贵一些。

    “祝贺你,孩子,欢迎你,美丽的姑娘!”父亲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脸上摊满了笑容。

    卡特拉特不忍心去看这过于美好的一切,他的心在刺痛。他低下头去看着在自己手中紧握着的她的手,结果又一眼瞥见了那枚父亲打制的戒指。

    卡特拉特的心更刺痛了。痛的无地自容。

    很快,他们便有了一个女孩,名为艾尼拉。艾尼拉遗传了她母亲姣好的面貌,又遗传了卡特拉特的英气与金发。而不久的几年后,当初所传言的战争便如期爆发了。卡特拉特的父亲将被作为军工入伍。这次面对的敌人据说非比寻常,他们需要从各地征用更卓越的工人来制造更多卓越的武器应对。

    “好咯!这下可就挣大钱咯!”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挑逗刚只有四五岁的艾尼拉。艾尼拉天性使然的咯咯笑着,似乎一切并没有那么伤感。只是母亲在一边拿着手帕哭的伤心。“哦,别难过,亲爱的!”父亲伸手抹去母亲脸上的泪,“我们会再见的!再哭可要老的快咯!”母亲看着父亲,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母亲细声呜咽着,父亲没有说话。

    卡特拉特看着父亲,父亲似乎想要说什么。卡特拉特静静的等待着,可是父亲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对视了半分钟。

    “好好过日子。照顾好艾尼拉和她的妈妈,以及你的妈妈。”父亲只说了这些,他带着自己的工具,和一把没有卖出去的铁剑,推开小院的栅栏门,混在一起被征发的人中,消失在视野里。

    父亲一去便再未回来。卡特拉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失踪人员名单上,上面只有冷冰冰的名字。“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张贴名单的士兵说,“您的父亲长期以来,作为兵工厂的工匠,为我们制造了许多优质的装备…他热衷于研究火枪,每次缴获的火枪他都要拿来看看……一次生产制造中,您的父亲因为过度疲劳晕倒在地,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我们没办法带他回来,就将他和阵亡的士兵埋在一起了。这是他的名片和遗物……”士兵递出一张纸质名片,“他一直没有写自己的户籍,我们为了寻找他的家人,带着他的名字张贴了很多地方……”

    卡特拉特颤抖着手接过这张名片,他明白父亲的用意,他多希望真的如父亲设计的那样,这只是一个重名的人……他翻过名片,背面贴着他们一家三口早年的照片,照片上还有父亲的汗印,父亲的脸被浸的模糊不清。

    卡特拉特表情呆滞,没有说话。

    母亲也知道了这个噩耗。她当时正在收拾家里的东西,翻找那些藏有自己和丈夫珍贵回忆的东西。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她失手打碎了自己最心爱的花瓶,然后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像个丢了最心爱的东西的孩子。她把所有人赶出了自己的房间,哭声蔓延了整个夜晚直到清晨。而随着母亲体力不支晕倒过去,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竟然谁都不记得了。

    母亲因为受到的打击太大,精神受到了创伤,得了痴呆病。但厄运并不打算放过卡特拉特,紧随其后的下一个,是卡特拉特的爱妻——她作为佣人,在主人的家中被兽欲大发的家主玷污。事后,家主害怕东窗事发,便栽赃是她对自己不轨,以此为由将她私自关进地下室中,隔绝一切外界的来往。可怜的女孩为了表示自己的贞洁和清白在地下室里自尽。得知消息的卡特拉特悲愤至极,他为了自己爱人的清白第一次走进城市中,只为检具那个祸害自己所爱之人的混蛋。但是他从小向往的城市并不如他想的那样正直。他败诉了,不仅没能为爱人昭雪,还被迫支付了大量罚金。

    他三十岁了,整是应该家庭美满生活幸福有所成就的年纪,他却被迫一人承担了整个家庭的压力和难以承受的层层痛苦。

    推开栅栏门,当年一家人就是在这里送走父亲的。艾尼拉跑出去玩了,家里只有年迈的母亲正在父亲生前钟爱的摇椅上发着牢骚:

    “你给我老实点!不听话的烂玩意!”

    卡特拉特彷徨的走进院子,不知不觉间,他像被人带着一样自己走到了父亲工作的小屋前。上面的锁积满了灰尘,自从父亲离开后再没有打开过这个屋子,似乎这就是一个仓库一样。如今,卡特拉特想要再看看父亲一直工作的地方,却发现这里早已被锁住。

    卡特拉特摇晃着锁链,他越来越大力,甚至到了狂暴的地步。或许是上天怜悯他,铁链一个松动的口被挣开,整条锁链哗啦啦掉在地上,卡特拉特一下倒在门上,门被忽然推开,掀起一片灰土,卡特拉特摔倒在地上。

    挣扎着爬起来,面前正是父亲一直以来的使用的锅炉风箱和铁砧。锅炉似乎已经合不严实了,风箱的合页也漏了洞。卡特拉特拂去铁砧上面厚厚的积灰和虫子的残骸,它又和以往一样光亮,像一直以来有人使用一样。他嘴角露出一丝苦楚的微笑,不顾凳子上的土,端正的坐下来,从旁边拿起父亲的那把锤子,“钉,钉……”他轻敲着,似乎又回到了那年单纯的自己。他苦笑着,自己当年为了送给心爱的人一个惊喜,他那天晚上瞒着父母忙了许久。最后还是被发现了,父亲还十分决定性的帮了他一把。

    心爱的人已经不在了。

    “钉,钉……”

    多美妙的声音啊,仿佛自己依旧生活在曾经美好的,和谐的生活一样。他每天都在听着这钉钉钉的声音,清脆的声音伴随着他和无数孩子长大,他一直不认为这是什么宝贵的东西……

    那样的生活已经不存在了。

    “钉!铛!铛!”

    父亲是怎么卖力工作的呢?他结实的臂膀打起铁的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呢?卡特拉特一下一下无意识的疯狂的敲击着铁砧,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逐渐暴躁的敲打。他尽力模仿父亲的手法,他想再听一次熟悉的声音……

    父亲也已经不在了。而他甚至从未当面夸赞过父亲酒后夸耀的引以为傲的成就,他打心里还觉得铁匠是穷人才会做的事。

    泪水一滴一滴的滴在通红的手,漆黑的锤头和光亮的铁砧上。过分用力的打铁声渐渐平息了,他努力想克制住自己冷静下来,但是这间屋子似乎有魔力一样,越是这样想他越止不住的流泪。他多希望父亲可以在这时候和他勾肩搭背,鼓励他像个男子汉一样;母亲摸着她的头,让他先吃点点心冷静一下;亦或他的妻子可以紧紧的抱住他,告诉他他做的已经够好了……这些人都不在了,他们都在他的眼前烟消云散了。他承受了太多难过的事了。明明在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他都能表现出从容的接受这一切的样子,可为什么……他分散注意力,告诉自己该去给母亲和孩子做饭了,他努力抹着根本抹不干净的泪水,尽力捂着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周围的一切,它们熟悉而带着剧痛。

    迟早要面对这一切的,他必须坚强起来。

    哭吧,哭个够吧,在这里哭完,以后就不许再哭了。

    他狼狈的狠狠一抹,猛的回过头去,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在身后了,卡特拉特一怔。

    “你是……”母亲努力挺起身子,瞪大了眼睛打量着卡特拉特,“哦,你不是他啊,哼哼,虽然你和他长的很像……”母亲拍了拍卡特拉特的肩膀,“朋友,你走错了,这是我家自己的小屋……”

    卡特拉特好不容易才藏住的泪水又要涌出来了。“哦,你怎么了?你看上去不太好?”母亲看着卡特拉特红红的眼眶,声音颤抖着问到。“别难过,朋友,哦,你和他长的那么像,你一定是他的家人吧……那很快我们就是亲戚了……”母亲拉着卡特拉特的手往屋里拽,“他回来看到,一定很高兴,让我猜猜,你是他的哥哥?还是弟弟?”

    卡特拉特没有说话,他怕一说话就会有泪流下来。

    那个商人说的或许是对的。很快,尼尼拉特就被撕开一个口子。有趣的是,尼尼拉特这次面对的对手并不是卡勒阿斯科,而是一个巨大的多种族的军团——很显然,有人吞并了卡勒阿斯科,现在他们要一路推进,吞并尼尼拉特了。尼尼拉特有山脉作天然屏障,但终究不及对手的规模和补给速度,终于只能抛弃偏远的山脉一带,准备以固守的战术迎敌。

    人们对于尼尼拉特的固守战术能否应对如此数量的敌军产生质疑。不过,目前最感到可怕的,还是住在山脚的卡特拉特和他们的村民们。村子里只剩下了几个无人驻守的迎临时哨口和关卡,木制的屏障被铁球炮弹轰的粉碎。凶恶的肉兽群如雪水化作的山洪一般洗刷村子。

    卡特拉特看着举着火枪狩猎一般追杀村民的肉兽,他躲在一个栅栏后面,家人还在屋子里,他必须得赶紧带着他们离开。“砰!”一阵浓烈的白烟,一个士兵精准射杀了一个刚从屋子里跑出来的村民。“嘿,真够准的!”两个士兵像消遣一样,其中一个点起一根烟来,几个人笑着聊起刚才的漂亮的一枪。

    卡特拉特没时间去愤恨他们残忍的嘴脸,他趁着几个士兵不注意,弯起身子在栅栏的掩护下穿行。结果不慎踩到一块木板,木板咔嚓一声断裂,惊动了那几个士兵。

    “那边还有一个!”

    卡特拉特心中大骂老天爷不长眼,几枚枪弹紧跟着他的脚步打入身后的泥土。

    “站住!”

    因为熟悉村子,卡特拉特来回在小路里穿行,暂时甩掉了他们。随后,他特地绕开了大路,从一个小泥路翻进后院,最终从后门进入到家里。

    门带着灰土被猛然打开。“嘿!你就不能小点动静!外面已经够吵了!”母亲还坐在父亲的摇椅上织毛衣呢,虽然她自己已经意识不到自己早就织成死结了。

    艾尼拉一下扑到卡特拉特身上,卡特拉特搂着艾尼拉顺着她的长发:“没事的,别怕,爸爸在这……”随后他看一把抓住母亲的手:“我们得走了!”

    “哦!你可真没有礼貌!”母亲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的痴呆病已经让她意识不到了。“我的毛衣还没有织完,走开!粗鲁的家伙!”

    卡特拉特知道强行肯定行不通,他蹲下来抓住母亲织毛衣的手,母亲抬头瞪着他。“听着女士,卡勒阿斯科打过来了,这次来了很多人,我们必须得走……”

    “卡勒阿斯科?那群小矮子?”母亲一听说这个,不仅没有害怕,反而笑了出来。“你这么大的个子,竟然害怕他们……”“他们有枪!”“枪?嘿,你猜我前两天找到什么了!”这次母亲从摇椅下面拿出的不是别的,而是把实打实的枪!卡特拉特认得,那是父亲当年拿来的那把。“别闹了,快走吧!你打不过他们!”“我不走!我才不怕他们!我要打退他们,你的兄弟,我未来的丈夫会为我感到骄傲……”母亲甩开卡特拉特的手一下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拿枪稳住,把卡特拉特和艾尼拉按进地窖里。“奶奶!奶奶!”艾尼拉慌张的伸出手来,做出要抱抱一样的动作。“哟哟哟,我可没那么老~”母亲笑着做了个鬼脸,“如果害怕,就给我好好呆着吧!”随后“啪”的一声关上了地窖门,不顾急促的敲击,把一旁的旧铁砧推倒压住门板,又铺了一捆干草在上面。

    “妈妈……妈妈!快回来!妈妈!”

    他的声嘶力竭,换来的只是远去的脚步声。

    母亲摇摇晃晃着回到屋子里,把枪藏在椅子下面,又开始若无其事的织毛衣。简单锁着的大门被一脚踹开,几个士兵举着枪冲进来谨慎的环视着。“只有你吗?”一个士兵走到母亲前面。

    母亲理都没有理,继续慢条斯理的织毛衣。

    “我在问你话,老太婆!”士兵恼怒的举起枪来指着母亲的头。

    “喂,这里有金子!”一个士兵凿开了铁匠屋的门翻出了亮晃晃的金子,几个士兵被吸引了过去。母亲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从椅子下面拿出那把旧枪,“这东西怎么用来着……”

    一个士兵正巧瞟到了母亲:“小心点,她手里有枪!”母亲见被发现了,干脆拿起枪来学着他们的动作瞄准。“小心!”其他两个士兵见状立刻开枪射击。屋子里回荡着震耳欲聋的枪声。母亲紧紧抓着那把枪,衰老的身体向仰去,躺倒在摇椅上。血浸满了还没织完的毛衣。

    卡特拉特颤抖着紧紧搂住艾尼拉,捂住她的耳朵和嘴。上面还有咚咚的脚步声以及四处搜刮的声音。卡特拉特从地上寻摸到一把锈铲子紧紧握在手里,拉着艾尼拉一起躲在地窖楼梯的阴影处。

    不过好在,没多久上面就安静了。

    村子遭受了这样的劫难,谁都不会幸免,也没有人是无辜的。

    他们最后不得不从地窖中跑出来是因为越来越热的温度和从地窖门缝漏出的烟。母亲虽然用一个铁砧把门掩的死死的,但似乎没考虑过他们该怎么跑出去。最终是卡特拉特用锈铁铲一下一下凿开的。伴随着新鲜空气涌进来,巨大的浓烟也瞬间灌入狭小的地窖。屋子早已被大火烧的只剩下几面破墙了。卡特拉特紧紧抓着艾尼拉的手,能感觉到她发抖的厉害。

    村里还有不少巡逻的士兵,随着屋子一间间倒塌,他们也不再像之前一样能有地方躲躲闪闪。这个建成耗了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村子,夷为平地竟只需要半天不到。没了建筑的掩护,他们就如同在坦途上行进,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别跑!”

    子弹从他们身边和头顶飞过,卡特拉特甚至能察觉到衣服被擦破的感觉。

    卡特拉特抱着艾尼拉极力的往村外跑。只要出了村子,茂密的树林和崎岖的石原足以为他们牵制住后面的追兵。卡特拉特一路跑着,路边满是尸体和鲜血。颤抖的肢体,尾巴痉挛的抽动,已经不知是否活着的低吟声,还有一些孤零零身体和孤零零的脑袋……有时碰巧对上了眼,那空洞的半睁着的眼和嘴里瀑布状的血渍总会让卡特拉特心脏直跳。

    “快,只要翻过这里……”两人来到一面高高的城墙边,旁边的门已经被堵住,他们需要找到城墙边的那条水渠,顺着水渠溜到外面的护城河中。“太好了,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卡特拉特把艾尼拉放下,“跟在我后面,我们要翻过几个矮墙了!”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很显然,追兵已经在后面了。“我们快跑,艾尼拉!”卡特拉特转身就跑,艾尼拉紧紧的跟在后面,结果因为着急,一不小心被绊倒在地上。卡特拉特听到艾尼拉倒地的声音,转身回来去拉,没想到这一转身,身后的追兵正好到来。

    “别动,想活着就别动!”一个士兵举着枪瞄准他的胸口。转过头去,两侧也有士兵赶过来,那条小渠早已被他们控制了。

    卡特拉特束手无策,只能慢慢的举起手来。

    “哟,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啊?嗯?”一个带着大檐帽的士兵长悠哉悠哉的走出来,走到刚刚爬起来的艾尼拉身边。“你别动她……你……”卡特拉特颤抖着发出声音。士兵长看了一眼卡特拉特的样子,伸手轻捏了捏艾尼拉的脸蛋,“我动了她,你又能怎么样?嗯?”艾尼拉害怕极了,她颤抖着惊声尖叫,眼泪一条一条的淌出眼眶。

    “别害怕,小姑娘,我最喜欢小孩了……”士兵抹去艾尼拉脸上的眼泪和灰土,“要吃巧克力吗?很甜的。”“艾尼拉,别……”“这里没你说话的份!”那个士兵长忽然大吼着向卡特拉特,卡特拉特浑身一阵,喉咙动了一下。

    艾尼拉看这那个巧克力,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她的心,她根本无法伸出手来。“别客气,好孩子,拿着吧。”士兵长把巧克力塞到艾尼拉手里,“想回到你爸爸那去吗?”说完,他站起身子,走到卡特拉特面前:“想要活命,你最好按照我的去做!”说完他掏出火枪来,不顾艾尼拉恐惧的尖锐哭叫,将枪口抵在她的头上。

    “给我跪下!”

    卡特拉特看着地上,毫不犹豫的跪下了。“不错。”士兵长称赞一般点点头,其他的士兵微微的躁动着。“现在,把我的鞋舔干净!”

    卡特拉特看这面前布满灰尘的的皮鞋,上面占满了泥巴和血污,被水泡发的皮子,混合着各种各样东西散发着难以接受的独特味道……看着犹豫的卡特拉特,士兵用力一蹬,鞋重重的踢在他的脸上。“给我快点!舔的一尘不染!”

    皮鞋像新的一样光亮——卡特拉特真的照做了。“很好。你做的很好。”士兵长看着卡特拉特干呕的狼狈样子,回到艾尼拉身边,“去吧,现在你自由了。”

    艾尼拉撒开腿扑进卡特拉特的怀里,“艾尼拉……别怕,爸爸在这……”

    “砰!”

    卡特拉特感觉身体被震了一下,眼前的士兵长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皮鞋:“哟哟,这里还是有点不干净啊…”他拿着手里的枪,枪口冒着一阵烟。

    卡特拉特惊慌的推开艾尼拉,可怜的孩子头歪向一边,眼中充斥着惊恐和泪水,她的背上有一个拇指粗的枪眼,随着她渐渐微弱的喘息向外喷着血。

    “艾……艾尼拉?!”卡特拉特的脑子瞬间空洞了,眼神宛如石雕。他用手去捂住那个枪眼,试图不让血再流出来,但是一切都是徒劳,可怜的小女孩只是动了动嘴,依稀在说什么:“爸……爸……疼……”卡特拉特把抓住艾尼拉的肩膀,“艾尼拉……没事,看着爸爸,不疼,别,别睡,睁开眼睛……!!”卡特拉特哽咽着,几乎癫狂的晃动着奄奄一息的艾尼拉,但艾尼拉的头越来越难以支撑起来,很快,她就像以往困极了一样闭上眼睛睡在了爸爸怀里,再也不动了。

    “艾……艾尼……”

    乌云密布的天上,几条闪电伴随着巨响撕裂云层。分不清是雷声还是炮声。

    “他还真以为我们会放过她!”一个士兵大叫起来,随后一群人陷入到欢快的笑声里。卡特拉特看着艾尼拉的,她的双手已经变得冰冷,脸上没有了刚刚的恐惧,她微微张着嘴,的表情安然而平常,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对于这个无辜的孩子而言,她不知道什么是战争。她只知道四处是熊熊大火,奶奶不见了,爸爸要带着她逃跑,有一群人要对他们做可怕的事……现在对她而言,战争已经结束了。她永远告别了战争,只是这个方式过于残酷。

    “别着急,山羊佬。”士兵长重新装填好火枪,对准跪在地上的卡特拉特,“我会送你们团聚的。”

    老天真是个十足的王八蛋。卡特拉特这么想着,回想他的曾经,只剩下母亲和艾尼拉还是她活着的动力,现在,母亲死了,艾尼拉死了,都死在他面前,面对这群肆意妄为杀人取乐的混蛋,他什么手段都没有。

    要干脆死掉吗?他在血液的倒影里看着满天的霹雳,和滴滴答答下起来的雨。

    如果,他能操纵雷电就好了。

    “来吧,笑一个?”士兵长的手扣在扳机上。几个士兵附和着肆意嘲笑挖苦:“嘿,高兴点,很快就要见到你心爱的女儿了!”

    求生的本能和丧女的苦痛愤怒在一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卡特拉特抓住士兵长的枪管掰到一边,随后一把蛮力推倒了士兵长,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所有人都涌上来,而就在这一瞬间,一圈强劲的电弧震飞了所有人。那个士兵长则被瞬时的高温烤得乌黑。

    或许是过于强大的执念和愤怒的缘故,他醒悟了操纵电力的法术力量。伴随着导电的雨水和天雷的自然共鸣,他可以感受到溢出的电能与他复仇的杀戮欲望翻滚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要杀掉每一个肉兽,把所受的一切加倍奉还。从那以后,卡特拉特不择帮派,不择手段,只要能够碰见肉兽,他就不分长幼会全部灭口。肉兽夺走了他的全部,现在,当初肉兽怎么对待他们,他就要怎么以牙还牙。作为能驾驭电流的法师,无可匹敌的法术强度迫使规模庞大的肉兽军团也要刻意避雨作战,如果一旦下雨,伴随着的必然是可怕的落雷和轰鸣,以及大片火海……他只是为了杀戮。不惜任何代价。对他而言,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值得留念的东西,唯有无尽的杀戮直至死去。一味的索敌和特立独行让他在联军中也毁誉参半……直到有一天,他为了与一个肉兽上司争夺一个流浪儿的抚养权而被一剑刺中。倒在巷子中,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随着伤口快速流逝……虽然他最后活了下来,也得到了那个流浪儿的抚养权,但他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以往的实力。当初狂热的复仇欲望也与之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冷却下来……

    他把目光放在了那个孩子身上。

    “你叫什么?”

    “艾……艾奥……尼亚……”

    ……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捡到你了啊。”卡特拉特揉了揉艾奥尼亚的脑袋。

    “这样啊……”艾奥尼亚低着头。“如果艾尼拉还在,你就能有一个姐姐了。”“已经这么久了,还是会因为这件事难过吗?”“现在……好多了……”卡特拉特说到。“有些地方,你和艾尼拉还挺像的,有的时候,我总是会以为艾尼拉还活着……”艾奥尼亚安静听着,看着桌子上的苹果,伸手抓来捧着吃了起来,“哪里像?”

    “比如贪吃!”卡特拉特笑着用手指推了一把艾奥尼亚的脑袋。

    艾尼拉走的时候,也就比她小几岁吧。

    卡特拉特细细的用手梳着艾奥尼亚金色的长发,眼里闪着复杂的情绪。

    真美啊……艾尼拉……

    [不愿回想的往事——审讯员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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