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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金陵奇闻

    金华城外官道边的小茶亭里有三两过路歇脚的人。丘胤明到时,只见祁慕田双手背在身后,看树上的鸟儿嬉戏,他轻步上前作揖道:“先生,让你久等了。”

    祁慕田回过身,笑道:“你我之间不必拘礼,我是个爱闲散的人。你愿意来,我很高兴。”

    丘胤明道:“今晨不辞而别,只因往事伤怀,苦于无着,唯恐自己一时放不下又欲深究,终不得了结之法,这才仓促离去。先生请勿见怪。”

    “我明白。难为你能如此想。”祁慕田道,“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正是有所作为的时候,不要让过去的事束缚了手足。”

    “晚生惭愧,至今尚无正业。”丘胤明甚有些无奈。

    祁慕田宽慰他道:“不必多虑,以我多年游历四方所见,天下虽大,而物未尽其用,民不能安养其身的多了,你可做的事,不少啊。“

    谈话间,书童小五赶着马车从府城方向驶来,远远便道:“先生,丘公子,东西都买好了。”祁慕田对丘胤明道:“那我们上路吧。”

    三人一路西行,小五驾车,丘胤明与祁慕田在车中观景闲谈,路过山林秀美处便随意停留,常过山野农家借些粗茶淡饭。祁慕田熟知花木禽兽,风土人情,一路为丘胤明指点,别有一番趣味。不久至黄山境内。

    丘胤明久居南海,对中原名山虽略有知晓,但读书耳闻比不得亲眼所见。黄山胜境瑰丽奇秀,令人如临仙都,叹为观止。时下已是深秋,游人绝迹,山色空明,林木苍苍,萧瑟中更显那奇峰岿巍,幽谷深静,一色秋意抹过,天地间的尘埃仿佛皆被涤荡一空。

    一日清晨,莲花峰顶,两人踏霜而至。天色朦胧,山谷间一片云海蒸腾,飞鸟穿梭云间。丘胤明遥看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天都峰,对祁慕田道:“这几日随先生踏行山野,颇领自然真趣,却有一点难解之处,望先生指教。”

    祁慕田捋着胡须道:“快请讲。”

    “以往读书时,常读老庄之道,然而总觉其中有些荒谬之处。人非草木,草木者自生自灭,与世无争,而为人者若都以草木之心自修其身,看破他人喜乐,生死自无其意味可言。我看先生在世间经营得法,而又有道家游于世外之风,请问入世出世岂能两全?”

    祁慕田不禁呵呵笑道:“我与你颇有同感。两全定是不能。我自幼喜好山水花鸟,然而要安生立命,只有经营俗务,众人亦是如此。若皆游离于世外,如今恐怕连茹毛饮血都不如。两袖清风,揽云邀月,偶尔为之,正业为重。”

    丘胤明点头道:“先生可知,我的老师上官道长因看了我心血来潮草就的一篇‘入世论’,将我打法走了。”

    “哦?你入世论所言何事惹恼了道长?”

    丘胤明笑道:“那倒没有。我看见同窗师兄的功课,一时有感,作文戏言,妄论了一番圣贤人杰,又说想出山试试锋芒。唉,其实世人各行其道,读书人求功名,习武之人更是为衣食奔命,贫富贵贱各循着历世旧规而行,如我这样非侠非盗,又不愿混迹江湖的闲人,置身此间,安能不时时感到虚度时光之危?”

    祁慕田似乎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道:“其实,万事不必刻意,只要有心,总会有机遇。我看你不像个碌碌之人,或许来年有缘再见,早已不同今日呵。”

    丘胤明摇头叹道:“先生说笑呢。”

    两人在黄山小住了数日,时而闲论些时事,时而也讲到过往,言语投机,相交渐深。

    从黄山下来,又游了九华,一路踏访乡间。徽州山明水秀,名不虚传,可沿途见得最多的还是贫苦的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世世代代这样走过来,又要世世代代这样走下去,给人莫名的压抑。祁慕田看出了丘胤明的心思,便不再漫游山间,三人一行在铜陵上船,沿着长江缓缓行至南京。这一趟游历前后月余,船到南京时已将入腊月。

    祁慕田往北方去,二人道别之后,丘胤明登上码头,走进南京城高大的城门。不过五十多年前,这里还是大明朝的京都,城中气象,不比别处。街道宽阔,官衙众多,店铺林立,吃喝玩耍,应有尽有。而最引人瞩目的要数永乐帝时费巨资修成的大报恩寺琉璃宝塔。

    在船上时,就远远望见了这座巨大的宝塔。九层八面,足有数十丈高。塔身外部均用白瓷贴面,拱门上镶着琉璃门券。门框上饰有五色琉璃砖拼成的狮子,白象,飞羊等图案。角檐下风铃清脆作响,声传数里。塔中有长明灯,自宣德三年竣工后便燃至今日。远远望去一片金碧辉煌,宝石金顶令人目眩。

    南京是历代要郡,学风鼎盛,民风也趋于文雅,丘胤明走在人群中,自觉欠缺了些儒雅之气,加之连日旅行,风尘仆仆,不合于这六朝金粉之乡。于是,连忙先找地方安顿下来,沐浴更衣,梳洗一番。

    客店窗外不远处就是碧水莹莹的秦淮河。两岸楼阁秀丽,河中画舫笙歌隐约,人影,树影,房影倒映河面,一片绮丽景象。饭后,他在近处闲逛了些时候,与祁慕田作伴近两月,独自一人竟觉得无味起来,在几间书局中翻看了一些新本板印书籍后便早早回到客栈里,盘算着明日栖霞山之行。入夜以后,秦淮河上青灯红烛闪烁,丝竹声阵阵飘入耳内,客栈中倒显得清静,大约旅人到南京后,夜晚多要光顾秦淮风月。丘胤明立在窗边,看着灯光中河水泛起酒一样的光泽,无数木桨从河面划过,涟漪间似乎荡漾着一层胭脂。不知那袅袅升起的是楼台中的烛烟,还是河上的水气,歌声笑语,夜色朦胧。这时候若有个朋友就好。

    次日一早,他在客栈顺便询问去栖霞山麒麟山庄的道路。帐台先生很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也没多问什么,便告诉了他。丘胤明租了辆马车出城,慢悠悠走了近一个时辰到了栖霞山脚。下车四望,原来所谓栖霞山,只不过是一片丘陵,坡边有小路从林间穿过,于是便踏着石阶向山里走去。

    栖霞山山虽不高,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山中枫树成林,入冬后枫叶满地,阳光下金灿灿的令人欣慰。石边细细的溪流潺潺有声,山雀叽喳,树枝高处还有睡觉的猫头鹰。城中人烟混杂,这里宁静中不乏生动,真是一处养生的好地方。不知不觉已走过山坡,顺着山泉流过的方向,折了数个弯,抬头一看,石级尽头有座院落,青砖外墙上生满苔藓,木门虚掩。走进门前,向里看去,院内一条青石甬道,两旁竹篱下的迎春花与杜鹃错落相间。

    按客店帐台先生所言,此处该已是麒麟山庄所在,可又看似山中人家的小院,不知是否可冒然进去,便扣了几下门,许久不见有人来。甬道尽头还有一道院墙,但站在大门口看不清里面,于是他整了整衣衫,跨进门槛。

    走到第二进墙边,耳边传来人声,细听有几个人,说话声不响。他轻步往向阳的那一边走,说话声逐渐清晰起来,好像是在争论什么。通过墙上梅花形的孔能看见,墙内是一处精致的小花园,园中树木常青,整齐大方,有座小石桥跨过池塘,桥的另一头别具一格地摆着大大小小的太湖石。花园中心是座厅堂,从南面的圆洞门外往里看,厅堂门楣的匾额上题曰“枫泉居”。他循着人声走入园中,至高窗下,见厅内五个读书人围坐桌前谈论,五名书童侍立一旁。那五人各持己见,互不相让,一词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光宗耀祖,此乃人生头等大事。”身材瘦小的年轻人振振有词地说道,“众位皆知我家原本一贫如洗,家母纺纱织布供我读书,十年寒窗,衣食尚不能自足,而一朝中举,便平地青云,从此丰衣足食,连家父的牌位在宗祠里也变了地位。依我看来,既读书,就应考取功名,光耀门楣,方不负父母之恩,师尊之教!”一时间声情并现。

    一旁的老举人手捻胡须道:“余贤弟暂且安心平气,万事都应依其事实而论之。诸位皆年轻有为之人,是应考取功名。然而像我这年纪,已无心为官。每日吟诗作画,品茶赏花,安享天年足矣。少思而静养方是长生之道。明年我定是不去京城赶考的。”

    坐在对面的一名大腹便便的举人点头道:“严世兄所言在理,但仍有一点不足之处。”

    中间身着天蓝紵丝直缀的俊雅青年道:“罗兄有何高见?”

    胖举人道:“我也不愿为官。名言曰:伴君如伴虎。依我看来,即便做一七品小官,亦是难上加难。上有高官,下有百姓,人只有身体一付,却要善理公务,安抚百姓,奉承上司,何处有此等精力?若是为官,必定日不安食,夜不安寝。为人何必难为自己呢?不如稳坐举人位,遇官不跪,见平民又高三分,何其悠闲自在。”

    “罗兄好逸恶劳,此乃高见,却不知,为官亦可逍遥自在,而所享之荣华富贵,岂是一举人可比?”胖举人身边坐着的一位留小胡子,一脸精明相的青年举人自信地说道:“做官只有一个诀窍,便是‘糊涂’二字。万事不必太苛求,讲究一个相安无事。上面吩咐,依本办事,不误点卯,不作主张,四平八稳,心安理得,岂不是安享其福?”小胡子一脸自作得意的样子。

    丘胤明听到此处,禁不住笑出了声,厅内五人立即向门口注目而视。丘胤明无意躲避,从窗后出来,径直跨进厅堂,左右拱手道:“诸位请多包涵。在下无意中路过此地,听见诸位的言谈十分有趣,故此忍俊不禁。”

    举人们见他身材挺拔,几分武人模样,气度凛人,注目不语,只有中间那位青年起身作揖道:“在下枫泉书社社长,我们正在讨论明年是否赶去京城参加会试,仁兄既然听见方才的言论,不知可有高见?”

    丘胤明见这青年气质高雅,谦虚得体,顿生几分好感,便道:“求官与否,在乎本人喜好。一旦为官,则应一心为百姓谋利。”他看了看另外四位面露惊异的举人又道:“以上之论皆为一己之私,为此争辩不休,在下以为实属无稽。”

    留小胡子的那位起身拱手道:“这位公子言语惊人,可否请教是何方举子?”

    丘胤明道:“在下未曾进学。”

    “哦,原来是个白生啊。”小胡子脸色放松下来,又坐下身去。其余三人也松了一口气,不再言语。丘胤明扫视了四人一眼,见连那个瘦弱的举人都一脸不屑之色,便向社长一拱手道:“既然打扰了诸位高论,在下告辞。”转身便走。

    “仁兄留步。”

    丘胤明转过头,见社长追了上来,便停下脚步。社长道:“仁兄高见,在下自叹不如。恳请多留片刻。”丘胤明见他如此诚恳,微笑道:“社长好意,在下心领,就坐片刻,我还有事。”社长欣然道:“仁兄请进。”一面吩咐书童:“墨竹,给这位公子上茶。”

    两人回到厅中,刚坐下,小胡子便道:“社长,我有事要先回家,我们还是改日再谈吧。”说罢起身拂袖而去。胖子也立即道:“东方兄,我看我也先去了。”一边老举人道:“我困了,要回家歇息,改日再聚,我们还是饮酒赋诗,不伤脑筋。”起身离去。瘦小的见众人皆去,也起身告辞。一时间人去厅空,书童墨竹端茶出来,一脸纳罕。

    丘胤明听胖子称社长“东方兄”,心中一动,可不知这南京有几多人姓东方,于是对面色尴尬的东方社长道:“看来我真的是打扰你们了,实在抱歉。我还要去访朋友,可否先行告辞?”

    社长无法,说道:“多有不敬之处,仁兄大量,莫见怪。你我有缘相逢,可否请教姓名?”

    “在下丘胤明,仁兄……”他一句话未说完,社长双眉一扬笑道:“哎呀,你可遇见过一位黑脸少年叫林东方的?”

    丘胤明一惊,说道:“正是!难道仁兄便是林东方的表兄?”

    社长笑道:“我就是东方炎。丘兄,你真给林东方糊弄了!”丘胤明一头雾水,东方炎道:“快走,我带你回山庄去,你自己去看看林东方吧。哈哈……”丘胤明见他笑得合不拢嘴,不知何故,只能跟着东方炎走出枫泉居,墨竹手提茶盒跟在后面,三人走出小花园,从前门出去,步行下山,穿过一条可供车马行走的山道后,继续上坡。

    不出一杯茶时间,来到一座宅院前。那门上悬着木刻长匾,上面隶书大字“麒麟山庄”。两名衣着体面的家丁见东方炎回来了,立刻打开大门。

    迎面是座假山,背后一道穿堂,六扇桃木雕花门全都敞开着,数盆吊兰置于根雕高几之上,青翠喜人。走出穿堂,经一条超手游廊向内,屋檐下摆着一排盆栽苏铁,廊边碧绿的池塘中红黄白三色金鱼聚在阳光明亮处畅然游动。三人绕过正厅,从一侧的鹅卵石碎花小径直向中庭,透过芭蕉和美人蕉能瞧见花墙外布置精美的盆景园,而另一边则是一大片空地,兵器架上插着刀斧枪棒,很是惹眼。

    东方炎对丘胤明道:“林东方骗你说我文武双全是吧?“

    丘胤明左右环顾:“难道东方兄不习武?”

    东方炎笑道:“丘兄,你看我哪里像个习武的人?”

    丘胤明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又看他身体单薄,双手光洁,似无缚鸡之力,于是笑着说:“林东方小孩子寻开心,你别放在心上。”

    “哈哈,丘兄,你给糊弄得不浅呀!”东方炎笑得拍手,书童墨竹也在偷笑。丘胤明实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东方炎又道:“说来也惭愧,东方家以镖局起家,几代高手辈出,唯独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读书人。那些刀枪棍棒都是林东方的。”

    “林东方他人呢?”丘胤明见庭院里空无一人。

    “他一回家就藏在屋里。”东方炎说道。这时三人已至内院,东方炎让书童先回去了。两人穿过一道垂花门,步入一间小厅,有个小丫鬟端来茶水。东方炎对小丫鬟道:“菊儿,快去告诉小姐和太老爷,就说丘公子来了。”

    “小姐?”丘胤明疑惑地看着东方炎。

    东方炎笑道:“告诉你吧,林东方是我妹妹,真名叫东方麟,从小顽皮捣蛋,可武艺高强,又聪明机灵,爷爷独宠她一人,无法无天。在外头女扮男装走了两年的镖,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你说世上哪有这样的小姐?”东方炎一口气说来,丘胤明仿佛在听故事,一时未能想出个究竟来。若说那个黑脸浓眉,滑稽风趣的少年是个女孩儿,真要令人不敢恭维了。

    这时,小丫鬟进来道:“大少爷,小姐说去盆景园,那里阳光好。”

    “好吧,我们得听她的。”东方炎对丘胤明道,“在这里妹妹作主。”两人走出小厅,东方炎边走边道:“麟儿的化妆术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尽学些招摇撞骗的鬼把戏。”

    丘胤明料想,东方炎定是被妹妹捉弄过,笑而不言。盆景园中有个葡萄架,入冬了并无枝叶,架下石桌石椅。两人坐下,东方炎道:“麟儿陪祖父常年住在这山庄里,祖父嫌城里太华贵,还是这儿好,简单安宁。”丘胤明觉得麒麟山庄已是非常精致气派,东方家真正的府第不知要富丽堂皇到怎样的程度。

    正四顾间,忽听花园门外响动,丘胤明转头看去,只见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推着辆轮椅走进来,轮椅上坐着一位须发苍白的老人。

    少女一见他便笑道:“丘兄,不认得我啦?”

    丘胤明见她肤色白皙,鹅蛋脸,眉目俊秀,神采飞扬,身着杏黄缎银丝挑线绣花长袄,石青襕裙,只有身量和嗓音与林东方相似。见她走来,丘胤明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很有礼貌地起身低头拱手道:“东方小姐,别来无恙。”

    东方麟道:“近来冷清得很,你来了正好,大家热闹热闹。”说罢指着椅中老人道:“这位是我爷爷。”

    丘胤明早先已得知,东方家太老爷东方戒和上官道长是故交,如今见了,立即跪拜道:“东方前辈在上,请受晚生一拜。”

    老人哈哈笑道:“快起来,快起来,听麟儿说你是上官道长的学生。我知道老道士不轻易收徒的,公子定有过人之处。你师父可还好?二十多年未见了,恐怕相互都要认不得咯。”

    丘胤明谦道:“不敢当,我未曾正式入师,只是道长慈悲,收留我做个俗家门生。老师身体安好,我还有个师兄,是道长的衣钵弟子,年纪比我小些,尚未出师。”

    东方戒道:“还是老道士后继有人。我们东方家,如今恐怕再出不了英雄豪杰了。”

    东方麟在一旁嘀咕:“谁说的。”

    老爷子嘿嘿笑道:“只剩下个猴精儿成天上蹿下跳地瞎折腾。”

    东方麟轻轻嘟嘴道:“就喜欢拿我取笑,不睬你们啦,我去叫人弄点茶来吃点心。”说着就向外走,一面回头道:“你们先聊,我顺便去给丘兄收个屋子出来,可别把核桃酥吃光了。”

    丘胤明看在眼里,觉得这祖孙三人真有意思。不多时,丫鬟送来了红茶和金黄香软的核桃酥,老爷子和丘胤明聊了许多崖州的事,慨叹旧时好友如今天各一方,恐怕有生之年再也见不了一面了。丘胤明怕引得老人伤感,正欲改换话题,恰好东方麟回来了,园中很快又笑声四起,四人聚在葡萄架下谈天说地,直到日落西山。

    晚饭后,东方麟送老爷子回房歇息,告别时对丘胤明道:“丘兄,你多住些时日,我哥哥正愁没人切磋学问呢。我在你的书架上放了些书,是从我那儿搬来的,若不合意,问我哥要去,给你准备的屋子就在哥哥隔壁,你们俩慢慢聊吧,我明天再来。“

    踏进东方麟准备的房子,东方炎不禁道:“妹妹的确会布置。”屋里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暖融融的。靠墙是张檀木床,绿纱幔,秋香色裹绸檀木枕,簇新的床垫棉被。床边是个大书架,架上整齐排着几十册书,另有几样玉雕铜器点缀。墙角的树根高几上放着盆文竹,一副木椅并小茶桌,临窗书桌上笔墨纸砚齐全,还有一盆含苞的水仙。整个屋子干净雅致。

    丘胤明赞赏道:“令妹真是能干过人。”东方炎却说:“再夸她,她就要被捧到天上去了。你看看这些书可还能读?”

    丘胤明在书架上略翻了一下,书籍丰富,五花八门,点头道:“这些书很好。她也读过不少书啊。”

    东方炎找了张椅子坐下,说道:“多是多,可尽是囫囵吞枣。”丘胤明猜想这做哥哥的多半平日里受妹妹欺负,才乘机数落她一番,心中好笑,于是也坐下,说道:“东方兄可还有其他兄弟姐妹?”东方炎摇头:“有这一个妹妹就足够了。你来得好,我可以清静几日。白天听你在枫泉居的一番言辞,我实在佩服,丘兄如此心胸,为何不考取功名?”

    丘胤明道:“自小漂泊海外,连户籍都没有,二来,像我这样不文不武,非儒非道,大概也不合朝廷的纲领。”

    东方炎叹道:“我虽是中了举的人,但这种八股取士之风,实在是封杀了当今的读书人,开口四书五经,闭口孔孟程朱,千篇一律,固守陈规,无聊透顶。我恨不能生在先秦时,凭自己的才学周游四方,哪像现在犹如池中之鱼。”

    “那东方兄明年春天是不打算去京城赶考了?”丘胤明问。

    东方炎垂首道:“我的确不大想去,可家父是万万不同意的。东方家几代就我一个读书人,如今朝廷重文轻商,父亲指望我谋个一官半职,从此家族便可摆脱商贾之流。”

    “如此说来,我劝你还是参加会试为好。”丘胤明道,“无论考中与否,至少圆了令尊的意愿。若能谋得一官半职,也可学有所用。”

    东方炎道:“枉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尚在‘忠孝’二字上徘徊不已。丘兄,你是个明白人。说来奇怪,圣贤书读多了,反而疑问重重。”

    丘胤明道:“东方兄切莫称我明白人,你不是个迂腐之辈,我才可以对你说些真心话。”

    东方炎高兴道:“不瞒你说,多年来同窗们暗地里都说我不尊圣人,你有什么高见,尽可讲来。”

    丘胤明道:“在我看来,人贵有自己的主张,即便谈及‘忠孝’,亦不能‘愚忠愚孝’。天子平民,皆属凡人。或贫富有别,或聪颖,或愚笨,凡人者,皆应一视同仁。帝王重臣,其身价并不贵于平民百姓,所谓‘尊卑有别’之说,实属愚人之谬论。忠义与否,应以人为本,若为官,只懂得奉行天命,一意维护君王之尊,死守君臣之义,便是愚忠。为人子,若唯父命便誓从,不加褒贬,也是愚孝。我以为,忠,即以诚信待民,孝,即善待长辈。凡事要量其利弊而行,莫为一己之私而损他人,更莫为陈规旧纲而误人误己。”

    东方炎点头笑道:“句句金玉之言。”

    丘胤明道:“你们东方家的人都属凤毛麟角,我真的很有幸呵。”

    东方炎轻叹道:“其实,家里也只有我们祖孙三人谈得来,家父是个循规蹈矩的人。”然后如释重负般道:“明年我去考,免得惹父亲生气。至于我的文章考官是否欣赏,就看天意啦。”忽然一笑又道:“倘若真的做了官,麟儿还不知编什么话来取笑我呢。”

    东方炎看上去十分老实,同他妹妹有天壤之别,丘胤明觉得很稀奇,又不能直言,于是一转话题道:“东方兄参加会试,可是要做不少准备?”

    东方炎道:“是啊。应试的文章可不比平常,光是文才不够。前日几位同窗拟了些题目,我正温习那藏了两三年的四书,写了两篇,尚未给他们看过。丘兄可有兴趣指点一下?”

    丘胤明道:“我八股写得极少,不过,看看不妨,指点就谈不上了。”

    东方炎一听,立即站起道:“你稍等,我马上取来。”

    不一会儿,东方炎捧着一叠纸回来,置于桌上道:“你看看。”于是丘胤明拿起一篇文章仔细地读起来,一面看一面道:“东方兄好文笔,我自叹不如。”

    东方炎道:“丘兄过奖。其实八股说穿了不难写,方圆不出四书五经,只要立意清晰,起承转合,总错不了。”

    丘胤明点头道:“铺陈有方,措辞精妙,你的文章真有行云流水之态。”

    “丘兄。”东方炎故意停顿了一下,丘胤明抬起头来,东方炎踱了几步道:“你可愿试写一篇?”

    “我写?为什么?”

    东方炎走近两步,认真道:“不瞒你说,过几日又要与同窗在枫泉居相互交流文章。他们白天对你的态度我甚是不满,你不如写篇好文章,我拿去气气他们。”

    丘胤明一听,觉得东方炎的提议有趣,反正空闲,练练笔也未尝不可,便从东方炎的十来个题目中挑了一个。见他如此爽快,东方炎很高兴,问道:“何时可写完?”丘胤明想了想道:“容我今晚思索一下,明天或许可成。”

    东方炎拍掌道:“太好了。那我不打扰你了,你需要什么,对面亮灯的厅里都有,早晚都有人送汤水来,希望你还住得惯。”

    丘胤明道:“哪里,我还没谢你们呢。”

    “在这里别客气。”东方炎出了门,又道,“我就住你隔壁,有事尽管来敲门。”

    东方炎走后,丘胤明拿着题目,靠在床边,脑海中词句交杂,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送来热水,于是洗了一下便休息了。说来也奇怪,清晨天未亮时,忽然文思泉涌,他立即起身磨墨,挥笔一气呵成,自己看看还算满意,推开窗,曙光初现,院中一股清香,心里轻松,出门打起拳来。

    半路拳脚过后,身后门响,他回头见东方炎披着一件棉袄从屋里探出身。“丘兄,这么早啊。”东方炎走到院子里,将棉袄裹紧了些。

    丘胤明收起动作,道:“昨天给我的题目,我已经写好了。”

    “这么快!”东方炎惊叹。

    丘胤明道:“好久没写文章了,不知怎么肚里墨水多了些。要不要看一下?”

    东方炎忙道:“快拿来,快拿来。”

    丘胤明进屋取出刚写好的文章,递与东方炎。东方炎拿过,一看便道:“妹妹所言不差,的确好字!”于是慢慢从头读下,看到精彩处还摇头诵读。

    两人凑在一处看文章,忽听院门口脚步声响,抬头一看,见东方麟笑吟吟地走进来,边走边道:“怎么一大清早就读文章啊?”

    东方炎一脸喜色:“麟儿,丘兄昨天写了一篇文章,我正在读呢,写得好,真好。”

    东方麟笑道:“怎么平日里言辞冗长,今天这么简洁?给我看看。”伸手拿过便读。

    东方炎对丘胤明道:“看她,这么不讲道理。”

    东方麟朝他俩笑笑,仍低头阅读,读罢点头道:“哥哥,你们的八股文我欣赏不来,不过,字写得比你好。”又对丘胤明道:“丘兄,原来你果真会写八股呀。”眼珠一转,对东方炎一笑:“哥哥,你这招神来之举的确相当的奏效呢。”东方炎不知她所谓何事。东方麟又道:“丘兄,房子住着还满意么?”

    丘胤明道:“东方小姐聪明能干,我感激不尽。”

    东方麟摆手道:“丘兄还是叫我东方吧,听着舒服些,反正东方是我的姓,无伤大雅的。诶,你们两个怎么一个叫东方兄,一个叫丘兄,到底谁大呀?”

    东方炎摇摇头道:“不知道,丘兄贵庚?”

    “二十三。”

    东方麟说道:“原来你还长我哥哥一岁。”

    东方炎又问:“丘兄可有表字?”

    丘胤明道:“字承显。”

    这时有丫鬟送洗脸水来。东方麟道:“你们先梳洗吧,我去看爷爷,一会儿吃早饭。”于是一路小跑蹦跳着出去了。

    东方炎看着她的背影道:“看她那副得意相,说不定又在动什么坏脑筋。”

    丘胤明对他说:“你有这么个妹妹应该挺开心。”

    东方炎道:“是。不过有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治治她。”

    丘胤明看得出他没这机会。

    洗漱完毕,来到昨晚吃饭的花厅,桌上已摆好了碗筷,不久东方麟推着爷爷进来,相互问安后坐下,丫鬟捧上几盘热点心,在每人面前放了一碗桂花酒酿蛋羹。吃了一会儿,老爷子对东方炎和丘胤明道:“听麟儿说,你们两人相处得不错。丘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丘胤明连忙道:“晚辈不敢当,前辈请讲。”

    老爷子道:“我这孙子明年要去京城参加会试,可他从未出过门,不谙世事,我腿脚不便,麟儿也不能陪他去,其他人我不放心,丘公子可愿护送他上京?”

    丘胤明点头道:“这没有问题,前辈放心,我陪他上京就是。”

    且说丘胤明在麒麟山庄住了几日,自从与东方炎初见那天起,两人均有相见恨晚之感,朝夕相处,一同温书论文章,天晴时和东方麟一道去山野中散步,无忧无虑。

    这日晚间,东方炎正准备就寝,忽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东方麟。东方麟作了一个不要出声的手势,挪进屋来,关上门,说道:“有件事和你商量。”

    见她精神抖擞的模样,东方炎道:“什么坏事,偏要偷偷摸摸的晚上谈?”

    “好事,你一定有兴趣。”东方麟拖过一张椅子坐下。

    东方炎在对面床上坐下道:“快说。”

    东方麟眨了眨眼:“直说了,依你看,丘兄的才学进不进得京城的考场?”

    东方炎一愣,问道:“你什么意思?”

    东方麟神气地说:“这原本是我的主意。在金华认识他之后,就隐隐觉得此人极有才华,据他自己说,不想混迹江湖,想找个正经营生。爷爷说过的,那上官道长是个绝世少见的文武全才,他的徒弟,一定不凡,不如和你一起去考进士得了。我和他谈话时看得出,他苦于没有门路,但我们有办法。”

    东方炎听了直摇头:“荒唐!”看妹妹一脸认真,绝不是说笑,皱眉道:“你以为这是儿戏吗?他是有才华,但……他非但不是举人,连户籍都没有,这,这怎么考法?”寻思了一番,又道:“先不论他怎么样,你这也太出格了。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请一个半路认识的男子到家里来,又出这样荒唐的主意,你到底有什么意图?别说万一被爹知道了是什么后果,爷爷难道没说法?“

    “哥哥,你想到哪里去了!”东方麟瞪眼道,“我这是英雄惜英雄,光明正大。告诉你吧,你认识他之前,我早就和爷爷提过这事了。“

    “什么!”东方炎觉得不可思议。

    东方麟嘿嘿笑道:“考进士的主意,可不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

    “你们真是……“东方炎已然词穷,“总拿我来寻开心。”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才又道:“这事,即便我们能帮忙,他会同意?”

    东方麟胸有成竹道:“一定会,我包票。你呢,这几天就仍旧和他谈谈文章学问,待我去弄个举人的行文来,你再和他提。”

    “举人行文!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呀!”东方炎惊得都坐不住了。

    东方麟站起身道:“放心,看我们的吧。”说罢转身要走。

    东方炎一把拉住她道:“妹妹,这真的不是儿戏!”

    东方麟回头,扬眉道:“哥哥,别忘了,我们东方家是做江湖生意的。你且宽心,有我和老管家去操办。”

    东方炎倒抽一口冷气,关门躺到床上,辗转半饷才睡去。

    之后四五日间,东方麟果然男装外出了几次,东方炎总是心神不定,直到一天夜里,东方麟又来了。

    她一进屋,东方炎便问:“你真的弄来了?”

    东方麟一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只信封,塞给他道:“拆开看看,你能否认出哪一点不对?”东方炎有点不相信地看了看她,连忙打开信封,取出白纸黑字的行文一看,上面清楚写着,丘胤明,籍贯江宁县,于景泰四年南京府学的秋闱中考取举人第二十六名,下面官府大印赫然在目。

    “这,这不是明着在犯法么!”东方炎一脸紧张。

    东方麟道:“像你这种还没做贼就心虚的人,是只能读书。你看,这大印绝对可靠,户籍都也打点妥当了,这种行文他们不是第一次做,没有问题。”

    东方炎迟疑了半晌,举棋不定道:“那,好吧。可谁知道他干不干这种事。”

    东方麟一笑:“我敢打赌,他一定干过不少犯法的事。”

    “你,你们……”东方炎心中七上八下,明知道这些江湖上的人大都有些不可告人的过往,可很难想象,如丘胤明这般才学出众,言谈正派的人也干过犯法的事。可妹妹说得如此笃定,令人不得不信,于是叹道:“唉,这样说来,我们都不是好人。”

    “不对,哥哥。”东方麟正色道:“我们都是好人。爷爷已经说了,希望你们两个都能考上,做官。”东方炎一惊,只听她继续道:“像你们这样的人,都应去做官,不是为了光宗耀祖,是为能学以致用,能为老百姓做些事。”

    平日散漫的妹妹,说出这番话时,却也是义正词严的。东方炎又思虑了一番,这才答应道:“好。明天我们向他提这件事。不过,这行文若是谁都能搞到,不是乱套了?”

    东方麟笑道:“你真是不知道外头的市面,这行文是我托彭老管家弄到的,岂是谁都能买的?好了,你先想想,明天约丘兄去山外走走,我们一起来说。”

    第二天艳阳高照,一早东方兄妹便邀丘胤明到栖霞山脚的农田边散步。这时已是腊月底,田边堆着高高的稻草垛,农闲的时候,小村里的孩童拿着竹竿当马骑,老人坐在屋门口晒太阳,妇女忙着缝制过年用的新衣新鞋。

    东方麟摆弄着一根稻草,笑吟吟地道:“快过年了,哥哥,你每天啃那四书,明年的考试可是有把握了?”

    东方炎看见她向他眨眼睛,点头道:“有承显陪我一道温习功课,的确更有成效。”

    “是啊。”东方麟道,“那天你说,你那些个同窗们看了丘兄写的文章,都一个个呆若木鸡,我就真想亲眼去瞧瞧他们的囧样,这些所谓的饱学儒生,满脑子都是陈谷子烂芝麻。丘兄,若你真的有意进学,现在一定也能去考进士了。”

    丘胤明笑了笑:“也许吧,可我出身贫穷,四处流浪混迹,没有机会跻身科举,更不用说步入仕途了。”

    东方麟道:“其实我们都不大喜欢仕途经济,可像我哥哥那样的人,不能任喜好而行。”

    东方炎道:“原先是为了让父亲高兴,可多亏听了你的一番言辞,细想后才觉得,虽然委屈一下自己,可若是考上做了官,便能有机会为老百姓多少做些好事,这比起光耀一家来说,可谓是真的学有所成了。”

    丘胤明摇头道:“哪里,这与我无关。予敬本就胸有大志,如今顺其自然,是可喜可贺的事。”

    东方炎道:“承显,陪我上京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丘胤明道:“现在还没有。”转脸一看他神情兴奋,好似有什么大事要说,便问:“怎么了?”却没看见东方麟在背后朝东方炎做脸色。

    东方炎咳了一下,郑重说道:“承显,有件事我现在就要问你。”停顿了一下,大声道:“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参加京城会试?”

    “我怎么可以……”丘胤明刚开口,东方麟立即闪身立于东方炎身边道:“你当然可以!若是女孩儿也可以参加,我也去。没见天下有那么多穷苦的百姓,那么多不公平的事吗?所以像你这样的人,就该像我哥哥一样有机会去做官。丘兄,你也明白,要想学有所用的机会是不多的。”

    丘胤明沉默了一会儿,看兄妹二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缓缓道:“多谢二位好意。可是,我并非举人。”

    东方兄妹相视一笑,东方炎道:“你今天就是举人了。快看看这个!”他从怀里摸出行文递与他道:“只要你愿意,我们一起去。”

    丘胤明打开一看,吃惊道:“这不是假的么。”

    东方麟笑道:“拿到京城里就是真的。收着吧,我和爷爷以东方家的名声担保没问题。实话和你说,我早就和爷爷商量过,考进士的主意,还是爷爷先提出来的。早先还担心你会不会来得不及时呢。”

    丘胤明这才意识到,当初林东方请他来南京时那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原来早有谋划。于是对她深深一躬,收起行文,说道:“多谢贤弟美意!我去。”

    东方麟朝哥哥笑道:“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今天中午好好庆贺一下,我回去开一坛好酒。”

    回到山庄,东方麟即吩咐厨房备下一桌好菜。东方老爷子喜色满面,四人举杯畅饮。丘胤明是假举人之事,除老管家外无人知晓,四人商定不向任何人透露。

    一日清晨,微微地下了些小雪,转眼间又放晴了,却愈加冷得厉害。午后,东方炎小憩不成,跺着冰凉的脚,穿着皮袄来到中庭,见爷爷裹得暖暖和和坐在椅中晒太阳,身边小炭炉上暖着一壶酒。东方麟和丘胤明在空地上切磋功夫,于是叫人取了块皮垫子在爷爷身边坐下,自己倒了一小杯酒,看二人练武。

    丘胤明使一根齐眉铁棍,舞得虎虎有生,东方麟则操着一把关公式的大刀,虽然和她极不相称,居然也耍得像煞有介事,可模样十分古怪。两人各有奇招,东方炎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几十回合下来,两人额上都汗津津的,忽然东方麟向一侧跳出,大刀往地上一柱,喘着气道:“丘兄,我不行了,歇会儿吧。”

    东方炎斟了两杯酒递与二人。老爷子道:“麟儿,下回别逞强了,知道你耍大刀像什么?”说完禁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东方炎一细想,也掩面而笑。丘胤明想笑但强忍着。东方麟脸红道:“你们别笑,我不擅长这种大兵器。下回一定让你们另眼相看。”

    正在谈笑之际,有个家丁从外面奔进来,大声道:“老爷来了!快到门口了!”

    四人一怔,老爷子皱了皱眉头:“他什么时候不能来,偏在这会儿。”

    东方麟一口喝下酒,咳嗽着急急忙忙道:“好了,我得走了。”赶忙拿起长袄,对三人道:“就说我在睡觉。”刚走出一步,又对丘胤明道:“丘兄,千万别说是我请你来的,就说遇上了我哥。”说罢转身急去,可一拍额头又跑回来,拿走一只酒杯。老爷子道:“别慌,有爷爷呢。”东方麟一笑,溜了。

    丘胤明纳闷,转头看了看东方炎,东方炎道:“我父亲很正统。”

    正在这时,一名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带着两名气派的随从向里面走来。东方炎站起身,立于爷爷身后,丘胤明穿好大袍,垂手而立,见那人不动声色地朝他看了几眼。

    中年人步下几级台阶,上前向老爷子作礼道:“父亲在上,请恕孩儿冒然前来。”丘胤明打量着东方家的主人,此人四十多岁,中等身材,鼻直脸方,宝蓝团花锦缎长袍,黑裘大褂,举止间一股世家傲气。

    老爷子道:“你什么时候来我管不着,有什么事?”

    中年人道:“一来看望你老人家,二来,新春将近,是不是过两天派人来接父亲和两个孩儿回家里住?”

    老爷子垂着眼皮道:“你说怎么就怎么吧。”

    中年人笑道:“那就这么定了。”转头看了看丘胤明,问道:“父亲,请问这位公子是……”

    “哦,他是炎儿的新朋友,上京赶考路过南京,游栖霞山时在枫泉书院和炎儿认得的,难得竟是文武双全,又和炎儿很谈得来,我便托他陪同炎儿一道进京。”老爷子慢慢地说完,抬头朝丘胤明微微一笑。丘胤明投以感激的目光,连忙上前向东方老爷深深作揖道:“晚生丘胤明,问东方老爷安好。”

    中年人道:“幸会。公子是客,新年请在我家修整一番,我让犬子陪你在南京各处名胜转转。”丘胤明点头道:“多谢老爷盛情。”

    这时老爷子说:“炎儿,你带丘公子先去吧,我和你父亲谈谈。”东方炎笑道:“那好,孙儿先告辞。”于是同丘胤明快步进去了。

    待东方老爷走了,东方麟方从房里出来,四人叙谈中,丘胤明了解到一些东方家的内情。原来,东方家在元朝时就是金陵名门,元末乱世中,曾出巨资帮助过徐达和常遇春的军队,部分家人也参与过诸多战役,至今人脉广大,大不同于一般的商人家族。

    丘胤明还得知,原来东方麟并不是嫡出的女儿。她的母亲是东方家夫人当初的陪嫁大丫头,姓林,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夫人便认她作了自己的女儿,但毕竟不是亲生,所以管教疏松了些,使得她从小有机会在镖局里玩耍。那时老爷子腿脚尚好,最喜欢的就是活泼聪明的东方麟。东方麟学武天分高,而身为长子的东方炎却一点也学不会。于是老爷子独宠她一人,天天带在身边。

    后来老爷子突然中风,落得半身不遂,便让她随老镖师们出去历练。这一切男主人东方易向来是不赞成的,可介于老父的执意,也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事事还要顾及家族的面子,结果落了个自相矛盾。东方麟乔装在外时,父亲不置可否,而在家里时,则必须像所有闺中女儿一样足不出户。幸得有祖父撑腰,家中一些老管事也都是早年闯荡江湖的人物,这偌大的家业也正是在祖父的手中一片兴旺地传下来的,所以东方麟才能如此自在。

    祖父年老后,不喜欢城里的大宅,带着东方麟常年住在栖霞山这座清静别院。东方炎虽然已于年前成婚,但很多日子还是住在这里读书,尤其大考将近,更是不愿懈怠,这两个月都没有回府。

    听说要回家,大家都忙碌起来。东方麟指挥佣人把山庄内房屋花木清理干净,所有的帐幔全都要洗,一时间院子里全都晒满了。丘胤明收到彭老管家送来的几套新衣服,还有几身体面的举人衣冠以备进京时用。

    第二天便有马车将东方麟接回家,又隔了一日,东方家派来几辆车将所有人一同接回城中府第。丘胤明与东方炎同坐一车,进了城门向窗外望去,到处张灯结彩。这时已是腊月廿五了,店铺门口摆的全是年货,用红红绿绿的彩纸包着,肉铺门口挂着整只的猪,羊,一些小孩子已经开始玩起了鞭炮。马车一路停了许多次,原来南京众多官员也抢着这时候相互送礼,车,马,轿子横冲直撞。不知转了几个弯,马车方才在一座黑漆大门前停了下来。丘胤明不知这是南京城里的什么地方,街道两边的院落都非同一般,恐怕多是官员的府第,东方家在当地定是非同小可。走下马车,早有十几名家丁上前,先将老爷子用软轿抬入门庭,丘胤明与东方炎跟随轿后,在众家丁簇拥下步入大门,抬头见大门的漆木匾上苍劲大字书写“金陵东方府”。

    一行人穿过对着前门的长厅,过一大天井进入二门,彭老管家迎上前道:“丘公子,我先带你去客房。”东方炎对丘胤明道:“你先去吧,我拜见母亲后就来。”丘胤明便随彭老管家由左边长廊向里去。

    东方家的大宅院与麒麟山庄截然不同,雕梁画栋,精致严谨。庭院中花木齐整,地无纤尘,墙根台基处都不见一点青苔。大小厅堂皆挂着银红羽纱幔,穿堂大花瓶中腊梅绽放。梁间悬挂红纱糊的精美大灯,金彩流苏熠熠生辉。大宅里满眼都是忙碌的仆役,家丁青衣灰帽,个个五官端正,端茶送水的小丫鬟亦是穿红着绿。虽然彭老管家一路给他指点,他只是随便看几眼,早已辨不出到底在哪里,只知道那间堂皇的是正厅,而树木高大,由山墙隔断的必是内院。

    走过数道垂花门,才到客房。原来客房也有单独的院子,花草树木掩映,房屋用的窗纱帷幔皆和外面相同。彭老管家指派了两个管茶水与日常用度的小丫鬟,叫来见过丘胤明后,老管家便先行告辞。丘胤明觉得浑身不自在,进屋后便让两个小丫鬟自去。环顾四周陈设,家具皆是黄花梨木,书桌上装点着彩绘瓷瓶,青铜香鼎,架上的佛手如意是为新年而放,桌椅擦得能照出人影,丘胤明不想去碰,便在床上坐了。

    不多时,东方炎来了,见他脸色有几分木然,便道:“承显,我父亲就是个假正经,别理会。走,我们一起去见他。”

    丘胤明懒懒地跟着东方炎一道来到老爷的书房,寒暄一阵后出来,丘胤明松了口气,叹道:“予敬啊,你们家住着真有些吃力。”

    东方炎笑道:“家母有些洁癖。反正我每天陪你,我们不睬他们,我屋里还有些能看的书,你拿几本吧。”两人走去东方炎的院子,丘胤明心里想着,这几日必要处处留心,言行得体,免得别人背后说话。

    新年里一直没见到东方麟,夫人和少夫人也未曾露面,丘胤明白天和东方炎一道在南京周游,回到府中便又拘谨起来。除夕的白天看了一台戏,他从没见过,倒是有些趣味。酒席吃了几桌,有府上的贺岁酒,镖局的岁末庆功酒,吃到后来都是一个味儿,八宝鸭,葱闷鹿腿,香糟鳗鱼,水笋五花肉……爆竹声里,又是新的一年。

    总算到了启程入京的那一天。

    初五一早坐上马车,墨竹和两名镖师相伴,一行出北门而去。万里无云,清风醒人。丘胤明眼朝窗外,深深地呼吸着早春的空气,东方炎裹着狐皮裘,手捧暖炉,一脸舒坦地道:“这是我头一次出远门。”

    丘胤明此时却在想自己的事,说不定此行便是人生的转变,忽然想到祁慕田临别时提到的京城之约,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也许自己并非那么随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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