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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祸不单行

    就在冯指挥一声令下的当头,只见高夜飞快拔出背上弓弩,一支响箭飞上半空。众官军聚拢而来,挑头阵的是数组长枪手,集齐队形,刺向西海盟众人。恒雨还当先一人,振枪疾步上前,左右轮开,霎时间有如破竹之势,将前排军士冲开两侧。几乎同时,杨铮,高夜,赵英兵刃在手,分别冲向左,右侧及后侧的军士。余下西海盟武士亦有序四散,和官兵激战开来。恒靖昭执剑在手,直取冯指挥。

    这时,只听院墙上的兵士惊呼惨叫,陆续从墙头跌下。随即院外亦传来阵阵兵刃相交声和叫喊声。原来,墙外伏兵同西海盟在外的伏兵亦交起手来。

    “巡抚大人,这边走!”丘胤明正四顾间,周千户跑了过来,抓住他一只手,便向外拽。丘胤明下意识地一推,将周千户甩了开去。

    那周千户吃了一惊,没料到这巡抚竟好大力气,使双手又来拉他。丘胤明紧紧盯着中庭里的混战,冷不防被他拉着退了好几步,才回头对周千户道:“我哪也不去,你别拉了。”周千户不依,道:“大人,你必须走。”丘胤明见他死死地抓着自己的手臂不肯松开,心里一急,忽的侧踏半步,一把抓住了周千户的后颈,低身将他摔过肩头,砸在地上。

    周千户冷不防被他摔了个眼冒金星,坐起来大声指挥身后几名军士,道:“给我一起上啊!把巡抚给拉出去!”军士们方才看得一愣,这才回过神来,一齐朝丘胤明涌来。

    这一动手,丘胤明心知已无法收场,干脆展开手脚,将几个军士打了开去。这时周千户爬了起来,又来抓他。丘胤明无奈,只得应付上去,数招之后,周千户又被面朝下摔到地上,好不容易坐起来,指着丘胤明,不知说什么好。一干军士不知所措。

    丘胤明道:“我就要守在这里,你们别管我。”

    周千户跌跌撞撞起来,道:“你……好!”说罢带了手下军士,回身至中庭参入了混战中。

    官军人多,此时将西海盟众人分别围在几个包围圈中。长枪队,长刀队,轮番上阵,一时里斗得难解难分。墙外亦战声鼎沸,可还未有西海盟的人冲进来,想必亦是激烈非常。

    恒雨还和十来个西海盟武士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但见她枪若游龙,大势开合,招无虚发,每一回合,就有十数军士负伤倒地,可不断有军士替补上来。一名军官指挥着数名手执铁链的士兵,在阵外蓄势,欲找机会摆阵进攻。西海盟武士中亦有挂彩者,可暂无大碍。

    赵英那边,一片混乱。赵英正和两名军官战在一处。军官一人使刀,一人使鞭,前后夹攻,但仍旧占不了一点便宜,被赵英一杆长枪逼得只有退路。周围一众西海盟武士已冲散了荆州卫士兵的阵势,只见一群人挤挤攘攘地在一处挥刀互砍,双方皆有伤者。荆州卫的士兵伤亡更多,一片鲜血飞溅,惨叫连连。杨铮和高夜此时背对背,战在一个圈内,二人出手迅猛,游刃有余。杨铮手中弯刀划出道道血光,突围向前,兵丁们无人可挡。高夜一手短刀,一手暗器,身影飞动,将那包围圈节节向外扩大。荆州卫的官兵靠着人数众多,前仆后继,一时间尚未溃败。

    再看恒靖昭那头,冯指挥不知何时已受伤,这时,有三名军官正一齐围攻恒靖昭,周围尚有一群军士们和其余的西海盟武士各自交战。仔细看去,恒靖昭面色从容,而那三名军官皆已满头大汗。

    丘胤明站在一边,进退两难。荆州卫伤亡惨重,这些将官士兵们实属无辜,苦在上头军令,不得不尊。西海盟人数远远落在下风,即使几位顶级高手暂时无恙,可时间一长,变数难料。方才他已言行出格,此事断是脱不了干系了。可倘若出手相助西海盟,那便是明着和朝廷作对,一时里心中忐忑翻滚,下不了决心。

    忽见墙头飞过几道人影,定睛一看,原来是祁慕田和数名手下。祁慕田远远看见他,便一路挥刀斩出一条道,朝他这边跑来。丘胤明看见,不再犹豫,从身边倒地的军士手里抢来一把长刀,格开四周时不时落下的刀枪,迎上前去。

    及近,祁慕田惊道:“承显!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丘胤明道:“没时间解释了,外面如何?”

    “都交给史头领了,我进来助盟主一臂之力。”边说着,又左右两刀砍倒两名士兵,接着叹道,“你这是何苦呢!”

    就在二人说话的一刻,突然,众人听得几声爆响,纷纷惊得心中一凛,不约而同地缓下身手,朝响声处望去。只见,正门前围攻恒雨还的人群中升起好几蓬白雾,风一吹,刺鼻味席卷而来,四周众人急忙掩面。动作慢些的被呛得连连咳嗽。

    且说恒雨还正一人单挑几十个军士,神勇无敌,无人可近身。一开始尚顾忌着官军的身份,手下留情,可眼见官军源源不断地涌上前来,心中亦焦急,渐渐控制不住,终于放开了手脚。这么一来,许多兵丁即刻被一枪封喉,命丧当场。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所有的人都红了眼,外围的士兵疯了一般不断地挥舞刀枪朝她涌去。

    就在她一枪刺出的刹那间,忽见数枚冒着火的东西不知从哪里飞出,正朝着她射来。她大吃一惊,急忙回枪去档。说时已迟,数枚弹丸遇着阻挡即猛然爆开,白色粉雾扑头盖脸。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被震得向后跌了数步,将长枪狠命柱到地上,方才站住。可那无比刺鼻的气味令她掩面大咳,无奈还吸了好几口,顿时一阵头晕目眩。

    周围的军士亦中招,一时里四散跌倒,相互踩踏,混乱不堪。这时,只听一名军官喝道:“等什么,快上啊!”说话的军官执着铁链,联合其余七名军士,抡起四条粗铁链子,将恒雨还拦腰锁在中间。恒雨还此时头昏脑胀,一时里竟被众人困住,动弹不得。

    恒靖昭远远望见恒雨还那边出了变故,顿时心中大乱,怒吼一声,软剑卷出闪电似的寒光,对面军官在突如其来的雷霆之势下乱了方寸,瞬息间被一剑刺穿了咽喉。恒靖昭飞起一脚将那人踢了出去,撞在墙壁上,脑浆四溅。冯指挥连连惊呼道:“拦住他!拦住他!”忍着伤痛操起兵器再次攻了过来。

    恒靖昭心急火燎地与众人缠斗间,余光看见丘胤明抡着一把长刀,见人就砍,一路朝恒雨还那边飞奔过去。

    丘胤明这时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就在顷刻之前,他看清楚了,拿着把火铳朝恒雨还射药弹的竟然是狄泰丰!身边还有一人,龙绍!二人身着荆州卫士兵的服装,伏在墙头,难怪没人看见!龙绍见偷袭得手,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继而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一把弩机,抬手对准了被铁链困住的恒雨还。

    眼看将到,丘胤明几步飞身上前。此刻脑海中几近空白,快刀竭力破空劈下,硬生生几乎把那扯着铁链的军官劈成两半。那军官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倒地而亡,血溅了他一脸。旁边的兵丁吓得立马撒手。

    可还是慢了一步。眼看恒雨还已从铁链中脱出身来,一支利箭如闪电般瞬间扎入了她的身体。

    丘胤明冲上前去,一手揽住恒雨还,一手举着鲜血淋漓的长刀,对周围人喝道:“全给我住手!”这一声传得很远,连对面的冯指挥也听得一怔,即被恒靖昭一拳当胸击倒,口吐鲜血。数名军官眼见那巡抚大人竟凶神恶煞地提刀杀人,蓦然傻眼,兵丁们亦僵在原地,惊诧万分。此刻,丘胤明心中恍惚不清,只感到恒雨还的身体开始瑟瑟发抖起来,慌忙低头看去,见她脸色苍白,眉头紧蹙,很艰难地睁开眼睛,断断续续道:“箭上……有……毒。”

    忽然眼前黑影闪过,恒靖昭不知何时已飞身而来,一把把恒雨还夺了过去,抱在怀中,急道:“雨还!你……你……”

    恒雨还大口喘着气,似乎越来越痛苦,努力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毒……快……拔……”

    恒靖昭这才仔细看见,那支箭埋入她的小腹,不知深浅,毒发迅猛,非拔不可。伸手替她擦去额上的汗水,不忍心下手。心急如焚,抬头对丘胤明吼道:“你来拔!”

    丘胤明心中一颤,不语遵命,即单膝跪地,按住恒雨还的身子,稍稍用力试着拔了一下,恒雨还吃痛,浑身抽紧,那箭却纹丝不动。丘胤明心惊道,箭头有倒刺!抬头望去,恒雨还似已渐渐没了意识。看箭射入的角度,穿身取出绝对不行,只能硬拔。他勉强凝神,再次握紧箭身,深吸几口气,咬紧牙关,猛然用力将那箭一下抽了出来。鲜血泊泊涌出,顿时染红了她的一大片衣衫。他急忙用手去按住,一股股温热的血不断渗出指间。再看箭头,赫然连着一片血肉。霎时,双手发抖,心似被狠狠揪住,不可名状,四周的一切都忽然模糊了。

    回过神来时,只听见冯指挥道:“我们收兵,收兵。”

    他缓缓抬头望去,见祁慕田用刀架着冯亮的脖子,史头领不知何时也进来了。恒靖昭抱起不省人事的恒雨还,满目杀气地看着冯亮,似要发作。丘胤明忙道:“盟主,不是他们,是春霖山庄的龙绍和狄泰丰,早有准备,趁乱偷袭。”恒靖昭双眉紧锁,不语。丘胤明站起身道:“盟主,快带她走,这里交给我。”

    恒靖昭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保重。”径直大步出门而去。西海盟众人跟随其后。赵英路过他身边时,停了一下,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多谢。”

    祁慕田放开冯指挥。冯指挥踉跄几步,上前来,神色怪异,死死盯着丘胤明看了半晌,竟突然张口笑道:“我冯某人白活了三十多年,今天撞鬼了!”干笑了几声,又忽的拉下脸来,怒道:“巡抚大人,你怎么解释?”

    丘胤明面无表情道:“没什么好解释的,你都看见了。”

    冯亮呵呵冷笑:“好。你有种!等着丢官掉脑袋吧!”说罢在几名军官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朝外去了。余下官兵扶伤员,抬尸首,纷纷散去不提。

    待众人皆去,祁慕田见丘胤明仍兀自伫立,走上前去,递上一块手帕,安慰道:“承显,事已至此,我们还是快回去,好好商议一下吧。”丘胤明默默接过手帕,将满手的血擦去,抬手欲擦脸,却盯着帕上鲜血注视了好一会儿,那全都是恒雨还的血。他将手帕揉成一团,塞进衣服里,吐了口气,道:“好。”

    午后,官驿前院里,巡抚的随行文书和官差们乱成一团。就在不久前,巡抚大人脸色铁青地夺门而入,满身满脸的血迹,吓得众人不敢近前,退在两边闷声不响,只觑着他目无旁人地大步往后而去,身旁还有一面生老者。片刻鸦雀无声之后,忽然一片哄乱,众人七嘴八舌,不知如何是好,随即有人出门打听虚实。不多久,便得到了确切消息,惊愕之下,纷纷手足无措。而此时,后堂里的气氛却几近滞郁。

    柴管家又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镇静,可仍禁不住额头上,手心里不断冒出的冷汗,将几杯茶小心翼翼地端给众人,垂首立于一边,看丘胤明动作迅速地整理着案头的几封文件。就在不久前,丘胤明已将此行一路的见闻以及同各级官府交往的文书全部整理了出来,并急加书信一封,说明事态,一同交予曹信,让他即刻回京转交樊瑛。待曹信和四名校尉离开后,其余众人聚在书房。

    乔三有些坐不住,站起又坐下了好几回,见无人言语,忍不住道:“大不了,大人你和我们一起走算了。朝廷,量他们也拿不着咱们。”

    陈百生白了他一眼,道:“三弟,你这没头脑的,能不能少说两句。”

    祁慕田道:“不妨,乔兄弟说得不无道理。承显,你并无身家牵挂,现在走也来得及。若是负罪回京,可就生死难料了啊!”

    丘胤明却依旧低头不语。柴管家见状,也劝道:“大人,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性命要紧,这次赌不得呀。”

    将手中的文卷理好之后,丘胤明走到祁慕田跟前,双手奉上,道:“先生,这是叶伯珍的供词,请你替我妥善保管,将来若是有必要,可交给樊瑛处理。还有,清流会二当家孙元画的总舵密室地图。里面可能有张天仪贿赂官员的账本证据。倘若有机会,烦请先生代我去探查一下。时间不多,你们还是快走吧。”

    祁慕田几分犹豫地接过,道:“你可要再斟酌一下。和我走,西海盟定保你平安。”

    丘胤明摇头道:“多谢诸位好意。我已有打算。凡事总要有始有终,我既然做了,不管结果怎样,总要做到底,有个交代。如果就这样走了,那真的成了畏罪潜逃,不正中了奸人下怀。回京去,对簿公堂,也能将这些个贪官污吏的劣迹昭示朝廷,未必没有转还的余地。”又道:“陈兄弟,乔兄弟,你们跟着祁先生,将来定有着落,不必担心。”回头对柴管家道:“老柴,跟了我这些年,委屈你了。他们会护送你回京城,之后赶快收拾收拾回乡下去避着。我的马儿还要拜托你关照。”

    柴班叹道:“大人,你这是哪里的话。”

    打点妥当,众人不敢耽搁,即刻起身,从后门离开。丘胤明将众人送至门口,那黑马仿佛明白久别在即,不住地在他肩头磨蹭。丘胤明轻轻摸着它的鬃毛道:“等我脱身了就来接你。”一面把缰绳交到柴班手中。

    祁慕田道:“你放心,我会带人上京暗中保护你。”

    “先生,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待其他人先行几步,丘胤明才低声问道:“你和我父母到底有何渊源?为何一直对我这样关照?”

    祁慕田不语片刻,方道:“等这事了结之后,我就细细告诉你。你好好保重。”将行,又道:“小雨的情况,我会尽快通知你的。她功力深厚,希望能挺过来。唉。”

    不出所料,众人走后不久,前面来报,外面有一队士兵已将官驿前后封锁,都指挥同知王炳和按察副使阎忠敏在正厅坐侯。丘胤明沉下气来,不紧不慢地换上官服,心中寻思,这二人来得如此迅速,定是李炬事先指使,如今之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于是理清思绪,正色往前厅去。

    这二人日前在王福全的寿宴上已相互认识过,此刻如此会面,却皆未曾料得。王炳一介武夫,不善言语,三人见礼之后,阎忠敏神情肃然,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早间事发,荆州卫众将士皆目睹为证,清点之后,总共有一百二十五名死者,伤者更逾三百人。死在丘胤明刀下的那名将官是个姓袁的百户,其家人已状告至荆州府衙。阎忠敏又言,他和王炳正巧都在荆州巡视,惊闻此事,介于案情重大,不敢怠慢,已上书朝廷。且因证据确凿,虽无上级批文,但不得不封锁巡抚寓所,并将他暂时禁步其中,等待朝廷的回音。

    丘胤明心知其中原委,但也不愿多言,和二人交接完毕之后,自回后堂静坐。陆续几次有随从进来告知外头的动向,他亦没有回应。众人见其心不在焉,只道他为犯案之事失魂落魄,于是便不再去打扰了。

    日落之后,秋凉渐侵,庭阶露生,几阵瑟瑟风过,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霖霖有声,更显院中寂寥非常。望四壁空旷,案头已无一物,门外也不再有柴管家熟悉的身影频频来去,只有孤灯一盏,静得仿佛能听见火苗的跳动声。朝廷的文书应该很快就会下来,到时恐怕免不了三司会审。此番出巡,所见所闻,若非亲历,难以想象,可谓不虚此行。唯一缺憾的,便是未曾有时间寻得清流会的账本。倘若拿到那证据,朝堂之上便可直推明理。而如今,如何据理力争,他根本没有一点把握。短短一日之中,竟逢如此巨变,怎不教人措手不及。可此时此刻,即便是攸关性命的牢狱之灾也激不起他的警醒,手中不断将那染满鲜血的手帕揉来揉去,一种陌生的恐惧丝丝爬上心头,越勒越紧。

    诸事纷纷且不多言,转眼,八月中秋已过。

    这两日,北京城里正热议着一桩耸人听闻的重大案件。月前派往湖广布政司的巡抚大人在任上勾结江湖豪强,公然与官军交战,身手强悍,一刀杀人。说起这巡抚,便是前科探花,几年内政绩甚佳,连升数级,官至都察院佥都御史,前不久刚和武清侯府订了姻亲,前途无量。眼看就要飞黄腾达的人,怎会做下这样荒唐的事!

    这天,棋盘街上,热闹路口的长乐楼酒家,食客盈门。祁慕田和陈百生二人正潜在城中打探消息。八月初,吏部文书至荆州,丘胤明暂革职务俸禄,即刻递解进京。祁慕田一行暗中跟随,见一路无事,稍稍安心,至京城后,先将柴管家护送回乡下,并让乔三带着陈小玉暂住在柴班家。

    这时,酒楼食客当中就有不少在议论着巡抚杀人案。两日前,丘胤明被押解进城的时候,着实引来了成百上千的民众围观,很快,各种道听途说,小道逸闻在大街小巷中风传。陈百生皱着眉头,听邻座一桌人正说得眉飞色舞。

    “诶,你们知道不,那丘御史当初在京城时就和别人不一样。”说话的直隶口音,商人模样。“早就听人说,他弓马娴熟,不止一次有人看见他同锦衣卫的樊指挥一同游猎。还有啊,他家也特别,听说父母亲戚一概没有,进士及第的人,妻妾皆无,佣人也没几个。怪不怪。”

    “难怪会犯这样的事。说不定,原先就是个混江湖出身的。”

    “混江湖的能考上进士?”

    “你别说,世上奇人奇事还真有。”背后一桌有个人转身来道,“我姑表舅家的邻居就是在衙门当差的。有在刑部打杂的兄弟从押送巡抚回京的差役那里听说,荆州城那次围剿贼寇可是大场面哪!”这一说,周围的好事者有不少都围拢过来。那人很是得意,绘声绘色道:“上千官兵,被贼寇杀得那是片甲不留。贼寇里还有个女的,使一把长枪,厉害得了不得,杀人如同割草一般……”

    一伙人说得天花乱坠,祁慕田喝了口茶,小声道:“今晚我们想个法子去樊瑛府上拜访一下。这事惹了这么大的动静,朝廷不知会怎么审。就怕荆州,武昌那些担事的官员早已经在做手脚。见了樊瑛,说不定就能混到牢里去看看。”

    陈百生点头道:“先生说得是。唉,可惜,清流会那儿我们没能进得去,也不知道那个账本在不在。若是搞到手,丘大人这官司就有救了。”

    原来,告别丘胤明之后的次日,祁慕田便和陈,乔二人一同潜回清流会总部,欲加盘查。谁知,官府又派了大批官军将那里围了起来,名义上是严防贼寇再次骚扰,可细想,定是张天仪借了李炬的名义,保护自家地盘。一连十数日,都没有找到机会进去。眼见丘胤明即将被押送回京,便将这事搁下,沿途随行不提。

    话说,次日晚间,刑部大牢里的几个班头正凑在一间牢房门外,竖起耳朵听里面人说话。牢房里正是前几日被押解回京待审的丘御史。丘御史在京里本就有些名声,大案一出,人人都好奇万分。这时在牢房里和他说着话的是武清侯府的刘大总管。

    听那刘总管道:“侯爷的意思,确是为大人着想。虽然出了人命案,可到底只是一个地方上的小军官,就事论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难处。大人只要答应将日前递上刑部的供状撤回,不对湖广见闻多加言语,最多就是个失手误杀,也好摆平,何必一意孤行呢?”

    “刘总管,请你转告侯爷,我心意已决。此去湖广,并非无故受命,是我早有谋划。”虽看不见丘胤明的表情,但听得出他语意坚决,“供状既然写了,绝不撤。侯爷好意,恕我不能从命。”

    “大人三思。大人既然已同我家结亲,便荣损相系。此番事情重大,照现今的情形,若大人执意要把事情闹大,即便能勉强保全性命,也保不住前途。怎对得起侯爷对你的抬爱?更不用说,还会连累侯爷。若大人不愿退一步,那,侯爷是顾不了你了。没人顾得了你。”

    几个班头听了,窃窃细语道:“这丘御史是真的不要命啦?”

    “明明有回转的余地,干嘛这么死磕?”

    “诶,听说,”一个班头做了个手势道,“他的供状有那么厚一叠,也不知写了些啥,搞得上头几位大人连夜聚在一起商讨呢!”

    “嘘。别吵,听他说。”

    只听丘胤明道:“既然这样,请刘管家务必向侯爷明说。我深受候爷恩惠,绝不会连累他。我自知负罪深重,但无意委屈求全,公堂之上,定直言不讳。功名,前途,我都不在乎。请侯爷尽快与我撇清关系,如此便好。”

    “你……”刘管家一时失语,少顷,方听他语带怒意道:“丘大人,你这分明是狂妄至极,无礼至极。侯爷好意派我来相劝,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不知轻重。好,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大人好自为之吧!”

    这时,外头一个衙役急匆匆地跑进来,对几个班头道:“樊大人来了,要见丘大人。”

    几名班头连忙从牢房门口散开,各回岗位,管这片牢房的班头马上过去迎接。樊瑛带着三名随从,大步从外面进来。班头上前殷勤道:“不知樊大人驾临,有失远迎。石侯爷的家的刘总管在里面。”话未说完,只见刘总管从里面出来了,脸色很难看,一见樊瑛,正了正神态,向他行礼。樊瑛问道:“刘总管,你怎么来了?”刘总管叹了口气,道:“侯爷好意想帮他,不但不领情,还满口妄言。也不知侯爷当初是怎么看上他的。樊大人,你若要劝他,听我的,趁早打住吧。”樊瑛笑道:“多谢关照,代我向侯爷问好。”回头吩咐其中一名随从道:“你在门口守着。”说罢和另两人低头进了牢房。

    丘胤明听见樊瑛来了,精神微微一振,站起身来,却见樊瑛身旁二人竟是祁慕田和陈百生,穿了锦衣卫校尉的衣服。

    祁慕田急上前,上下打量着他道:“还好,他们没有为难你。”丘胤明勉强笑了笑,回道:“多谢先生牵挂。”又问樊瑛:“正南兄,我给你的信和文卷都看过了?”樊瑛点头道:“我已经打听过,刑部刘尚书将亲自主审,初审定在五日之后。到时,都察院的马昂,寇深二位都御史都要来旁听。不要干站着,我们坐下说,你看,我还给你带了好酒好菜。”

    丘胤明虽下狱,但未定罪,所以刑部还算客气,牢房里尚有方桌,凳子,笔墨纸砚,和土炕铺盖。四人围桌坐下,樊瑛从食盒里拿出酒菜碗筷,一一摆放。祁慕田拿起酒壶,未待去执杯,丘胤明伸手按住他,道:“不忙。先生,可有洛阳的消息?”

    原来,荆州事发当日,恒靖昭将中毒的恒雨还带走之后,急病乱投医,不知她所中何毒,只好将多种解毒之法逐一试过。不知是恒雨还自己用功力抵挡,还是解毒竟有了效果,她清醒了片刻,可之后便时好时差,昏迷不断,清醒时则愈加痛苦,数次求父亲将她打晕。幸好箭伤不曾伤及主脉,血暂时止住了。恒靖昭六神无主,幸亏祁慕田想到洛阳怀月山庄的李夫人,其医术中原第一,或可为她医治。于是恒靖昭带着她急赴洛阳而去,而祁慕田当日深夜便潜入官驿将这个消息告知丘胤明。

    “有,当然有。”祁慕田忙道:“我已收到洛阳来信,李夫人果然妙手回春,现在她已经好多了。不过,因不知那剧毒的配方,所以还需时日仔细试药。性命大概无碍,但愿她吉人天相。”

    自从荆州那晚得知她境况,仿佛有纤丝系着一柄利刃悬于心头,焦忧畏惧终日盘桓,自身眼前的危难倒仿佛隔了层纱一般,浑然不觉。回京途中他自写供状,其中涉及官府纵容地方豪强兼并土地,无视流民泛滥,消极怠工,以致政令松懈,收支混乱。又有荆州各级官员私交过密,广受贿赂。状中提及荆州城流传的名人册一说,幸得祁慕田给他看了一份,当时便收入卷宗,此时已在安然在樊瑛手里。再说到镇守太监们奢靡无度,滥施职权排除异己等等,行文间丝毫不顾忌这些太监的顶头上司曹吉祥。细密思虑,慎重落笔,引证于多日来搜集的各方凭证,足足花了十多个夜晚,直到进京前日方才搁笔。唯独没有触及的便是夷陵郡王之事。

    听祁慕田此言,丘胤明心中暂且松了一下,点头不语。樊瑛道:“祁先生已经把这事的前因后果都告诉我了。依我看,误杀军官的罪名虽然重,但你的供状已在上头搅出了大动静,如今要尽力去争取上面对这些供词的认同。我知道,贤弟心中自是早有打算。今日来,要告诉你一个消息。”樊瑛一面给他夹菜,一面继续道:“日前下狱的湖广按察使罗方域你记得吧?”

    “他怎么了?”

    “他前几日出狱了。之前耿御史获罪免官一事,内阁中原本就意见不合,后来圣上亦有悔意,着人重新审查,终于还了他清白。但耿御史婉言推辞说年事已高,不愿再为官,圣上便恩准了。那时,你为罗大人说情的奏折恰好到了京城,适逢时机,内阁因而对此事亦重新审查了一番。这罗大人也是过于耿直,本来有些事敷衍一下就算了,可他丝毫不肯妥协,结果,被判降职为顺庆知府,不日便要启程赴任。我想着你曾有恩与他,前两日便去拜访,请他到时为你作证。他正为当初误解你耿耿于怀呢,一口答应。”

    丘胤明谢道:“有劳兄长为我奔走。”心中忽念,夷陵郡王之事他虽有些举棋不定,但又不想火上浇油,故此一直瞒着樊瑛。可又觉得应该找个时机向他说明,万一事态有变非提不可,也好有个准备。四人围坐商议堂上对策,丘胤明因此事暗自犹豫不决,显得有些沉默。斟酌再三,最终仍旧未提。

    各抒己见之后,樊瑛道:“你给我的卷宗,到时我会承给刘尚书,就说是锦衣卫密探带回来的,想必刑部不会介意。我再去和朝中几位靠得住的御史通通关节,到时候请他们写奏章,帮你说几句。”

    又说了一会儿,三人起身告辞。临走之前,丘胤明写了书信一封,请祁慕田派人送给恒雨还。自那乱阵之中仓促一别,日夜牵挂,心中仿佛开了道口子一般,旧忧方去,新忧便又涌出,遏之不住,方知这不期之别生生摧人心肝。好不容易等来她暂时平安的消息,一时里竟艰涩,纵有心意千般,只作寥寥数语。

    五日之后,刑部公审,一切均如所料。刑部尚书刘广衡年事虽高,却仍是个眼明心亮的人,将丘胤明的供状同樊瑛送来的卷宗细细审读几遍,又同另几位参审的大人共同商议了好几次之后,方才公开提审。堂上,丘胤明先对杀人之事坦然供认,继而竟从月前大冶主簿进京上访说起,层层深入,将湖广之行的前因后果仔细叙述,条理清晰,引据有理,在场之人不得不为之点头。由于内情复杂,这次公审竟然持续数日。期间,又有前按察使罗方域,内阁大学士胡滢,以及数位御史上书为丘胤明正言,引得朝野震动,一时里裁决不出。刘尚书斟酌之后,上书奏请,另派御史携卷宗至湖广详查之后再行定夺。

    就在这关节上,湖广都指挥与按察副使联名上奏的一纸文书又掀风波。

    时下已是九月初,这日晚间,北镇抚司衙门里尚未熄灯,数名校尉在后堂门外窃窃私语。早些时候,指挥使陆杲和指挥佥事樊瑛二人双双脸色不善地进屋,都快一个时辰了,还未出来,也不知两人在争论些什么。

    大家都知道,这两人的关系从来就不好。陆杲能坐上这指挥使的位置,全赖他是曹吉祥的心腹,自从上位以来,把前任指挥使朱骧好不容易整治一新的诏狱又给打乱了,目中无人地收受贿赂,胡乱典刑。樊瑛对此意见极大,可职位到底低了一级,明里不好说什么,暗地里却和陆杲较着劲。樊瑛素管缉查,手下有不少亲信密探,陆杲的种种劣迹他了如指掌。况且,虽然樊瑛和曹吉祥的关系不冷不热,但他从前曾在北京保卫战中军功显著,还曾远赴漠北,和如今亦是指挥佥事的袁彬一同保护过落难瓦剌的当今圣上。即使没有曹吉祥的庇护,也能站得稳。平日,这两人各司其职,针锋相对的机会不多,今日不知是怎么了。

    陆杲的半张脸在灯影里泛着油光,他眉头紧皱,盯着樊瑛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明知道,那丘胤明就是想和曹公公作对,你是不是也想参一脚?别以为你后台扎实,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你以为你还管得了吗?”

    樊瑛此时心事沉沉。原来,都指挥李炬和按察副使阎忠敏竟然一纸奏疏,说丘胤明为了洗清自己和江湖匪类的交往,嫁祸宗室,绑架夷陵郡王府总管,诬陷郡王私交江湖势力。本来这案子有望了结,这消息一来,又在朝中炸开了一锅,内阁里议论纷纷,皇帝也震惊了,下旨三司会审。刑部已差人去将夷陵郡王府的总管和几位太监带上京来问话。

    那奏书一公开,樊瑛就和丘胤明见了一面。得知瞒不过了,丘胤明把所有的内情都说与樊瑛,并让他从祁慕田那里要来了叶伯珍的供状。樊瑛读后大惊,左思右想,觉得丘胤明隐瞒此事的确在情理之中。一来,宗室犯禁不同其它,有关皇家声誉,历来都极为谨慎处理,若非罪大恶极,不会贸然公开。二来,丘胤明以巡抚的身份去探查宗室的事情,已僭越职守,若所言不实,便是欺君大罪。如今看来,丘胤明此次湖广之行,真的是触动了曹吉祥党人的软肋,招来他们不择手段地反咬。三司会审倒无妨,怕就怕曹吉祥也想来参合。

    樊瑛沉住气,不紧不慢地回道:“哦,你说那事呀,又没证据。不是说绑架王府总管逼他写供状么?那也要把供状拿出来才行。”

    陆杲冷笑道:“你敢说,供状不在你的手里?当日刑部审案,那些卷宗听说可都是经了你的手递上去的。谁不知道你和丘胤明亲如兄弟,他若招供,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樊瑛道:“陆大人不要冤枉人。我做事向来光明正大,没有就是没有。”话虽这么说,心中不免忐忑。那供状此时仍旧在祁慕田手里,确保安全。可曹吉祥的心思谁能捉摸,万一他真的插手,那事情可就大了。想到此处,觉得该有所准备,于是便也无心思和陆杲再争辩下去,便道:“大人倘若不相信,尽可派人来搜查,我绝不阻拦。”

    “哼,我哪敢来查你。”陆杲扔了一句,也没多说什么,坐下径自喝茶。

    当日深夜,樊瑛暗中拜访祁慕田,细说事态有变,恐怕控制不住局面。祁慕田听后亦勃然警觉,即刻派人往洛阳,请高夜和赵英带人来京,以防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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