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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迷局

    先生要成亲了,他永远不会知道他卑微的心事,先生将有自己的生活,有温柔的妻子,有成群的儿女,有美满幸福的人生。

    但这些,却通通不属于他,也不会有他一点的痕迹。

    人生如戏,他对镜描眉,涂上胭脂,吞下袖中藏好的毒药,施施然起身。

    先生在外面等他,等他唱最后一出戏。

    (一)

    凤仙楼的戏台上正唱着一出《惊梦》,旖旎的唱腔中,卓青甩着水袖,眼波流转间,一抬眼,便望见了二楼包厢里的少年。

    他坐在凤仙楼最好的位置,身后是两队别枪的亲兵,眼观八方地将他团团护卫着。如此大的阵势下,他脸上却是恬淡而苍白的。

    这便是淮园的主人——月少爷了。

    卓青瞧着,心想,外头传得如狼似虎的月少爷,看起来也不过是个秀气单薄的少年,倒是坊间将他妖魔化了。

    曲笛声扬起,卓青收回心神,踏着节奏,几个扭身,回眸一笑,正对上月少爷略有些失神的目光。

    一曲完毕,满楼掌声如雷,那月少爷也跟着鼓起掌来,眉眼一派温和。

    接下来就到嘉赏的时候了,凤仙楼的朱老板哈着腰,将月少爷请上台,一个一个打赏。

    众人站了一排,开始还有些紧张,可见月少爷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便慢慢放松下来了。

    他身后的亲兵端着红绸盘,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大洋,月少爷见一个便取一份大洋递去,嘴中轻赞:“唱得很好。”

    虽然话不多,且来来回回对每个人都是这一句,但也足够叫好些人受宠若惊了。

    轮到卓青了,月少爷道:“你的杜丽娘唱得很好。”打赏后,他顿了一下,又低声加了一句:“若再添些风韵就更像了。”

    卓青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莞尔一笑:“自是不及祝前辈的。”

    月少爷不防她会回答,漆黑的眼眸一愣,也笑了笑,带着些许腼腆。

    全部打赏完后,终于到了今日的重头戏,朱老板小心翼翼地叫人托着,请上了凤仙楼的镇楼之宝——

    昔日名伶祝红月的流云宝音衫。

    祝红月十八岁时一曲《惊梦》艳惊四座,一举成名,这流云宝音衫便是她扮杜丽娘时穿的戏服。

    月少爷见到那戏服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眸中波光泛起,就要上前细看时,却变故陡生。

    “拿开你的脏手!”一声叱喝传来,门口不知何时走进一个男子,四十多岁的模样,怀里抱着酒坛,喝得醉醺醺的,满嘴胡茬,虽是形容落魄,却不减一身英武之气。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台前,瞪向月少爷,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手中的酒坛便对着月少爷兜头浇去,一声洪亮的喝骂响彻凤仙楼:

    “日本人生的小畜生也配碰祝师妹的流云宝音衫?”

    酒坛被狠狠掷在地上,砸得稀巴碎,月少爷更是被从头到尾浇个通透,一身湿漉漉的,狼狈不已。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满堂震鄂,凤仙楼刹那间鸦雀无声。

    月少爷怔怔地眨了眨眼,酒水顺着他的睫毛坠下,清秀的一张脸更显苍白。

    还是卓青反应得快,忙取了一件披风,上前罩住月少爷,月少爷一颤,回头看了她一眼,单薄的身子在披风下微微抖动起来。

    朱老板此时也回过神来,一拍大腿,吼道:“老孔,你来捣什么乱?”

    “来看小畜……”那老孔的一句话还未说完,月少爷身边的亲兵已齐刷刷地跳下去,一把扣住他的肩头,一个大耳刮子招呼上去,将他那句叫骂硬生生打进了肚子里,他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

    凤仙楼一个个噤若寒蝉,心跳如雷。

    月少爷看向老孔,脸色苍白:“我不过想寻回母亲遗物,并无恶意。”

    “呸!”老孔吐出一口血水,“什么母亲?要不是佐藤平野那老畜生玷污了祝师妹,她怎么会生下你这小畜生?老子在凤仙楼待了这么多年,早看不惯这龌龊的勾当了,当年卖了祝师妹不算,现在还想来卖她的戏服吗?老子就是死也不能叫你这小畜生得逞,白白脏了祝师妹的行头,有本事再打断老子一条腿啊……”

    “老孔你给我闭嘴!”朱老板一声大吼,太阳穴直跳,他心惊胆颤的,只道坏了,坏了……

    明明之前都和这老酒鬼说得明明白白,如今战火连天,世道艰难,谁都活得不容易,凤仙楼要养一大班子的人,他以为他这老板当得轻松么?为了维持生计,他卑躬屈膝,一口一个大爷,腆着脸去捧日本人的大腿,甚至不惜拿出镇楼之宝,来换取这份变相的援助……

    老孔嘴里还在骂骂咧咧,那日本兵又是几个大耳刮子扇去,老孔张口就咬,一口咬住日本兵的手,死不松口,那日本兵吃痛惨叫,甩了几下没甩开后,眸中起了狠色,大骂着伸手就摸向了腰间——

    卓青心头一跳,看出不妙,还来不及开口,她身边的月少爷已经惨白着脸叫出声来:“不要!”

    却还是晚了,“砰”的一声枪响,鲜血四溅。

    卓青手疾眼快地拂袖一挡,遮住了月少爷的眼睛,碧青色的袖子被鲜血溅上,瞬间温热一片。

    满堂尖叫声四起,凤仙楼一下炸开了锅。

    老孔睁大了眼睛,不甘心地倒了下去,掀起一地尘埃。他喉咙滚动着,死死盯着台上那件流云宝音衫,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二)

    卓青再次见到佐藤月,是半个月后,淮园的葡萄架下。

    凤仙楼的风波刚平复不久,朱老板叫卓青来给月少爷送流云宝音衫。自从上次那一枪后,大家都心有戚戚,谁也不肯踏入这日本人的虎穴,卓青是新来的,苦差事推来推去就推到她头上了。

    她跟在日本兵身后,不动神色地打量着淮园,心下了然。

    恰是阳春三月,淮园里风光正好,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式园林,小桥流水,花草盎然,美不胜收。

    传言祝红月祖籍江浙一带,是个十足的江南女子,佐藤平野爱她爱得发狂,特意为她建了这座淮园,可惜一代名伶在这生活了不到五年就过世了。

    放下衣服,卓青不敢久留,转身就要离开,却被一个秀气的声音叫住。

    “卓先生。”

    回头便望见葡萄架下,少年眉眼依旧,清俊,苍白。

    佐藤月待卓青礼貌有加,却是个有些内向的人,向卓青轻声道谢后,就一直沉默着,欲言又止。

    卓青也不说话,静静地抿着茶,终于,佐藤月犹豫着向她道出了请求。

    “我想跟先生学唱戏。”

    卓青一愣,望向佐藤月,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

    “昨夜又梦见母亲了,和相片里一样,就穿着这件戏服,在台上唱戏,很美,很美,却隔得太远,声音听不真切……”

    细声细气的话语中,卓青明白佐藤月为何想跟她学唱戏了,他似乎想用这样的方式来缅怀他早逝的母亲,在戏曲的流光飞舞中触摸那个相片里的身影。

    见卓青迟迟没有回应,佐藤月抬起头,神色略显慌张:“我,我没有恶意,先生不必害怕,我是真心实意想学唱戏的……”

    卓青不知想什么想得入了神,对佐藤月的话充耳不闻,只摸向手边的流云宝音衫,细细感受那微凉的触感,有什么从指尖传来,带着旧时光的味道直触心底,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忽然站起身来,对上佐藤月惊诧的目光,清浅一笑;“好,我教你。”

    就这样在淮园住了下来,卓青的房间挨着佐藤月,戏本行头一应俱全。

    朱老板因此得了一笔银钱,却并不见得多高兴,老孔的阴影还盘旋在他心头,他却又不敢拂月少爷的意,只好对卓青千叮万嘱,叫她一切小心。

    于是淮园的清晨开始常常能看到水袖翻舞,清婉的唱腔飞上云端,两个身影在花草间若隐若现,如一幅山水画。

    卓青是个尽心尽责的好老师,佐藤月是个谦虚聪颖的好学生,一师一徒在朝夕相处间关系日益亲密。

    转眼间到了深秋,淮园里要替月少爷办寿宴了,今年却不同往年,卓青和佐藤月商量后,决定在寿宴上合唱一出《惊梦》,一扮杜丽娘,一扮柳梦梅。

    朝夕排练下很快便到了这一日,是夜,烟花漫天,凤仙楼的戏班子也被请来了,正在满园热闹中,一个不速之客到来了。

    佐藤平野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一身军装还来不及脱下,人就站在戏台下怔住了。

    台上的布景如梦如幻,和很多年前他看过的那场戏一样,重叠在眼前,分不清今夕何夕。

    有人眼尖地看到了佐藤平野,捂嘴惊讶,乐曲声戛然而止,描眉点彩的柳梦梅倏忽转身,望向佐藤平野一声叫道:“父亲大人!”

    旁边扮杜丽娘的卓青看到佐藤月眸中有惊有喜有无措,还有些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台下的佐藤平野深深看了眼卓青,若有所思,又望向佐藤月,不怒自威的脸上露出一个慈父的笑容,浑重的声音用日语道:

    “阿月,今天起你就成人了,是佐藤家的男子汉了,这是父亲送给你的礼物。”

    他接过身后亲兵递上来的锦盒,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刹那寒光四射,满园惊叹中,佐藤月浓密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那是一把日本武士刀,佐藤家族从天皇手中接过,代代相传,是无尚的荣耀与骄傲。

    佐藤平野得意扬眉,灼灼的目光望着佐藤月开口,这次却是用略带生硬的中国话:

    “阿月,拿起这把刀,做个无所畏惧的勇者,去铲除佐藤家族前进道路上的一切敌人吧。”

    (三)

    深夜,曲终人散,万籁俱寂。

    卓青悄无声息地站在窗下,听着房中传来的争吵声。

    “父亲回来了,你不高兴?”

    激烈的日语中夹杂着少年的中国话,佐藤月不喜欢说日语,也不喜欢日本极端的武士精神,更不喜欢父亲送给他的那把武士刀。

    那把刀上,沾了太多中国人的血。

    “愚蠢!只要对大日本帝国有利的事,任何人的生命都不足为惜!”

    “可父亲杀的那些中国人都是孩儿的同胞,都是母亲的同胞。”

    “妇人之仁!你流着的是佐藤家的血,你要效忠的是日本天皇!”

    “那父亲还建这座园子干什么?父亲明明酷爱中国文化,却为何要如此践踏这片土地?”

    “佐藤家的刀只有效忠和征服,和你说了多少遍也不懂……算了,不谈这些了,每次回来都要为这些无谓的东西争吵,你这不成器的样子老叫我生气!”

    少年的声音低了下来,“……是,父亲大人。”

    “对了,听说你近来迷上了昆曲,我今日在台下也见你唱得有板有眼,带了几分你母亲的味道。”

    “闲来无事,聊以度日罢了。”少年闷声道。

    回廊上传来了“踏踏”的脚步声,是夜间巡逻的护兵过来了,卓青一惊,不及回避,只好足下发力,身轻如燕间,无声无息地跃上了房梁,才一稳住,几个护兵便扛着枪在她身下走过,卓青暗暗舒了口气。

    耳边这时却听到佐藤平野对佐藤月道:

    “……叫你那女先生以后别在园中唱游园那出戏了,杜丽娘只有你母亲扮得,其他人都不配。”

    那边沉默了半晌,少年终于低声道:“是,父亲大人。”

    第二天清晨,佐藤月没有和卓青出早课,卓青路过他的房间,只看到佐藤平野握着他的手,正教他一笔一划地练习毛笔字。

    宣纸上清墨泓然,如行云流水,字里行间仿得是右军的书法,带着佐藤月所没有的霸气。

    “先生。”佐藤月看见卓青了,一声叫道。

    佐藤平野也抬起头,目光有些审量。

    许是他太过严厉,佐藤月在他身下微微颤抖着,望向卓青的眼神略带求助,似乎在说“先生快救我出去,我们去唱戏。”

    卓青却还没开口,佐藤平野就道:

    “犬子愚笨,这段日子我将亲自教导,就不劳先生费心了。”

    如炬的目光依旧含有戒备,卓青不以为意,淡笑着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没过几天,园里就出了件大事,前方传来战报,说日方军情泄露,接连吃了败仗,佐藤平野敏感多疑,查来查去就查到了淮园里头,他怀疑园子里出了内鬼,窃取了他书房里的情报。

    一时间人心惶惶,园子里当差的,尤其是那些洗衣做饭的中国人,个个吓得不行,看着护兵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去,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搜到卓青房间了,佐藤平野表示歉意:“事关重要,先生海涵。”

    话虽这样说,护兵们却一点没客气,该翻的不该翻的全抖罗出来了,戏本行头落了一地,书架柜子也是东倒西歪。

    卓青站在一边,眼里满是心疼,佐藤平野气定神闲地看着,偶尔望向卓青故作抱歉地一笑,眼眸却毫无温度,深不见底。

    佐藤平野是个很相信直觉的人,卓青知道他早就怀疑她了。

    前天朱老板私下告诉她,有日本兵在调查她的底细,要她多加小心。

    这不,佐藤平野没查到什么,就在园子里闹开了,对卓青借机发难。

    卓青心里冷笑,眸中的心疼却更逼真了,她不住道:

    “轻点,你们轻点,这些都是孤本,千金难买的。”

    地上的戏本都被抖开了,一本《玉壶话》引起了佐藤平野的注意,那上面用朱笔勾勒着,密密麻麻都是卓青的笔记心得,佐藤平野虚起眼眸,弯腰就要拾起。

    却在这时,一个人影闯了进来——

    “住手,统统都住手!”

    佐藤月气喘吁吁,一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竟是难得地动了气。

    护兵们一时愣住,面面相觑,为难地望向佐藤平野,不知该怎么做。

    佐藤平野一声冷哼:“继续。”

    佐藤月像炸了毛的猫一样,红着眼大喝:“都不许碰先生的东西,滚出去!”

    他单薄的身子颤抖着,胸膛一起一伏,不甘示弱地和佐藤平野对峙着。

    终于,越发冷然的气氛中,佐藤平野阴沉着脸挥了挥手,满屋护兵顿时如蒙大赦,鱼贯而出,房里片刻间只留下了佐藤父子和卓青三人。

    卓青不动神色地瞥了眼那本《玉壶话》,手心出了层细汗。

    佐藤月清俊的脸上满是愤怒和哀伤,他直直目视着佐藤平野,嘶声道:

    “父亲您又这样,又这样!您就不许孩儿有一个朋友吗?您非要把所有人都从孩儿身边逼走才满意吗?”

    “混账,父亲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小时候我好不容易有了个玩伴,不过是玩耍时不小心在我脸上抓了个伤口,您就寻了个由头把她一双手砍了,还把她卖给人伢子,这也是为我好?”

    佐藤月激动不已,仿佛压抑许久的感情一下爆发,眼中泪光点点。

    “您永远这么独断专行,以前用这破园子囚着母亲,现在就囚着孩儿,看不得孩儿和谁亲密一点,可孩儿总是要长大的,不能陪您一生一世的!”

    “啪”的一声,佐藤平野一个耳光打去,身子气得发抖,还要再打,却对上佐藤月小兽般的血红双眼,颤着的手怎么也打不下去了,只得用日语怒吼着:

    “混账,混账!”

    当那个背影踉跄地远去后,房里一时静了下来。

    佐藤月捂着脸,嘴角有点血丝,却对着卓青笑了笑,依旧是斯文秀气的模样,

    “先生没事吧,下次谁再刁难你,你就告诉我,我会帮先生的……”

    他顿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卓青。

    “……先生还会教我唱戏吧?不会离开淮园吧?”

    卓青心头一酸,点了点头。

    佐藤月大喜,却扯痛了脸上的伤,不由抽了口气,卓青着急地想上前查看,佐藤月却一下别过头,蹲了下来,帮她收拾起散落一地的书。

    最上面正好是那本《玉壶话》,佐藤月的目光停顿了几秒,卓青呼吸一窒,心头猛地揪紧。

    佐藤月却忽然笑开,又捡起其他的书,弹了弹灰,一起递给卓青。

    “勤有功,戏无益,先生笔记做得这么精细,难怪戏唱得好。”

    卓青接过书,脸上露出微笑:“多谢,谬赞了。”

    一颗心这才放下,却又无来由地沉重起来,像掉在海水里,不上不下,难受得很。

    (四)

    佐藤平野总算整装离开淮园了,卓青松了一口气,在佐藤月的坚持下,她到底有惊无险。

    寒冬临近,城里纷纷扬扬地下了第一场雪。

    灾难像是一夜之间蔓延开去,城里忽然闹起了饥荒,来势汹汹得叫人害怕。

    今年收成本就不好,又战火不断,天灾人祸下,这场大雪就如一根导火线,一触即发,烧得城中哀鸿遍野,饿殍满街。

    卓青与佐藤月并肩站在凤仙楼顶,俯视着白雪茫茫的川城,昔日车水马龙的繁华城市如今一片萧索,上上下下都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绝望气息。

    有孩童跪在街头,小脸冻得通红,头上还插着稻草,标明他们贱卖的身份。

    世道就是这样残酷,富人囤积粮食,穷人卖儿卖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亘古不变的法则在乱世中更显无情。

    卓青叹了口气:“家国,国家,无家不成国,国破又哪来的家?”

    小小的川城不过是此时华夏大地的一个缩影,纷飞的战火在一步步逼近,那是能吞噬一切的噩梦。

    佐藤月看了眼卓青,又望向楼下,久久未语。

    他们此行是来拜托朱老板一件事的,希望能借凤仙楼的名义去赈灾。

    佐藤月的身份委实有些尴尬,有心做些事,却又诸多不便,在卓青的建议下,他们特地来到凤仙楼找朱老板商讨,决定由佐藤月在幕后出钱,然后由朱老板在台前赈灾。

    回去的路上,佐藤月一路看去,心头越发沉重。

    “即使委托凤仙楼去赈灾也只是杯水车薪,更何况那些钱还是父亲烧杀抢掠得来的,上面沾满了中国人的血,我有何颜面去接受他们的感激……有时我真恨自己,无能为力的感觉真不好受……”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卓青轻轻打断佐藤月,抬眸望向他,“世间事哪能十全十美,你已经尽力了,能救一人便是一人。”她不觉握紧佐藤月的手,清亮的目光中满是鼓励,叫佐藤月看得一怔,胸口涌进一股无声却又绵长的力量。

    卓青这时才发现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不合礼数,忙松了手,却并不见多羞涩,反是佐藤月,如被调戏的姑娘样,微微红了脸。

    卓青轻咳一声,正要转些别的话题时,佐藤月忽然在她身边忍不住道:

    “总觉得先生不似平常女子,胸中仿佛藏了很多东西,行事也从容不迫,不拘小节,倒像个……”

    越说越近,卓青心下一惊,忙故作玩笑地一声打断:

    “可是嫌先生人老珠黄,古板无趣?”

    “怎么会呢。”佐藤月一愣,忙道:“先生正值芳龄,端庄沉稳,不骄不媚,身上自有一派清越之气……”

    “好啊,果然是嫌先生不够美艳娇媚,我这便辞了工,去找凤仙楼的玉娘来教你。”卓青逮着话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说完不由分说地往前走,似乎真生了气。

    她身后的佐藤月懵了,伸着手追上去,委屈无比:

    “不是的,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卓青硬起心肠不去搭理他,只嘴中心虚喃喃:“阿弥托福,罪过,罪过。”

    她实在无法忽略远处那两个暗中保护佐藤月的日本兵,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一步错不得。

    接下来的日子里,川城又下了几场大雪,在本地商会的研讨与国民政府的援助下,川城的百姓总算挨过了这场饥荒,迎来了一个并不算多有希望的新年。

    但只要有一点希望,人们就会努力活下去,川城的上空燃起了烟花,新年的喜气冲淡了一些愁云惨雾,整座城市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点点复苏。

    意外却在这时发生了。

    仿佛在眨眼间,佐藤月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夜市里,卓青站在行人如织的街头,左顾右盼,着急不已。

    今夜是大年三十,街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佐藤月和卓青好不容易才甩开了身后的几个护兵,没了牛皮糖的紧跟,两人都觉自由不少,欢喜地随着人群一起东逛西看。

    本来他们在追着年市上的香脂花车掷桃枝,祈盼来年好运,可卓青一回头,就发现佐藤月没看见了,叫了几声都没人应答,她这才慌了起来。

    挤出人群后,卓青四处寻找,正心急如焚时,她忽然闻到一阵似有若无的清香,猛地转过头,就看见几个鬼鬼祟祟的粗汉扶着一人,朝城郊方向而去。

    那人似乎喝醉了酒,身子软绵绵的不省人事,只腰间露出一截精致的月白花边,在风中轻轻晃荡。

    卓青心头一跳——那是她给佐藤月做的香囊!

    破败的土地庙中,火把摇曳,刀疤脸的小个子一番摸索后,带着抑制不住的欣喜:

    “大哥,果然是只肥羊,除了钱袋,还搜到一块西洋表,脖子上还有块玉!”

    那大哥喜滋滋地接过金光灿灿的怀表,狠狠往地上唾了口沫:

    “瞧着细皮嫩肉的就知道是个富贵人,可惜敢管咱们的闲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身边几个兄弟连连附和,都伸出手去摸那只怀表,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小哥儿长得真不赖,比娘们还俊,大哥你要不要好好乐一乐……”刀疤脸的小个子看着火光下的那张脸,吞了吞口水,笑得猥琐至极:“咱们刚放出来还没来得及上窑子开荤,要不先爽爽,再宰了也不急。”

    说着他忍不住伸出手摸向那白皙如玉的脸,却还没触碰到,一道疾风迎面扑来,下一瞬,便传来刀疤脸杀猪般的惨叫。

    他手上鲜血淋漓,一只碧钗入肉三分,带着凌寒之气。

    “什么人?”几兄弟齐齐回头,门口走进一个女子,一身碧绿,目光清厉。

    她捏紧拳头,看上去一副随时要冲上来揍人的模样,却并不是望向他们,而是仰起头对着上面一声怒吼——

    “见死不救,梁上看戏,妖财神你还有没有人性?给我滚下来!”

    几兄弟被这声吼吓得一颤,齐刷刷地抬头往上看去,这一看叫他们吓个半死,梁上竟坐了一个人!

    无声无息的,男子笑眯眯地嗑着瓜子,也不知坐在上面看了他们多久。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骚蝴蝶你现在这样很有一番风韵,叫我这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圣手也看得心神荡漾。”

    (五)

    新年的第一天,是卓青把佐藤月背回去的。

    少年还是昏昏沉沉的,单薄的身子上罩着卓青的披风,卓青背着他并不怎么吃力,但她的表情却是扭曲万分的,因为她正咬牙切齿的,在心中把某个贱人骂了一千遍又一千遍!

    土地庙里,姚景舒那厮竟不要脸地作壁上观,怎么也不肯出手,就看着她脱了披风,挽了袖子,和那几个流贼斗在一起。

    未了,他还眉开眼笑地吐了口瓜子壳,冲她飞个香吻:

    “这么久没见,骚蝴蝶你的功夫倒没落下,可见伯母成天在老爷子面前哭你在外面吃了多少苦都是骗人的。”

    卓青阴寒着脸,用披风裹好佐藤月,将他背起,径直向门外走去,看也不看姚景舒一眼。

    “喂,骚蝴蝶你真就这么走啦,不喝杯茶叙个旧?不想听听伯母的近况?”

    卓青顿住,回首一记眼刀杀去。

    “你再那样叫一声试试,看我不废了你!我娘那边你少操心,就算老爷子抡起棍子来打人,我总还要拉你做个垫背。还有,奉劝你一句,你趁早把杜小棠那婆娘娶了,两人双宿双栖互相折磨去,别再出来招摇撞骗,祸国殃民!”

    话音刚落,那边就一声长嚎:

    “呸!杜家的丑女杀了我我也不会娶——!”嚎过后声音又嬉笑起来:“倒是你如今日子混得不错,要不哥哥跟你唱戏去?凭咱这张脸,这个身段,那还不是红透半边天……咦,你怎么走了?喂喂,你还真走啊!”

    不知过了多久,小小的土地庙再无声息,一片死寂,只有那几个流贼在地上痛得打滚,外边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梁上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没意思——真是没意思啊。”

    把剩下的瓜子一把抛掉,姚景舒拍了拍手,从梁上翻了下来,稳稳落在那群流贼旁边。

    他盯着那个刀疤脸看了许久,看得刀疤脸毛骨悚然,拼命挪动着身子想离他远点。

    姚景舒忽然笑了笑,声音低不可闻。

    “骚蝴蝶你总说这世道是混沌的,从来没有什么泾渭分明的善与恶,可惜哥哥不这样认为。”

    他一一扫过地上的流贼,唇边露出一抹冷笑。

    “你瞧瞧,这个世界早就坏了,坏得无以复加,妄想凭一人之身力挽狂澜简直是痴人说梦,你走的路太可笑,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笨蛋。”

    他伸出手动了动筋骨,望向地上的流贼,眸中射出骇人的精光。

    “哥哥我向来没什么救国救民的大志向,也没你那么慈悲,善就是善,恶就是恶,我宁愿毁了这个坏透的世界,再重建一个新的!”

    淮园里,距佐藤月上次被劫的事已过去了半个月。

    卓青一直悉心照顾在他身边,还好他只是中了迷药,受了点惊吓,身子并无大碍。

    除夕那夜是因为他们发现那几个小贼在偷人钱袋,出声制止了,才惹出了那场横祸。

    卓青自是没提土地庙的事,只说那几个小贼胆小怕事,听到她在后面一声大喝,就吓得撒手跑了,佐藤月靠着床头,笑容苍白。

    “从没有过这样惊险的除夕呢,日后想起倒不失为一份有趣的回忆。”

    卓青也笑了笑,却有些苦涩,她知道佐藤月在安慰她,要她别太过自责。

    正想着,佐藤月忽然抬起身子,凑近卓青低声道:

    “只是这件事情先生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天知,地知,我知,先生知。”

    卓青一愣,看着佐藤月关切的眼神,立刻心领神会。

    佐藤月小时候的玩伴不过在他脸上抓了个伤口,就被佐藤平野砍了一双手,那她在大街上把月少爷个活人弄丢了,怕是要被五马分尸的吧……

    卓青咽了口口水,干干一笑,郑重点头。

    却是怕什么来什么,佐藤平野在一个午后,风尘仆仆地赶回了。

    因为三天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祝红月的祭日。

    (六)

    卓青一大早就在园中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平日负责打扫的一个小厮被捆绑在架子上,为远处的佐藤平野做人肉靶子,他瑟瑟发抖着,目呲欲裂,吓得裤子都尿湿了。

    “说,是谁派你进来的,情报都卖给了谁?”

    佐藤平野穿着一身传统的武士服,手持弓箭,做着拉弓引弦的姿势,冷冰冰的中国话透着凛然杀气。

    卓青暗暗捏紧手心,轻声问身边一个下人怎么回事。

    原来是这负责打扫的小厮刚进园子没多久,不太熟悉规矩,打扫书房时动了佐藤平野的信笺,正好被佐藤平野撞见,他大发雷霆,不由分说地把这小厮抓了起来,宁愿错杀也不要漏放。

    近来日方军情接连泄露,佐藤平野的部队被方天冀的北鹰军打得落花流水,尽管他处处谨慎,可还是防不胜防,他此番回来憋着满肚子的气,这倒霉小厮不巧撞枪口上了。

    正逢祝红月的祭日到来,佐藤平野心烦暴躁,整个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了,与其说在抓内鬼,不如说他在宣泄。

    可拿人命当草芥,任意揉捏,实在是泯灭人性。

    卓青深吸了口气,强忍住心头冲动,太阳穴微不可察地跳动着。

    若不是他们算无遗漏,恐怕现在绑在上面的就是她了。

    佐藤平野没再怀疑她,因为他派人跟踪了她一个月,发现她要么待在园子里唱戏,要么去凤仙楼看戏,再不然就是待在佐藤月身边教戏,总之规规矩矩,没有一丝异常。

    不过佐藤平野绝想不到,他派人跟踪的压根不是卓青,正主早已偷天换日,金蝉脱壳。

    或者说,出了淮园,便有两个卓青。

    论起乔装易容,杜家算得上鼻祖,虽然乱世求生,改行从了商,但杜家的小字辈中仍有不少人对易容术兴趣浓厚,刻苦钻研,将祖宗的妙手传承了过来。

    杜小棠就是其中的翘楚,乔装百变的功夫她若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此番川城谋事,她大展身手,帮了卓青不少忙。

    卓青抿住唇,将思绪收回,只看见那小厮面如土色,拼命摇头,肝肠寸断地喊着:“我不知道,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佐藤平野不耐皱眉,手一抬,一只长箭破空射出,堪堪擦过那小厮的脸,“刷”的一声钉在了架子上,吓得小厮尖声惨叫。

    “我没有耐心和你耗,你背后的主使是谁?是不是叫孤堂雁?”

    如一记响雷击过,卓青心头狂跳,却握紧手心,迅速调整了呼吸,面上神色依旧。

    方家军几次收到的重要情报中,落款都有“孤堂雁”三个字,这个神秘的代号就如古传奇中的乱世侠客般,来去无踪,为方天冀的北鹰军带去了莫大的帮助。

    日方誓要找出孤堂雁,将他千刀万剐才能一泄心头恨。

    “很好,既然你死也不愿说出来,”佐藤平野拉起弓,对准小厮,慢条斯理地问道:“那么这一箭,是脑袋还是心脏?”

    那小厮终于扛不住,身子剧烈抖动着,叫得无比凄厉,那一箭,对准他的眉心,就要射出——

    一个身影忽然冲了出来,猛地拦在了架子前。

    “阿月!”

    卓青和佐藤平野同时叫出声来。

    少年拿着武士刀,呼吸急促,嘶声吼道:

    “父亲,够了!”

    孱弱的身子显然从没拿过刀,还是一把不算轻,有着特殊意义的武士刀。

    刀尖晃晃悠悠的,对准佐藤平野,寒光映照着佐藤平野难以置信的眼眸,他怒不可遏道:“你拿刀对向父亲?”

    佐藤月轻颤着身子摇头,声音带着哀求:“父亲,不要,不要滥杀无辜……”

    “愚蠢至极!佐藤家族的这把刀是叫你用来铲除敌人,不是叫你来反抗父亲的!”

    佐藤平野扬起手中的弓箭,高大的身躯带着压迫人心的威仪。“让开,没出息的东西!”

    佐藤月摇摇头,颤抖的身子已慢慢平复下来,他眼眸漆黑发亮,目视着佐藤平野,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个苍白而诡异的笑容。

    “那父亲就一箭射死孩儿吧,让孩儿和母亲一起作伴,长眠这座不归牢。”

    (七)

    早春的夜晚格外清寒,夜色下的淮园阴冷孤寂,就如一只野兽,张着血盆大口要将一切吞噬,卓青打了个寒颤,起身推开了门。

    今夜便是祝红月的祭日,不知那绝代名伶的芳魂是否会回来,盘旋在淮园的上空,再唱一曲游园惊梦。

    昨天白日里的那一闹,把淮园上下弄得人心惶惶,虽然知道佐藤平野怎么也不会对爱儿放箭,但卓青还是为佐藤月捏了一把汗。

    她第一次发现这个文文弱弱的小少爷也有自己的脾气,倔强得死不低头,不惜玉石俱焚。

    卓青忽然有些害怕,她已经习惯了那双含着笑意的清秀眼眸,若有朝一日那双眼眸不再笑,而是充满敌视、视死如归地望着她,她该如何处之?

    园子里静悄悄的,在佐藤平野的命令下,没有一丝灯火,每年的这一夜都是淮园最黑的时候——

    黑得叫人绝望,绝望得巴不得立时死去。

    祝红月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放干了身上的血,在一地蜿蜒的鲜红中,带着诡异的笑容,解脱而去。

    听到佐藤月的呼叫时,卓青还陷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哀伤情绪中,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瞳孔骤缩。

    当风一样地循声赶到凉亭时,卓青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

    佐藤平野醉醺醺地压在佐藤月身上,粗暴地撕扯着少年的衣衫,大手往衣里探去,声音喘息着道:

    “阿月,阿月,不要走,不要再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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