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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手书

    “你这娃犊子,吓死我了。”益西见他醒了放下担架扑了过来。

    函陀看着平常一本正经的益西眼角有些湿润,从他紧绷着的面部肌肉上就知道他在压制着情绪。

    他握紧手,笑了笑,说道:“我没事,不用担心。”

    一切还得从几天前说起。那天早上他睡醒后,发现函陀手里握着一份手书,他满脸愤怒的看着他。

    在他手里的正是帕陀给他娃犊子的那一份。当时为了区分两份手书,心细的帕陀在封面上分别写上了他们各自的名字。

    写着他的名字的手书在他身边,还是他当初折叠好的样子,上面压着小石头。

    睡意全无的益西自知这次瞒不住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说,干咳了几声,走向了函陀。

    “本来我想找个合适的机会给你的,但是一直没有找到。”

    “其实你一早就知道我是谁?”

    “嗯嗯,我逃出来之后,就在到处找你,找了你好久,也跟了你很久。”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因为我......我......”益西也答不上来。

    他自知心里愧对他,当初应该叫醒他,带着他去拿冥牌的,不应该让他额外遭受那些苦难的,也不应该对他隐瞒身份的。

    “我......”

    函陀手攥着他阿爸给他的手书疯跑起来,他没有追上去,想着等他心情平复一些后,再去跟他解释,那时候他也想好了怎么跟他讲。

    都一大把岁数了,看了那么多书,竟然安慰人都不会,他心里骂着自己。

    ‘我的娃犊子,还记得之前你每次悄悄爬进被窝里给我挠痒痒,我就用胡子扎你吗?阿爸恐怕以后做不到这些了,你也不用怕我拿胡子渣你了。

    魅陀原本不是这样的,他做的这一切都跟我有关,还记得我一直教导你尊重每一个生命吗?

    生命都是彼此息息相关的,哪怕是一只微小的蚂蚁,或者强壮的雪毡子,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它们都互相依存着。

    你还小,更需要去观察这些,去理解感悟这些。生命的真谛在于多姿多彩,每一个生命看起来像是蓝天上漂浮的白云,又像是雪境的皑皑白雪,雨境的滂泼大雨,也像天边的彩虹。

    请用你的善念,平等的对待每一个生命,这是我对你的最低要求,其他的都要靠你自己了,因为我的一些过错,女神已经来惩罚我了。

    你阿妈也会一起受罚,你需要照顾好自己,就算在暴风雪中,也要努力的以生命歌唱者的姿势活下去。

    不要怕去经历一些你认为苦难的事,当你迎面穿过它们时,你会发现它们不过如此,之后再也不会阻挡你了,你经历的越多,你害怕的就越少,阻挡你的也越少。

    活下去,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不要丢掉你喜欢看书静思的习惯,不要害怕孤独,孤独能让你更好的发掘自己。

    爱你的阿爸。’

    这些字像刻在了函陀的脑海中,刺痛着他的每根神经。

    他本以为过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没有什么能够刺激他了,但是当事实来临后,他心中的堤坝还是奔溃了,把心中仅存的微火浇的透彻。

    每次心烦时,他都会奔跑,只有奔跑才能让他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才会感受到生命的炽烈。

    眼看着日落西边了,益西焦急的在德卡荒原上寻找着。这个娃犊子都出去了一整天了,在他离去半个小时后,他就开始找。

    都快跑断了老腿,他根据函陀的速度和时间,计算好了最大的搜寻范围,跑遍了周边,都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这边没有雪毡子,他不可能骑着雪毡子跑远的。

    该不会被雪哈拉吃了吧,那也不至于,这么热的天,它们也不会出来。

    当他登上一个小石丘后,脚下竟然是一个大陡坡,坡上满是砾岩。

    幸好他腰酸腿痛走得慢,不然怕是老命折在这里了。

    他后退了几步,稳住了身,用他锐利的眼睛望着下方。

    在一个岩石缝里终于找到昏迷的函陀,裸露锋利的岩石弄得他全身都是伤,皮袍衣也被撕裂成两半,散落在半山腰。

    益西从侧边绕了下去,万幸的是还有呼吸,他死灰的心又急跳起来。

    撕碎腰带,找了几块片岩,把他全身上下都固定起来,然后扛到上面。

    黑夜中,当时的他都没有顾虑雪哈拉,连夜跑了好几个山头采来雪石莲花蕊,撕碎粗麻衣,给他包扎了伤口。

    仔细检查之后,发现只有一些撕裂伤,没有伤到骨头和内脏,他匍匐在地上,感恩德卡女神的保佑。

    好在函陀身子骨不赖,在女神的保护下捡回了一条命,但是高烧不退。

    就在巨岩底下的缝隙中,益西忙前忙后,不分昼夜的照看他。

    毕竟上一次已经抛弃过他一次,这一次可不能了,不然真的没办法跟雪塔里的老阿奶、还有他阿爸阿妈交代。

    益西不知道函陀正在经历着什么,他时时能听到揪心的呻吟声,还一直说着胡话。

    他心里念着这孩子的苦,一把一把抹着泪,跟神灵一直祈求着。

    原来无所不知的那个益西,也会有软弱无能的时候,事后他嘲笑着自己。

    眼下方圆几里找不到一头雪毡子,他只找到了一副牛骨架,用它做了一个简易担架。

    用撕裂的皮袍衣把函陀包裹住,然后再用腰带绑在担架上,此时的函陀就像一个蚕蛹。

    德卡荒原的天空中,乌云翻滚着,过不了几天,温度就会腰斩。

    在霜冻来临之前,他拖着担架开始启程了,等下去只有死亡。

    函陀的病情很不稳定,时好时坏,疼痛和昏迷不分昼夜的折磨着他,清新的时候是一个正常人,昏迷的时候好似雪三姐附体。

    一想到雪三姐,益西感觉自己心里装的都是石疙瘩,胃都缩成了一团,她也是整个雪境的梦魇。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他第一次不敢走夜路就是因为她。

    还记得小时候的那个夜晚,暴风雪已经停了,突然石屋外的雪毡子嚎叫着乱了起来。

    阿爸冲了出去,他蜷缩在皮袍衣中不想挪动,一阵阵诡异的嘶叫声传来。

    当他跑出去时,地上都是碎块,只见一个影子快速移动着,扑向一只雪毡子,瞬间它的身体被洞穿爆裂,雪地下只留下了一滩血红色。

    满身鲜血的阿爸无力的呼喊着,想吸引它过去,快如风的影子变成了人的样子,向阿爸飞了过来。

    这是他惟一的噩梦,多少个夜晚,他梦见阿爸碎裂成血滴飞溅四方,而那个影子就藏在他头顶的石梁上,嘶叫着。

    后来听老人说,那个影子就是雪三姐,小时候被坍塌的岩石砸死,因长时间暴尸在太阳下,最后变成一个影子,经常在黑夜里出来,捕杀雪毡子和雪民。

    那时只要天色微暗一些,他就感觉雪三姐在他身边。

    当他走路时,她就在旁边的雪松上嘶叫着扑向他。

    当他躲在被窝里,它也在被窝里,只要他一睁眼,它就扑向他。

    当他一个人躲在家里,她就蹲在头顶的屋梁上,朝他嬉笑着......

    当函陀清醒时,他一遍遍嘱咐益西不要让他睡着,他害怕的样子就跟当初益西看见雪三姐后一样。

    函陀哀求着他,但是益西知道他必须要睡觉,不然身体更加撑不住,他没有办法不让他不睡觉。

    每当函陀醒来,像是从地狱归来,他日渐消瘦,到最后,从之前紧绑的担架上滑落下去。

    益西只能把肉干磨成粉状混杂着雪水给他灌下去,他也去周边设陷阱抓雪哈拉,炖汤给他喝,有时候他好几天昏迷不醒,益西就撬开他的嘴巴,摇着身体让他喝下去。

    金战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神出鬼没的墨者也是个大麻烦,好在益西知道雪眼的感应原理,所以他最大限度的避开那些能被感应到的地区。

    越厚的积雪越能掩饰他们的行踪,在冰河中取水时用雪麦杆子一点点吸水,越微小的动作越安全。

    皮袍衣更是一种天然掩护,这是每个雪民都会穿的。

    “对面一声吼,碰着走半天。”

    在地广人稀的雪境,看到一个雪民,想要跟他碰面需要大半天的时间才可以,这也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来逃跑。

    他摸着藏在胸口的东西,又看着奄奄一息的函陀,有时候真想把它直接给他。

    或者这东西能够救他一命,但是雪境怎么办,雪塔怎么办,函陀真的能够向他阿爸一样,重振雪境和雪民吗?

    自从魅陀夺权后,金战士的出现打破了雪民的统一性,越来越多的年轻雪民选择加入金战士,雪民也逐渐开始分裂,分为金靴和皮靴两个群系。

    据说西境三地也在蠢蠢欲动,现在的雪境跟帕托时代的雪境已全然不同了,益西觉得平静的雪境上,各种暗流涌动着,大家都瞄着雪塔。

    他也在这段时间开始反思雪塔的伟大意义在哪里?

    冰荒时代,饿着肚子的先民几乎用了他们的全部来造就了它,想通过它实现风调雨顺、天下人安居乐业,但是现在呢?

    只是刚刚修建好,就引发各个领地之间的争夺战争。

    自此之后,这片大陆都处在饥荒中,雪境虽然避免了这样的惨状。

    但是边境上垒起来的皑皑白骨越来越高,都在同一片天空下,怎可独善其身呢?

    他又摸了摸胸口,是不是自己应该毁掉它,然后再告诉天下,你们别争了,你们想要的东西都已经被我毁了。

    没有冥牌的雪塔就是一座废塔,你们可以安心回家种麦子、盖房子、哄孩子了。

    事情要是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他苦笑着。

    他看着时而面目狰狞、时而咬牙吐血的函陀,心急如焚,昼夜不停的继续拖着他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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