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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伍 顺民天季棠查陈案

    萧祁想得不错。裴昭一行人方从谯楼下穿行而过,而巷衢边上已围了些许愤恚的百姓黎民。几人端正也是朝臣,此番下扬州,虽没有一身绯袍金带的体面,可也是戴头识脸,能叫上号的人,此刻竟被几只鸡蛋菜叶欺负得无所措手足。裴昭策马在前,更是狼狈。

    瑾行略有不堪其忧的意味,向萧祁附耳道:“将军可有主意解了裴大人的围裹?”萧祁抬眉看了一眼那一行灰头土面的臣子,“你倒是贴心的,只可惜裴季棠还远着,无法承你的情了。你看那处怨声载道,活脱就一涂炭之地,只怕是非但杯水车薪,反却连自己袖口也燎了一片。”

    瑾行欲语还休。萧祁瞧出他的心思,笑说道,“高低的随他去罢。他既来了扬州,必是做了万全的心思,今日事发也不过恰是情理所致,他应想到的。人说‘不识实务者为圣贤’,他就如此,因而他注定不能容于污浊当世。”

    而二人话中的正头主儿裴昭也顶着一身一脸的黕点进了郡守府。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妾陈氏问娘娘安。”

    陈宝儿得了婧瑄的谕示,在殿里妆润一番后便同女侍候在偏门前待着婧瑄。走得匆遽,她只在衫子外面挽了一件披帛,此时日华不盛,加之宫闱草木葱茏,不胜寒凉。眼下左右无人,宝儿不由搓了搓手,贴在面上。至放下手,门扇大开,苏嬷嬷从中笑迎了出来,“娘娘有请美人。今儿这天冷得厉害,快别在外头挨着了。”

    中堂上坐着一位妃嫔,穿着一身“一年景”的褙子,腕上套一副金钏,更衬她肤色润白。宝儿低敛眉目,见足边有一只炭火盆,噼啪响声不绝。宝儿再一作礼,螺碧上前托她起身。妇人笑道:“你那寝殿是临赶着辟出来的,许多物什我也是初次经手,兴许置办不甚妥当。近几日可还好?”

    宝儿也不敢落座,只仿着教引嬷嬷要她做的“恭顺淑懿”的模样含羞带怯地应着婧瑄的话:“妾谢娘娘挂怀,近来都好。娘娘体恤妾身,分拨的物件宫人也自然是顶好的。”婧瑄在坐上见她微缩,心里喟了一句,于是道:“昨夜里我给你殿里拨了些银骨炭去,若是仍觉冷寒便再取几个手炉回去。”

    宝儿道了谢。婧瑄展颐笑道:“先坐罢。官家给阖宫上下赏了一盏密云龙团,才刚合着盏盖放下没多会,尚是温热。我想着你我同在檐下,自要邀了你来一同品鉴呢。”宝儿方捧起盏,于是赶忙放下,站起来道:“娘娘言重,妾微卑人低,承蒙恩赐才得官家赐茶,实在……愧不敢当。”

    婧瑄亲揽她的肩膀坐了下,道:“茶水还是方从小炉上取下来的好吃,眼下热气已散了不少,你要再学她们那作礼让食的规矩,这密云龙团你可就无可消受了。”

    密云龙图年产极少,多用于拜祭宗祠时进奉。宗亲朝臣们乞赐不断,只是不想这百金难求的龙图竟被官家一人一盏地赏了下来。

    宝儿吃尽了茶水,放下盏子。后起身告辞,婧瑄无意间却看见她红湿的眼。这便是宫掖——令人步步惴栗的地方。本就是一件选不得的事情,作为宫妃,总要去适应那一方弯月,一潭死气的池水和数不尽的尔虞我诈和暗箭明枪。

    她不知陈宝儿原是何家的闺秀,也不知她家中是否父兄健在,是否也在远处不知明的地方挂念着宫内的女儿。一盏密云龙图,她吃下少女的懵懂青稚和不谙世事,自此年少不再,终老宫墙。

    婧瑄问道:“宝儿姑娘芳龄?”

    她顿住脚步。“今年二八有余。”

    一十六岁,想是和婧淮年纪相仿。“我家幼妹也同你一般年岁。”她微一招手,示意宝儿坐自己身边。“她性情较之于你倒欢脱不少,那些马球捶丸,双陆拆白样样都会些,只是女儿家的女工诗书略差,等她来了我便让她与你一道说些体己话儿来,也好稍作排解。”

    身旁少女的泪水簌簌落下,为她的悲戚,哀愁,和心不由己。婧瑄则抚着她的背脊,任她半靠在自己身上。宝儿身量很小,干瘦的腰身和纤细的脖颈撑起了一身不甚合体的旧宫装。

    她清瘦极了。

    长霖恰逢生辰将迩,皇后向官家求了恩典许长霖进得宫来以庆贺年庚。他在前一日向宫里递了拜帖,约莫明日就有了回信。此时素月初上,业已二更。长霖捧出一副字帖来,又亲手将连枝灯上的烛具点了起来。

    正提了笔要临字,有门子通传道是柏清来访。长霖忙将那支紫毫担在架山上,起身搭了件袍子便迎出门去。片刻后在院外接到柏清,二人一道进了浮塘榭。柏清掩上门扉,长霖先他在月台中命人摆上桌案,又上了些果脯茶点后仆妇们方才鱼贯退下。

    长霖浅施一礼。“皇叔怎夜半就来了?”

    柏清没答他的话,倒扶着长霖落座,自己则坐他对面。“来时就听人说元丞近来似在临字,想是王逸少的《初月帖》罢?”长霖一愣,旋即笑道:“非也。我常临的那副乃是颜大家的《祭侄文》。”不等柏清出言,长霖作止,道:“这篇字初作时,颜季明方丧于安史之乱,颜家三十余人亦被安禄山戕杀。”

    “那字行文悲愤,无意姿态,不计工拙,颇有些率性之意。颜大家的字从来雄浑壮厚,却机锋隐现,珠圆玉润的皮囊下是一副昂然的脊骨。”柏清笑道:“不想元丞原也好书墨一事。”

    长霖微一笑,手上却不停。片刻将点好的茶递给柏清:“久病卧榻,要还没几个不堪用的手艺可消磨时间,我这一十几年不也白过了?”眼见柏清略有愧赧,长霖道:“皇叔总不能是兴之所至来访我这冷灶罢?”

    柏清道:“乘兴所来,兴尽而归。”长霖向亭外探了一眼,沉沉夜色中,湖上映出二人身影——一人华冠盛服,脸型薄削;对侧一人言笑晏晏,光头【1】素衣。

    长霖精于茶道,方点的茶水极是漂亮。茶沫色白似雪,茶香馥郁,是最为可称道几句的了。柏清握着小盏,微啜一口,唇齿生香。“太常寺和礼部近日忙得很,我每每去了,总要同他们劳心劳力地累上阵。”长霖笑道:“那瞧着便是不差了,想来父亲已有决算。”

    柏清放下小盏,笑道:“楚王业已成婚,若诸事皆顺,想不日便要请去之国。”他端视着长霖的脸色,可后者也只是面露了然之态。柏清又道:“二子乘舟的故事鲜少,烛光斧影才是率以为常。元丞习读圣贤,可明白这处典故?”

    长霖似没留面,抬眼瞥了眼柏清——他手心略略覆住盏口,指尖叩在盏身上。“禄林党起乱,派系六百余人皆诛戮,唯首犯傅梓洺得以宥赦。先傅皇后和官家结发十余年,舍了头脸亲去讨饶才得了这一恩典。可见,身后若无一个牢稳的指靠,即便是和风拂面,也能立时倾覆。”

    “皇叔,当年永州诗案一事,皇兄似投鼠忌器,保荐杨椒。这如今缘由难道皇叔还愿塞耳不闻权当咽了口黄连?”柏清稍稍失色,长霖道:“诗案事了,皇叔同楚王可就彻底崩决了。王家失了一个儿子,皇兄失了他的师长。此仇此怨,怕是至死方休了。”

    柏清整肃了心情,笑说道:“投之亡地然后存。”

    二人相视一笑,已然是眼意心期。

    长霖从房中拿出一副吴图来摆在案上,又棋篓中捻起一只云子。“皇叔左右无事,可有兴致?”柏清伸手捞起一白子来,不想手上俄然泄力,没能抓得住,竟滚了下去。长霖笑道:“子落地下了。”柏清一滞,长霖哂笑一声,替他将那只云子拾起来放回棋篓里。

    撷芳园是宫里头的一处园子,位钟粹宫正北。早春的园子尚有些荒落,阳春二三月,正是草与水同色的时候。四下里虽无杏雨梨云的烂漫可爱,但已有几分陶然的意味。长霖在侧门前下了车马。少顷一位满身富态的老皇门从微敞的门缝里讪骂着钻了出来,见到长霖行了礼。“皇后娘娘有请殿下至懿安宫叙话。”

    长霖笑着颔首回礼。这位黄门他认得——是自小服侍皇后的宫人。自己降生时见他们的时候较之于皇后还要多些。老黄门领他自亭台砖瓦下穿行而过,长霖一面徐行慢步,一面移步观景,即便这树,这花,这鱼,这池他已赏过不知数次。

    殿门内立着一位盛装的妇人,约莫徐娘之年。长发束起,簪了数支钗环。长霖进了殿去与她见礼,颂祝皇后万福。妇人远远地招手让长霖近前。“二郎快些来,叫我瞧瞧。”长霖在她身边闻得脂粉香气,浓却不烈,更衬她姿容姝丽。

    宫人给二人上了茶。皇后笑道:“官家近日多有疲累,不好劳动他来,因而今年生辰便只好将就在这懿安宫了——绿芜吩咐人去小膳房做一桌席面来。”长霖笑道:“母后在儿臣身边,儿臣不胜欢喜。”

    皇后见他尤消减于从前更甚,不免又是暗自垂泪。长霖无言以答,二人于是面面厮觑一阵,长霖先破颜笑道:“儿臣如今都好,只愿母后安泰喜乐才是。”皇后亦展颐道:“岂非是疏冷了不是,久未见二郎,却不知你从哪学了这客套话来。今我叫人去将偏殿收拾出来,你今夜里不必回府上去,留宿宫中就可。”

    长霖含笑颔首。稍时绿芜着宫人一一上膳,皇后招身边宫人过来吩咐去拿一副象牙箸来。长霖抬手喝止住她,转而向皇后道:“既有象牙箸,怎好甘用金银器作配。不如烦请去将我常用的那只刻有金刚子的小玉爵拿来。象牙配温玉才是好的。”宫人看了眼皇后,见她也是答允之态方退下去拿了。

    【1】这里的光头不是真的光头(剃发),而是头发上没有任何装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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