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花开》上部：北方来信(22—23)
北方来信（22）
向明：
打牌是一种常见的消磨时光的方式；小学中学时，我喜欢读书，课空打打乒乓球、篮球；下学后，帮家里干活，比如挑水、打草、喂猪等，偶尔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每年能挣一百多工分；后来上大学，仍喜欢读书打球，有的同学周末通宵打牌，我很不明白大牌的魅力怎么这样大；再后来工作了，看周围人社会上，打牌的越来越多，什么够级、保皇、拱猪、升级、斗地主、打穴、70521等等，花样百出，比如我上次写到的我以前的那个对门，全家人对打牌趋之若鹜，还有我楼上小杨家，这里边有工人，有教师，有干部，竟是全民嗜好啊。
我也曾打过，除了升级能深入点，别的玩法一头雾水，所以即使有闲情，也不喜欢玩牌，除非被拉去救场。我的一位大学同学，毕业十多年做了一所中学的校长，特别爱牌局，在当地组织的打牌比赛中，屡屡得奖，大学毕业聚会，只要他一到，饭局上，滔滔不绝的谈论牌局，饭桌下，不打几圈牌，一定无精打采。
在北方庄，打牌不是新鲜事，我偶尔也参加过。我很惊奇，村庄不大，却隐藏着不少打牌高手，比如刘嫂，是高手中的高手。她的记牌能力特强，一副两副甚至多福牌，谁拿到什么牌，打出多少牌，手里有多少牌，她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看上家，防下家，对付对家，拉送同家，玩的得心应手出神入化。
我曾对她说，你这是个天才，对数字的领悟很棒；她说她的高中数学学的最好，150分的试卷，一般考到一百三以上；我说可惜了，没上上大学；她说她的英语和物理特差，拉分数了。
有时候，看不进书去，我打电话问刘嫂，哪里有牌局，她说村南头张微儒家是牌局场，我问她去不去，十次有九次她不去，我问她是不是没空，她说空闲很多，不过带孩子罢了，孩子跟着，怕受影响。
我只在村委会打牌，你爸爸常喊我，村长书记加上会计妇女主任，有时候，刘嫂也出现在那里。刘嫂是村委委员。
牌如人生，玩物丧志，也能长智。
发牌前，兴奋、跃跃欲试，期盼、欲有所得；打牌中，攻防捭阖，勾心斗角，察言观色，杀伐决断，欲取姑予，声东击西，拉帮结伙，乘胜追击，死缠烂打，生死疲劳；打牌后，反思推论，总结概括，悔恨莫及，踌躇满志，攻讦指斥，挑剔批评。穷形尽相，原形毕露，尽态极妍，神情顿现。有的高情逸态，从容自若，付之一笑；有的疯疯癫癫，六神无主，不知所措；有的不苟言笑，坦然处之；有的唉声叹气，半信半疑；有的傲慢无礼，倨傲自得；有的洋洋得意，喜形于色；有的谈笑优容，评点指顾；有的坐卧不安，惊慌失措......
牌如人生，牌品即人品，牌桌即社会。
游戏人生的，即来之则安之，输赢不计，胜负不动，宠辱偕忘，任凭风追雨打我自岿然；利欲熏心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却在沉默中变傻，把牌局当做名利场，挣一分夺一局，锱铢必较，寸土不让；城府深藏的，莫测百变，不打则已，打则置于死地，不出手则已，出手则掷地有声；包藏祸心的，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上下其手，相互串通，偷摸舞弊；光明磊落的，坦荡直率，不悔牌不问牌，一张既出五马难追；嫉恶如仇的，铁面无私，至情至义，他在，小人难隐，他去，牌局无趣；心平气和的，有君子之风，是非清楚绝不计较，胜负有常浅笑淡然......
牌如人生，世事轮回，风水命运。
一轮轮牌局如同人生走过一遭，好牌坏牌就如人生运数：笑与不笑，恼与不恼，一局下来，从新洗牌，一世一生，来世再战；人生百样，每局不同，胜负之间，斗智斗勇，好牌不一定打得顺，孬牌不一定打的糟；时来运去谁能料，几家欢喜几家愁，故时来运转莫欢喜，运去屋漏莫先恼......
牌如人生，有上下场，有动与静。
上场你主动，手握生死大权，穷寇必追，落水必打，为同伙谋出路，跟对手较死生；下场你被动，希望同伙出手相救，实在无望则盼同伙早出局，心中想的是下一句君子报仇局局都有机会，不论上场下场，同仇敌忾冲锋陷阵侧击掩护玩的心心相印同甘共苦；动时如脱兔静时如处女，深思熟虑目测心计老奸巨猾......
牌如人生，勇在智慧，智在勇气。
有的大奸似忠，挖井挖坑；有的大智若愚，不露锋芒；有的颟顸懵懂，不分敌我；有的孟浪轻狂，先得意后被堵；有的按部就班，自打自的被骂猪队友；有的一路凯歌，左冲右突灭对家狙下家蒙上家；有的乐于奉献，猛冲猛打干掉敌手送走伙伴......
村委会有牌局时，刘嫂常要我前去玩几把。我看那牌局上，刘嫂属于君子牌风，奉献派；你爸爸属于大智若愚风格，打的一手巧牌；村长李宏山常被堵，好牌打烂孬牌乱坑；妇女主任一路大呼小叫坑蒙拐骗，牌摔得啪啪响，运好则走，运差则落；会计牌艺稳重，默不作声，抽机会咬人一口，一咬一准；我的牌属于刚学，但能分得清敌我，属于助力牺牲一派。
刘嫂偶尔给我说说打牌经验，对我“成长”大有裨益；但她说的那套记牌的技巧我一直学不来。刘嫂说，每封牌54张，除了大小王是两张，其他的都是四张，保皇够级打的四封牌，总共216张，如果去掉十张3，是206张牌，人均34张，有两人或三人各多一张，这多的几张在先摸牌的人和他上家手上，这是记牌的第一个情况；第二个情况，记住敌手出手的牌，特别是对手的牌；第三，记住够级牌，第四记同伴牌；第五如果想记的话，够级保皇有口诀，叫牌硬夹堵，牌中偷走，牌孬巧溜，顺上家挡下家不顺不挡保本家，放太强防中强三家联手堵中央，留多手下单手跟着上家走弱手......
一席话，说的我似懂非懂，刘嫂说到艰涩处，耐心给我解读。我的牌艺终于在两个月后有了大进步。
刘嫂有个秘密，据她说，只有王向全一人知道；上个月，她说去镇上跟姐姐家帮忙，大约一星期，我的饭交给雷圆礼女儿雷圆娥做，我说雷圆礼女儿不是在山下王家庄吗，她怎么来给我做饭，刘嫂说，雷圆娥这阵子回娘家，她的厨艺好，人又周正干净，让我放心吃她做的饭。刘嫂走前带雷圆娥来见我，雷圆娥比刘嫂嫂胖，但不臃肿，很精神，我放心了。
一周后，刘嫂回家，我再见到她，人似乎更机灵，眼里有一股杀气。我把这个看法说给她，她听后爽朗的笑了，对我说出一番惊心动魄的话来。
原来，刘嫂下山去外县一个地方“打牌”去了。
那是一个邻县的小镇，牌局设在一家很气派的酒店，刘嫂跟丈夫王向新去过三次——王向新也是个打牌高手。显然，酒店在做地下赌博生意。王向新和刘桂花曾在那里连着一星期玩牌，赢多输少，王向新出国打工的中介费就是在那里赢来的。王向新出国时，刘桂花再三交代丈夫杜绝赌博，要求丈夫随时把挣的钱寄回家，王向新听了女人的话。赌场有规定，赌一次至少在那里待一周，王向新走后，刘桂花每年都去赌赌一次，每次带回十几万。她说，孩子今年上高中，在县城买房是必须的，如果不是丈夫在国外，他们早去城里生活了。
我问她，赌场有危险吗，她说去那里的都是外地人，名义上跟老板有买卖往来，吃着住着，而且一年只开三两次，没有惊动警察。我说：“我指的是赌徒之间会不会发生斗殴打架因为赖账砍人的危险。”刘嫂说，来着都是江湖上人，规矩都懂，有不听话的，老板直接撵人，临走，给对方路费，有的连带多给点。赌场规矩跟其他地方不同，七天内，交给赌场三万，管吃管住，赌码不少于五万。
我劝刘嫂，这活儿不能再干了，明着的犯法，该住手就住手，侥幸不的。她说，最后一次了，听说有的地方抓的不少。我又问她，没留下马脚吧，她说人家不登记不问来路去路，人一到，交上钱，领一张条子，上面写着自己的编号，去的时间，走的时间，去时抬抬脚走时扬扬手，互不欠账各不过问。我说，你成精了。
“我对数字很敏感，只要玩牌，满脑子数字，每个人手中下走多少剩下多少的牌，清清楚楚。”她说，“股神巴菲特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几个人在一桌打牌时，如果你看不出谁是傻瓜，那傻瓜一定是你自己。’我有这种能耐。”
我说：“你可以去港澳赌博去了，那里合法合规。”她说：“有机会去看看，不过，自从遇到你，这想法全没了。”
看来，刘嫂仍跟文字有缘，我对她不由敬佩，说你打牌做事不沉溺不偏斜，正气而又灵活。刘嫂听着我的赞美，嘿嘿的笑了，说如果您知道了我更多的故事，就不会这样夸我了。我一惊，问：“你有哪些故事？”
于是，她又讲起那些属于她的往事。
下次再给你写。
2010年4月27号夜周二庚寅年三月十四
北方来信（23）
向明：
我记得你是你们班的体育委员，有学生说你每天武术晨练：耍三节棍，徒手砍砖，这功夫了得！那天和刘嫂聊天中才知道，北方庄有习武传统，武向礼、李宏知是武术高手，曾收徒练武。
中国是武术之乡，春天战国时的剑客是比较成熟的武术能人，后来各地自成流派，武林一时蔚起，明清时出现了三侠五义之类的武术小说，再经过近代武侠小说推动，武林气派风靡全球。其实，农业劳动本就起到强身健体的作用，武术不过是提炼简化规范劳动的结晶。中国农村，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习武之人，都有武师拳头。我小时候曾跟本村的一个武师学习过几个月的拳棒功夫，后来因为上学读书，断了练习，不然，可能把学武当成一份职业，也许现在已经学徒遍天下了。
在经济发展的大环境下，一方面乡村日渐萎缩，人们奔走他乡，没有习武空闲，传统的师承武术没了市场，一方面武术的专业化程度却越来越高，各类武术学校习武机关纷纷建立，武术成为商品化的必然，封建社会士大夫和读书人的左腰佩剑右腰携书的形象荡然无存，习武不仅能强身健体更是一种职业。
刘嫂说，她小时候和华秋、雷圆会等人一同跟武向礼学过五年武术，她的境界最高，十八般武艺不说样样精通，但都练过，拿手的是七节鞭、耍棍、甩镖，上学后，渐渐手生，下学后，重拾旧艺，几乎天天练习。那时，男孩子练武成风，个个有学武经历，其中你们王家几个兄弟学的最精。她说，你和王向新是精中之精。
去外地赌牌，每次都有惊无险。庄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本地方圆五十里路之内绝不容许打架斗殴明抢暗偷，否则，拒绝再来。庄家的规矩使当地很是太平，这也是那家地下赌场引人不衰的原因之一。但走出庄家地面，危险难以避免。
这之中的很多事件，大多数与周围具有黑社会背景的地痞恶霸有关联。那地方，处处有地痞的眼线，包括赌场中。他们打劫的对象，多是大赢家。地痞要的是钱不是人命，赌客约定俗成，留下四分之一的过路钱，才能安全离开。至于大赢家，拿出的更多，接近三分之一。后来，形成常例，每个赌客留下三五万作为保护费，不论输赢；但就有人眼红，破坏规矩，庄家出面平摆，甚至跟地痞恶霸火拼过几次。不这样不行啊，客源会越来越少。
刘嫂和她丈夫第一次参赌，回家路上被几个青皮堵住，由于事发突然，无奈下留下一半赌资；两人越想越气，决定下次教训教训流氓们。
第二次去，两人把赌资压给庄家，由庄家抽一层，剩下的通过银行邮寄给她们——这也是庄家慢慢琢磨出的一招，帮赢家转移现金，但只有几个客人知道。
那次，刘桂花王向新夫妻身上带了家伙，一周内赢了三十多万，身上装了两万，中午天匆匆离开酒店，沿一条大道走出二十里，便发现背后有车跟踪，两人停下脚步，等车靠近，拦下车坐上去。车内一司机一大汉，大汉坐在后座，王向新夫妻一边一人，把大汉夹在中间，借口打电话，接过大汉手机，一把关掉，说这车他俩包下了，大汉说不行，他有事用车，王向新拿出二百元交给大汉，你下车，自己打车去。三人就在车上较劲，王向新猛一肘向大汉腰间捣过去，大汉一脸痛苦，冷汗淋漓，说好好，我这就下车。
夫妻俩命司机把车开出大汉视线后，沿小路奔走，哪里路不好走走哪里，司机不愿意走，王向新说，你今天愿意就走，不愿意也得走，说着，一把匕首顶在司机后背。
一年之后，两人第三次去，那次他们自己开车去的，车到附近一家饭庄，两人把车留在那里，才去了赌场。任何赌徒都知道，一个人不能光赢不赔，会玩的往往输赢有输，甚至中间把本钱赔进向庄家借赌资，等遇到大冤头或是大赌注，再孤注一掷，最后一把翻盘。王向新夫妻各自为战，王向新小打小闹，循序渐进，积少成多；刘桂花玩破釜沉舟，不到最后一场不出大赌。这时候，赌局前围满了观战的人，人们知道，这里才是真正的赌场，入注者个个身手不凡，都是玩家精英四方赌王。王向新结束战斗，来到刘桂花的背后，即是为刘桂花悄悄助战，又是暗地查看周围动静，设想如何安全脱身。
刘桂花一把全胜，各路“豪杰”纷纷抱拳致敬，询问大号贵庚，刘桂花一一作答，但全是假话；然后各归房间，稍作休息，有人继续赌战，有人转到它桌；有人低回盘桓，有人枯坐冥思。刘桂花两人各在自己房间，电话联系好，把赌资放在一起转给庄家，留下两万零花钱，先后走出酒店到达存车的地方，发动车子，上路。
虽然准备的周全，但还是被盯上。对方前有阻拦，后有跟踪，相距三五百米，你快他快你慢他也慢，渐渐离高速路口近了，夫妻俩知道，再不脱身，就是一场硬仗，果然，前边的车慢下来，在他们车前左右摇摆，两人眼尖，看到对方撒下一地三角钢钉，王向新一个转舵，方向盘猛打，车子嘎嘎尖叫着转向来路，高速飞奔。对方肯定被这动作懵住了，没来及反应，刘桂花的车一尘绝迹，从打劫者的视线里消失。
王向新拿赌资在县城买了两处临街的门头楼，又借了十多万，从此不再去那个地方。两年前去国外打工，不过为了打掩护——洗钱。临走，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刘桂花去那个赌场。但刘桂花这两年还是去了两次，玩的是小注小赌，一次拿回五六万，准备买房。两次“单刀赴会”，化了妆，变了脸，庄家没认出来，全身而退。
我问她，和人交过手没有，她说有一次赶集，回来晚，走小路时，被俩毛贼截住，本想拿两个钱打发他们走，不曾想两流氓耍横，沾人便宜，被她三下五除二打趴下了；听口音，不像本地人，便对着命门狠狠踢了几脚。我说那两个家伙肯定废了，她嘿嘿笑着说，差不多。我说你该把他们抓紧警察局，为民除害。刘嫂说，倒是萌发了这个念头，可又想，这样做了，自己不“成名”了，人怕出名猪怕壮啊，再说，两个流氓从此不给她记仇吗。我说，你把人家打废了，他不记你仇吗；她说，黑灯瞎火的，谁认的谁。
启功老人有副名联：“立身苦被浮名累；涉世无如本色难。”意思是人生在世，常因被追逐虚荣“浮名”所累，陷入泥淖不能自拔，结果搞的自己苦实不堪言；做人之道，要保持自己的“本色”和“本善”确实艰难。刘嫂一普通女子，山村无瑕，与世浮沉，不关社会，竭力自保，为自己为家庭为孩子安身立命，偶沉斜道，及时归正，心思缜密，有勇有智，若在古代，不失女侠本色；而今，自立自强，可以独当一面了。
向明，你们是老乡，刘嫂的故事，也许你知道的不多，权当一现代女侠典故，无为外人道也。人能心存旧义，方解古道热肠；不计小失，才会万事从容；得道观物，进退自如；一念在心，山花水红。
祝你学业有成！
2010年5月11号夜周二庚寅年三月廿八
向明：
打牌是一种常见的消磨时光的方式；小学中学时，我喜欢读书，课空打打乒乓球、篮球；下学后，帮家里干活，比如挑水、打草、喂猪等，偶尔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每年能挣一百多工分；后来上大学，仍喜欢读书打球，有的同学周末通宵打牌，我很不明白大牌的魅力怎么这样大；再后来工作了，看周围人社会上，打牌的越来越多，什么够级、保皇、拱猪、升级、斗地主、打穴、70521等等，花样百出，比如我上次写到的我以前的那个对门，全家人对打牌趋之若鹜，还有我楼上小杨家，这里边有工人，有教师，有干部，竟是全民嗜好啊。
我也曾打过，除了升级能深入点，别的玩法一头雾水，所以即使有闲情，也不喜欢玩牌，除非被拉去救场。我的一位大学同学，毕业十多年做了一所中学的校长，特别爱牌局，在当地组织的打牌比赛中，屡屡得奖，大学毕业聚会，只要他一到，饭局上，滔滔不绝的谈论牌局，饭桌下，不打几圈牌，一定无精打采。
在北方庄，打牌不是新鲜事，我偶尔也参加过。我很惊奇，村庄不大，却隐藏着不少打牌高手，比如刘嫂，是高手中的高手。她的记牌能力特强，一副两副甚至多福牌，谁拿到什么牌，打出多少牌，手里有多少牌，她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看上家，防下家，对付对家，拉送同家，玩的得心应手出神入化。
我曾对她说，你这是个天才，对数字的领悟很棒；她说她的高中数学学的最好，150分的试卷，一般考到一百三以上；我说可惜了，没上上大学；她说她的英语和物理特差，拉分数了。
有时候，看不进书去，我打电话问刘嫂，哪里有牌局，她说村南头张微儒家是牌局场，我问她去不去，十次有九次她不去，我问她是不是没空，她说空闲很多，不过带孩子罢了，孩子跟着，怕受影响。
我只在村委会打牌，你爸爸常喊我，村长书记加上会计妇女主任，有时候，刘嫂也出现在那里。刘嫂是村委委员。
牌如人生，玩物丧志，也能长智。
发牌前，兴奋、跃跃欲试，期盼、欲有所得；打牌中，攻防捭阖，勾心斗角，察言观色，杀伐决断，欲取姑予，声东击西，拉帮结伙，乘胜追击，死缠烂打，生死疲劳；打牌后，反思推论，总结概括，悔恨莫及，踌躇满志，攻讦指斥，挑剔批评。穷形尽相，原形毕露，尽态极妍，神情顿现。有的高情逸态，从容自若，付之一笑；有的疯疯癫癫，六神无主，不知所措；有的不苟言笑，坦然处之；有的唉声叹气，半信半疑；有的傲慢无礼，倨傲自得；有的洋洋得意，喜形于色；有的谈笑优容，评点指顾；有的坐卧不安，惊慌失措......
牌如人生，牌品即人品，牌桌即社会。
游戏人生的，即来之则安之，输赢不计，胜负不动，宠辱偕忘，任凭风追雨打我自岿然；利欲熏心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却在沉默中变傻，把牌局当做名利场，挣一分夺一局，锱铢必较，寸土不让；城府深藏的，莫测百变，不打则已，打则置于死地，不出手则已，出手则掷地有声；包藏祸心的，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上下其手，相互串通，偷摸舞弊；光明磊落的，坦荡直率，不悔牌不问牌，一张既出五马难追；嫉恶如仇的，铁面无私，至情至义，他在，小人难隐，他去，牌局无趣；心平气和的，有君子之风，是非清楚绝不计较，胜负有常浅笑淡然......
牌如人生，世事轮回，风水命运。
一轮轮牌局如同人生走过一遭，好牌坏牌就如人生运数：笑与不笑，恼与不恼，一局下来，从新洗牌，一世一生，来世再战；人生百样，每局不同，胜负之间，斗智斗勇，好牌不一定打得顺，孬牌不一定打的糟；时来运去谁能料，几家欢喜几家愁，故时来运转莫欢喜，运去屋漏莫先恼......
牌如人生，有上下场，有动与静。
上场你主动，手握生死大权，穷寇必追，落水必打，为同伙谋出路，跟对手较死生；下场你被动，希望同伙出手相救，实在无望则盼同伙早出局，心中想的是下一句君子报仇局局都有机会，不论上场下场，同仇敌忾冲锋陷阵侧击掩护玩的心心相印同甘共苦；动时如脱兔静时如处女，深思熟虑目测心计老奸巨猾......
牌如人生，勇在智慧，智在勇气。
有的大奸似忠，挖井挖坑；有的大智若愚，不露锋芒；有的颟顸懵懂，不分敌我；有的孟浪轻狂，先得意后被堵；有的按部就班，自打自的被骂猪队友；有的一路凯歌，左冲右突灭对家狙下家蒙上家；有的乐于奉献，猛冲猛打干掉敌手送走伙伴......
村委会有牌局时，刘嫂常要我前去玩几把。我看那牌局上，刘嫂属于君子牌风，奉献派；你爸爸属于大智若愚风格，打的一手巧牌；村长李宏山常被堵，好牌打烂孬牌乱坑；妇女主任一路大呼小叫坑蒙拐骗，牌摔得啪啪响，运好则走，运差则落；会计牌艺稳重，默不作声，抽机会咬人一口，一咬一准；我的牌属于刚学，但能分得清敌我，属于助力牺牲一派。
刘嫂偶尔给我说说打牌经验，对我“成长”大有裨益；但她说的那套记牌的技巧我一直学不来。刘嫂说，每封牌54张，除了大小王是两张，其他的都是四张，保皇够级打的四封牌，总共216张，如果去掉十张3，是206张牌，人均34张，有两人或三人各多一张，这多的几张在先摸牌的人和他上家手上，这是记牌的第一个情况；第二个情况，记住敌手出手的牌，特别是对手的牌；第三，记住够级牌，第四记同伴牌；第五如果想记的话，够级保皇有口诀，叫牌硬夹堵，牌中偷走，牌孬巧溜，顺上家挡下家不顺不挡保本家，放太强防中强三家联手堵中央，留多手下单手跟着上家走弱手......
一席话，说的我似懂非懂，刘嫂说到艰涩处，耐心给我解读。我的牌艺终于在两个月后有了大进步。
刘嫂有个秘密，据她说，只有王向全一人知道；上个月，她说去镇上跟姐姐家帮忙，大约一星期，我的饭交给雷圆礼女儿雷圆娥做，我说雷圆礼女儿不是在山下王家庄吗，她怎么来给我做饭，刘嫂说，雷圆娥这阵子回娘家，她的厨艺好，人又周正干净，让我放心吃她做的饭。刘嫂走前带雷圆娥来见我，雷圆娥比刘嫂嫂胖，但不臃肿，很精神，我放心了。
一周后，刘嫂回家，我再见到她，人似乎更机灵，眼里有一股杀气。我把这个看法说给她，她听后爽朗的笑了，对我说出一番惊心动魄的话来。
原来，刘嫂下山去外县一个地方“打牌”去了。
那是一个邻县的小镇，牌局设在一家很气派的酒店，刘嫂跟丈夫王向新去过三次——王向新也是个打牌高手。显然，酒店在做地下赌博生意。王向新和刘桂花曾在那里连着一星期玩牌，赢多输少，王向新出国打工的中介费就是在那里赢来的。王向新出国时，刘桂花再三交代丈夫杜绝赌博，要求丈夫随时把挣的钱寄回家，王向新听了女人的话。赌场有规定，赌一次至少在那里待一周，王向新走后，刘桂花每年都去赌赌一次，每次带回十几万。她说，孩子今年上高中，在县城买房是必须的，如果不是丈夫在国外，他们早去城里生活了。
我问她，赌场有危险吗，她说去那里的都是外地人，名义上跟老板有买卖往来，吃着住着，而且一年只开三两次，没有惊动警察。我说：“我指的是赌徒之间会不会发生斗殴打架因为赖账砍人的危险。”刘嫂说，来着都是江湖上人，规矩都懂，有不听话的，老板直接撵人，临走，给对方路费，有的连带多给点。赌场规矩跟其他地方不同，七天内，交给赌场三万，管吃管住，赌码不少于五万。
我劝刘嫂，这活儿不能再干了，明着的犯法，该住手就住手，侥幸不的。她说，最后一次了，听说有的地方抓的不少。我又问她，没留下马脚吧，她说人家不登记不问来路去路，人一到，交上钱，领一张条子，上面写着自己的编号，去的时间，走的时间，去时抬抬脚走时扬扬手，互不欠账各不过问。我说，你成精了。
“我对数字很敏感，只要玩牌，满脑子数字，每个人手中下走多少剩下多少的牌，清清楚楚。”她说，“股神巴菲特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几个人在一桌打牌时，如果你看不出谁是傻瓜，那傻瓜一定是你自己。’我有这种能耐。”
我说：“你可以去港澳赌博去了，那里合法合规。”她说：“有机会去看看，不过，自从遇到你，这想法全没了。”
看来，刘嫂仍跟文字有缘，我对她不由敬佩，说你打牌做事不沉溺不偏斜，正气而又灵活。刘嫂听着我的赞美，嘿嘿的笑了，说如果您知道了我更多的故事，就不会这样夸我了。我一惊，问：“你有哪些故事？”
于是，她又讲起那些属于她的往事。
下次再给你写。
2010年4月27号夜周二庚寅年三月十四
北方来信（23）
向明：
我记得你是你们班的体育委员，有学生说你每天武术晨练：耍三节棍，徒手砍砖，这功夫了得！那天和刘嫂聊天中才知道，北方庄有习武传统，武向礼、李宏知是武术高手，曾收徒练武。
中国是武术之乡，春天战国时的剑客是比较成熟的武术能人，后来各地自成流派，武林一时蔚起，明清时出现了三侠五义之类的武术小说，再经过近代武侠小说推动，武林气派风靡全球。其实，农业劳动本就起到强身健体的作用，武术不过是提炼简化规范劳动的结晶。中国农村，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习武之人，都有武师拳头。我小时候曾跟本村的一个武师学习过几个月的拳棒功夫，后来因为上学读书，断了练习，不然，可能把学武当成一份职业，也许现在已经学徒遍天下了。
在经济发展的大环境下，一方面乡村日渐萎缩，人们奔走他乡，没有习武空闲，传统的师承武术没了市场，一方面武术的专业化程度却越来越高，各类武术学校习武机关纷纷建立，武术成为商品化的必然，封建社会士大夫和读书人的左腰佩剑右腰携书的形象荡然无存，习武不仅能强身健体更是一种职业。
刘嫂说，她小时候和华秋、雷圆会等人一同跟武向礼学过五年武术，她的境界最高，十八般武艺不说样样精通，但都练过，拿手的是七节鞭、耍棍、甩镖，上学后，渐渐手生，下学后，重拾旧艺，几乎天天练习。那时，男孩子练武成风，个个有学武经历，其中你们王家几个兄弟学的最精。她说，你和王向新是精中之精。
去外地赌牌，每次都有惊无险。庄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本地方圆五十里路之内绝不容许打架斗殴明抢暗偷，否则，拒绝再来。庄家的规矩使当地很是太平，这也是那家地下赌场引人不衰的原因之一。但走出庄家地面，危险难以避免。
这之中的很多事件，大多数与周围具有黑社会背景的地痞恶霸有关联。那地方，处处有地痞的眼线，包括赌场中。他们打劫的对象，多是大赢家。地痞要的是钱不是人命，赌客约定俗成，留下四分之一的过路钱，才能安全离开。至于大赢家，拿出的更多，接近三分之一。后来，形成常例，每个赌客留下三五万作为保护费，不论输赢；但就有人眼红，破坏规矩，庄家出面平摆，甚至跟地痞恶霸火拼过几次。不这样不行啊，客源会越来越少。
刘嫂和她丈夫第一次参赌，回家路上被几个青皮堵住，由于事发突然，无奈下留下一半赌资；两人越想越气，决定下次教训教训流氓们。
第二次去，两人把赌资压给庄家，由庄家抽一层，剩下的通过银行邮寄给她们——这也是庄家慢慢琢磨出的一招，帮赢家转移现金，但只有几个客人知道。
那次，刘桂花王向新夫妻身上带了家伙，一周内赢了三十多万，身上装了两万，中午天匆匆离开酒店，沿一条大道走出二十里，便发现背后有车跟踪，两人停下脚步，等车靠近，拦下车坐上去。车内一司机一大汉，大汉坐在后座，王向新夫妻一边一人，把大汉夹在中间，借口打电话，接过大汉手机，一把关掉，说这车他俩包下了，大汉说不行，他有事用车，王向新拿出二百元交给大汉，你下车，自己打车去。三人就在车上较劲，王向新猛一肘向大汉腰间捣过去，大汉一脸痛苦，冷汗淋漓，说好好，我这就下车。
夫妻俩命司机把车开出大汉视线后，沿小路奔走，哪里路不好走走哪里，司机不愿意走，王向新说，你今天愿意就走，不愿意也得走，说着，一把匕首顶在司机后背。
一年之后，两人第三次去，那次他们自己开车去的，车到附近一家饭庄，两人把车留在那里，才去了赌场。任何赌徒都知道，一个人不能光赢不赔，会玩的往往输赢有输，甚至中间把本钱赔进向庄家借赌资，等遇到大冤头或是大赌注，再孤注一掷，最后一把翻盘。王向新夫妻各自为战，王向新小打小闹，循序渐进，积少成多；刘桂花玩破釜沉舟，不到最后一场不出大赌。这时候，赌局前围满了观战的人，人们知道，这里才是真正的赌场，入注者个个身手不凡，都是玩家精英四方赌王。王向新结束战斗，来到刘桂花的背后，即是为刘桂花悄悄助战，又是暗地查看周围动静，设想如何安全脱身。
刘桂花一把全胜，各路“豪杰”纷纷抱拳致敬，询问大号贵庚，刘桂花一一作答，但全是假话；然后各归房间，稍作休息，有人继续赌战，有人转到它桌；有人低回盘桓，有人枯坐冥思。刘桂花两人各在自己房间，电话联系好，把赌资放在一起转给庄家，留下两万零花钱，先后走出酒店到达存车的地方，发动车子，上路。
虽然准备的周全，但还是被盯上。对方前有阻拦，后有跟踪，相距三五百米，你快他快你慢他也慢，渐渐离高速路口近了，夫妻俩知道，再不脱身，就是一场硬仗，果然，前边的车慢下来，在他们车前左右摇摆，两人眼尖，看到对方撒下一地三角钢钉，王向新一个转舵，方向盘猛打，车子嘎嘎尖叫着转向来路，高速飞奔。对方肯定被这动作懵住了，没来及反应，刘桂花的车一尘绝迹，从打劫者的视线里消失。
王向新拿赌资在县城买了两处临街的门头楼，又借了十多万，从此不再去那个地方。两年前去国外打工，不过为了打掩护——洗钱。临走，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刘桂花去那个赌场。但刘桂花这两年还是去了两次，玩的是小注小赌，一次拿回五六万，准备买房。两次“单刀赴会”，化了妆，变了脸，庄家没认出来，全身而退。
我问她，和人交过手没有，她说有一次赶集，回来晚，走小路时，被俩毛贼截住，本想拿两个钱打发他们走，不曾想两流氓耍横，沾人便宜，被她三下五除二打趴下了；听口音，不像本地人，便对着命门狠狠踢了几脚。我说那两个家伙肯定废了，她嘿嘿笑着说，差不多。我说你该把他们抓紧警察局，为民除害。刘嫂说，倒是萌发了这个念头，可又想，这样做了，自己不“成名”了，人怕出名猪怕壮啊，再说，两个流氓从此不给她记仇吗。我说，你把人家打废了，他不记你仇吗；她说，黑灯瞎火的，谁认的谁。
启功老人有副名联：“立身苦被浮名累；涉世无如本色难。”意思是人生在世，常因被追逐虚荣“浮名”所累，陷入泥淖不能自拔，结果搞的自己苦实不堪言；做人之道，要保持自己的“本色”和“本善”确实艰难。刘嫂一普通女子，山村无瑕，与世浮沉，不关社会，竭力自保，为自己为家庭为孩子安身立命，偶沉斜道，及时归正，心思缜密，有勇有智，若在古代，不失女侠本色；而今，自立自强，可以独当一面了。
向明，你们是老乡，刘嫂的故事，也许你知道的不多，权当一现代女侠典故，无为外人道也。人能心存旧义，方解古道热肠；不计小失，才会万事从容；得道观物，进退自如；一念在心，山花水红。
祝你学业有成！
2010年5月11号夜周二庚寅年三月廿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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