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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林黛玉魂归离恨天 贾宝玉痛彻相思地

    话说贾环被王夫人从屋内打发出来,因见才刚贾琏、李贵那般急急忙忙、心神不宁,且屋外四下暂无人,故躲在门外偷听了一回;没一会子,又听见房外墙边转角处有低语和脚步传来,便独自悄悄溜走了,不表。薛家近来因薛蟠的案子闹的鸡犬不宁,幸有贾琏连日奔走撕虏,兼有探春远嫁和番之功;故此案渐有了些眉目。这日,宝钗意及自上次看望黛玉之后,又过了些日子,不知他最近如何?还得探望探望。宝钗心里想着,便也同母亲说了,故薛姨妈便同宝钗一道朝大观园里去。

    潇湘馆中,黛玉斜倚在当门而设的湘妃榻上,看着手中已经补好的荷包香袋儿。那香袋原被剪破的几处精巧绝妙的绣上了节节翠竹,其上绣工高卓,针线细密,恰把那几道伤痕破口给遮挡住了,若不冷眼细细察看,断然难以发觉。黛玉看着想着,只觉眼眶一湿,泪珠遂滴落在翠竹上,斑斑点点,无声无息的湮开了,不着痕迹。黛玉两手抓紧这个香袋儿,按在胸前。紫鹃用小漆茶盘托着药碗走到榻旁,悄悄看了看闭目啜泣的黛玉,轻轻说道:“姑娘该吃药了。”却见黛玉没有说话,只是哭。紫鹃把托盘搁在旁边的矮脚几案上,俯身搂着黛玉肩膀,一面用手帕擦去黛玉的泪水,一面娓娓劝道:“姑娘快别哭了,才刚听太医说了,姑娘本没什么病,都是哭伤了心。姑娘想想,这眼睛里头能有多少泪水,怎么禁得起天天哭的?”紫鹃正劝导黛玉,雪雁快步走进门来:“姑娘,姨太太和宝姑娘来了!”接着转身打起湘竹帘。黛玉忙拭泪不迭,又忙将香袋藏在靠枕夹层里面;紫鹃则起身沏茶去了。

    说话间,就瞧见薛姨妈、宝钗、莺儿进门来。黛玉欲起身相迎,且问候道:“姨妈,姐姐。你们怎么来了?”薛姨妈忙上前把黛玉轻轻按在榻上:“我的儿,快别动。”就势坐在榻边。雪雁把一个凳子往前挪了挪:“宝姑娘请坐。”说完接过紫鹃手里的托盘便退下了。宝钗坐下,莺儿立侍一旁。宝钗含笑道:“听说你好多了?”黛玉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薛姨妈见黛玉如此消瘦憔悴,便轻抚着他的脸,说道:“前一阵子为你大哥哥的事,家里头乱糟糟的,故没得空来看你。今日得了闲,便和你姐姐商量着来你这儿坐坐。”雪雁端上茶来,薛姨妈、宝钗接过茶盅,放在旁边的几案上。稍时,紫鹃拿来两柄精致的双面绣图案的纨扇,递给薛姨妈和宝钗。宝钗接过后细看了看,站起身来笑道:“紫鹃,我托你找的花样子呢?”说着,就悄悄给紫鹃使了个眼色。紫鹃会意,笑了笑:“姑娘自己过来挑罢。”说罢,便朝屋门走去,宝钗就势跟紫鹃走出屋门。紫鹃回头看了看,打量着说话房内听不见了,方才停下脚步。见状,宝钗悄声问道:“太医怎么说?”紫鹃悲声道:“太医说脉象不好,是从忧伤思虑上来的,别的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忌哭。若能够凡事都不动心就好了。可姑娘想想,她什么时候断过眼泪?更何况……”说至此处,紫鹃的声音停了停,低下头去,哽咽道:“打从三姑娘走,那天不哭几回?再这么下去,岂不是要……”宝钗噙泪忙打断:“可别胡思乱想的!怎么想个法子治病才是正经。”紫鹃抬起头来,看着宝钗,半晌,才徐徐开口:“治病治根儿。姑娘是个明白人,这些年了,不会不知道她的心病。”只听身后有人叫,二人回头看,是雪雁:“宝姑娘,姨太太要回去了,说家里还有些事呢。”紫鹃对雪雁道:“知道了,就过去。”说完,又转头对宝钗说:“姑娘,咱们回去罢。”

    薛姨妈见宝钗回来,对黛玉说道:“我的儿,你好好养着罢,改日我和你姐姐再来看你。”见薛姨妈招呼宝钗要走,黛玉便想送一送,遂欲起身,紫鹃忙过来服侍。黛玉道:“上回姐姐来看我,怜惜我身子弱且在病中,说什么也不让我送;今儿姨妈和姐姐都来了,若再不相送一回,还成个什么道理。”薛姨妈、宝钗则在一旁婉言宽慰劝解。黛玉却执意要送,宝钗因笑道:“只管这么客气,讲究这些虚礼,还是养好身子要紧。紫鹃,你也帮着劝劝你们姑娘。”紫鹃亦劝了些话,黛玉却说:“姨妈、姐姐不是让我多出去走走,散散心么?这几日我自觉身子好多了,又有姨妈、姐姐记挂着,心里也好些,精神自然也就有了;今儿天好,正好也到园里逛逛。”于是黛玉照常吩咐雪雁、春纤等人一些事后,便在紫鹃的服侍下同薛姨妈和宝钗从潇湘馆中出来。

    临近沁芳溪畔,只见溪岸柳丝摇漾,落英缤纷,碧清溪水潺湲逝去,闪着粼粼晴光。宝钗、紫鹃二人一左一右搀着些黛玉,缓缓走着,莺儿攥着一把五颜六色的花,紧跟在后面。宝钗关切道:“妹妹还是留步,请回去罢。病才好些,别累着,以后日子多着呢。”黛玉道:“也好,我在这里歇会子。”宝钗、紫鹃搀着黛玉坐在一块石头上。宝钗见莺儿手里攥着些花,还不忘东看看、西瞧瞧,接着寻呢,遂笑道:“莺儿,多大了,还只管顽不够呢。”黛玉笑道:“上回他送我的那个花篮到现在还留着呢。”莺儿笑嘻嘻的看着宝钗和黛玉,说:“姑娘喜欢,我下回再给姑娘做。”宝钗对黛玉道:“还是早些回去,这石头上凉,不宜久坐的。我们也该走了。”黛玉言道:“知道了,姐姐。紫鹃,替我送送。”紫鹃迟疑:“姑娘一个人?”黛玉:“我正想一个人坐坐,不妨事的。”紫鹃只好答应。薛姨妈、宝钗刚转身没走几步,只听身后黛玉轻唤:“姐姐……”宝钗闻声便停住了,转身看着黛玉,笑问:“妹妹,怎么了?”黛玉恍惚了一会子,摇头凄笑:“没什么,就想再看看姐姐。”宝钗还是有了一丝忧虑,但只笑道:“别多想了,我改日再来看你。”随后,紫鹃便送薛姨妈等往园子外去了。黛玉独坐于假山石后,几棵桃树下。黛玉正独自怅望神思,渐闻山石后面有脚步声和谈论声传来,细细分辨,原是几个丫鬟和老婆子。

    只听其中一个丫鬟细声细语的问:“怎么宝二爷还不回来?前儿听说就要回来的,老太太、太太们早把接风洗尘酒给预备下了,就等宝二爷回来了。”一个婆子忙不迭的道:“哎哟!可别说了,还接什么风,洗那门子尘哟。”其余人叽叽喳喳的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给说说,你一向消息是最灵通不过的。”那婆子谦笑道:“我那里就知道什么,不过道听途说罢了。”那丫鬟催问:“你就说罢,我们横竖不告诉别人就是了。”一阵附和过后,那婆子方道:“我果真说了,你们当真不许出去乱传去。否则,大家吃不了兜着走!”黛玉听到此处,不禁悬心。那婆子悄声道:“就前几日,听说宝二爷他们往回赶遇上海盗和大风浪,死了好些人;宝二爷也下落不明,多半也是在劫难逃了。最后就剩李贵和两三个小厮侥幸逃得一命,赶回来报信儿。这事儿一直瞒着老太太呢,若叫老太太知道……”那婆子说到此处停住了,叹了一声。那丫鬟亦叹:“老太太、琏二奶奶还盘算着宝二爷和林姑娘的婚事呢,谁承想竟……”另一个老妈子一面伸出两根手指头,一面冷笑:“就东府里那个货,心眼子跟蜂窝似的,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的,你当真以为他为林姑娘好?”婆子又说:“薛家姨太太倒是实诚人一个,硬在老太太面前替林姑娘保媒呢!只可惜这个媒保得早了些,把个薛姑娘给耽误了。”旁人:“这话怎么讲?”婆子叹道:“嗐!这不没过几天,薛姑娘待选的事就算完了!要早知道不成,这倒是一门好亲呢!只是如今宝二爷却……”

    且说脚步人声渐远,黛玉闻得这一番话,有如晴天霹雳一般,心神震错,五内俱焚,脸上早已是泪痕交错。就在黛玉用手支持着起身之际,不料还未站定,却觉天旋地转,乾坤颠倒,身酸体软,头重脚轻,竟难以自持。黛玉忙伸手扶住一旁的桃树,未得喘息片刻,随之心如刀割,剧咳不已,只感到口中一腥,登时喷出一大滩鲜血,形容薄弱可怜,面上血色已没了一半。瓣瓣桃花缓缓飘落在黛玉的青丝、柔肩之上,好似要将其埋了去;枝头的莺燕鹃雀见状闻声,俱扑棱棱的四散飞去,只留下一连串呜咽悲啼不绝于耳。正道是:

    前世仙缘梦幻中,花颜血色一般同。

    啼魂杜宇心肝碎,谢尽繁华褪尽红。

    黛玉用手帕擦了擦嘴边的血痕,稍缓了缓,眼睛竟直勾勾的望着前面,摇摇晃晃的朝怡红院走去。

    紫鹃将薛姨妈和宝钗送走后,因惦念着黛玉,便忙往黛玉坐处赶来。离那山石还老远,紫鹃就看见四周却无一人;待至跟前,紫鹃四处查寻,已不见黛玉踪影,竟在桃树下发现一滩血迹。紫鹃心道不好,未及思索,欲回潇湘馆去寻黛玉。紫鹃没走几步便瞧见迎面走来一个小丫头子,遂开口急问:“你可看见林姑娘不曾?”小丫头子回:“紫鹃姐姐,我才刚往这儿过,见有个背影飘飘摇摇的朝怡红院去,倒有几分象林姑娘。”紫鹃来不及和他多说,便又快步折往怡红院去了。不多时,紫鹃来到怡红院外,院外俱是满径荒草。门前却有一人频叩院门,那人不是黛玉却又为谁?只听:“宝玉,开门。宝玉……”只见院门紧锁,院内寂无人声。黛玉喃喃道:“病了?不会的。怎么不开门,难道睡下了?”黛玉使劲拍门,高声喊:“晴雯,是我。还不开门么?晴雯……”紫鹃远远走来,见状停步,掩面恸哭。黛玉竟全然不觉,依旧拍着门上铜锁,高声叫道:“宝玉,晴雯……”紫鹃哭着跑来:“姑娘!”黛玉叹了口气,独自呢喃:“想是都不在家。”紫鹃一把拉住黛玉:“姑娘!”黛玉直直的看着紫鹃:“怎么?你来了。哭什么?谁欺负你了?”紫鹃哽咽道:“姑娘……”黛玉微微一笑:“我来找宝玉,他让晴雯给我送去两块旧帕子,可都不在……”紫鹃拉着黛玉:“姑娘,咱们回去罢。”黛玉若有所思:“回去?是该回去了。回去……”黛玉说着,径自撤步离去。一路上,黛玉步履轻捷,走的飞快,紫鹃紧跟其后。到了潇湘馆,黛玉快步走到院门口推门而入,紫鹃连跟上去搀扶,紫鹃抹了一把眼泪:“总算到家了。”黛玉停步,看看紫鹃,又看看院内,登时身子往下一沉,张嘴又呕出一口血。

    暮春夕夜,黛玉昏昏沉沉的躺在床榻之上,紫鹃坐在床沿下守着,屋外已是大雨瓢泼,传来阵阵雨打芭蕉、竹叶簌簌之声。紫鹃听床上传来言语:“宝玉,你好我自好,你失我自失……莫怨东风当自嗟……”这时,雪雁用托盘托着药碗走来,悄声道:“姑娘。”黛玉睁开眼睛,嘴唇动了动。紫鹃凑近问:“姑娘要什么?”黛玉言道:“笼一盆火来。”紫鹃道:“姑娘要是觉着冷,就多盖一件,还是别笼火,那炭气怕姑娘受不了。”黛玉摇摇头:“快去。”紫鹃直起身子吩咐雪雁:“去,笼火。”雪雁忙转身退下。黛玉示意紫鹃坐在自己身旁,紫鹃遂轻轻坐在榻沿上。黛玉拉起紫鹃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上,轻轻摩挲,深情的看着紫鹃,凄然一笑:“好妹妹,你我姐妹一场,眼看就要……原想着能够同始同终的,可……你白替我操了这些年的心了……”紫鹃看着黛玉,直抽泣着说不出话。黛玉吃力的抬起一只手,轻轻抹去紫鹃腮边的泪水,紫鹃忍不住失声痛哭。黛玉浅笑道:“好妹妹,别哭。我还有事没了呢,那能立刻就……”

    雪雁端着火盆进门,轻轻放在地下。黛玉歪过头去看了看火盆,让紫鹃挪近些。紫鹃走过去,挪了挪火盆。黛玉仍摇头,伸手指指榻旁,紫鹃犹豫着把火盆挪了过来。黛玉挣扎着要坐起来,紫鹃忙走到另一边,轻轻扶起黛玉,用身子把黛玉撑住。黛玉费力的喘着气:“雪雁,把我素日写的东西取来。”雪雁在黛玉的书案上收拾找寻了一回,把厚厚一摞诗稿放在黛玉的手边。黛玉凄婉苦笑,随手将那一页页的诗稿分作几回丢入火中,而后又从怀里取出一块旧帕子和一个荷包,亦撒进火盆去。许多诗篇,许多情思,都在烈火的焚烧下化作缕缕青烟腾空而起,终是散了去。雪雁惊叫一声,忙跑过来。紫鹃一下搂紧了黛玉:“姑娘!”雪雁从火里一把抓出燃着的诗帕,丢在地上,三脚两脚踩灭了,蹲下一看,已成了一堆黑灰。雪雁“哇”的一声哭起来。黛玉微喘着,看着雪雁,轻轻摇了摇头。紫鹃涕泣道:“雪雁,去罢。”雪雁抹着眼泪慢慢退出房门。黛玉将眼睛闭上,依旧眉头深锁,咳嗽了几声,遂命紫鹃放自己躺下,紫鹃照做。黛玉躺下后,紫鹃忙把火盆挪到屋里墙角处,才刚妥当,却听黛玉直叫自己名字。这时雪雁又端着汤药进门来:“姑娘,该吃药了。”紫鹃忙来至榻旁,只见黛玉直睁着眼睛,用尽全力说道:“我的身子是干净的,好歹送我回苏州家去……我要回去了,宝玉,你……你好……”未等说完,黛玉便再不能发出一言,随后眼角流出了最后两滴泪,竟是血淋淋的两颗血珠!黛玉永远闭上了双眼。

    紫鹃一面不停叫着姑娘,一面扑到黛玉的尸身上痛哭不已,哭的肝肠寸断。忽只听“豁啷”一声,药碗从雪雁手里掉落在地上,雪雁忙也跪到床边伤心的哭起来,直叫姑娘。许久,好似雨越发的紧了,他二人仍哭个不停。王嬷嬷挑帘,颤巍巍的走进来,抹泪说道:“紫鹃姑娘,预备着移床罢!”紫鹃只管没听进去,还呆呆的盯着黛玉:“姑娘醒过来了!姑娘醒过来了!姑娘!姑娘……”王嬷嬷也只是唏嘘叹气。

    次日,贾母房内。贾母首席而坐,贾赦、邢夫人立于左手边,王夫人勉强支撑着身子坐于右手一侧,拭泪不断。贾母拍着榻沿子,哭道:“多大个年纪,还不满十七呢!离了我眼前才几天!”贾赦、邢夫人只管低着,一声不吭。贾母指着贾赦、邢夫人怒道:“我只朝你们要人!当爹当妈的,不为孩子想想,生把个小命儿给断送了!”紫鹃来至房门外,抬脚就要进,被鸳鸯给拦住。紫鹃哭着说:“我找老太太!”鸳鸯急道:“这会子不行,正……”紫鹃道:“我不管!我找老太太!”紫鹃一行说,一行硬闯,又被鸳鸯一把拉住:“紫鹃!”贾母闻得屋外有嚷闹声,遂发问道:“外头是什么人在喧哗?”紫鹃挣开鸳鸯,叫道:“老太太!”贾母让来人进屋说话。紫鹃哭着进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下:“老太太……”贾母抹抹眼泪问道:“紫鹃?你不去伺候你们姑娘来这里作什么?你们姑娘近来可好些?”紫鹃听见贾母如此问话,哭的更加厉害了,直说不出话来。贾母急得颤声问道:“你这小蹄子,非要急死我么!快说,到底怎么了?”紫鹃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掏出一块湮着血斑的罗帕,哭着说:“老太太,林姑娘殁了!”

    话音刚落,贾赦、邢夫人对看了一眼,王夫人又是一惊。贾母直勾勾的盯着跪在地上的紫鹃,半晌方指着众人说道:“你们都瞒着我。”登时眼睛一闭,昏倒过去。众人连忙上前照顾,一时间竟乱作了一锅粥。凤姐闻声,也顾不得许多了,忙扶着平儿和小红赶来,又吩咐小红同紫鹃一路回去,自己和平儿留下帮衬协理。一阵折腾过后,贾母躺在床上,仍旧昏迷不醒。太医遂即诊问开方,金针度穴,临走时嘱咐道:“老太太这是惊思过度,气血上涌,心窍冲迷所致,然经过刚才一番治疗,往后若按方抓药,定时服用,时时调理,想来就无大碍了。只有一样,不可再受激吓,否则性命难保。”众人知贾母已暂无危险,便都松了一口气。凤姐同王夫人从贾母里屋出来,二人都面带泪痕。凤姐对王夫人道:“太太,林妹妹如今……也该着手后事了。”王夫人泣道:“我想这件事还是由琏儿去办,你看如何?”凤姐点点头:“太太放心,我回头说与他。”夜里,贾琏在外跑了一天,回来自是疲惫不堪,又听凤姐将这几档子事娓娓道来,不由得又惊又叹,又是伤心又是可惜,好半日方说道:“那年林姑父的事出来,是我前往料理的,如今这事儿理应我去。我盘算着明儿把棺椁装殓妥当,摆灵设祭,过了头七就赁船南下,送林妹妹回苏州。”贾琏说罢,从凤姐屋里退出来,进到秋桐房里歇息去了。凤姐眼见秋桐屋里灯熄火灭,立马脸阴沉下来,登时心中一横,发狠算计:“如今且叫这对狗男女快活几日,待他扶灵南下,我让你见见马王爷确长着三只眼不假!”

    且说薛姨妈、宝钗得知黛玉离世,伤心堕泪自不必说。薛姨妈、宝钗商量后,以为宝钗前去吊唁最为合式,故第二日莺儿、文杏便同宝钗一道进了大观园潇湘馆。宝钗上完香,又宽慰了紫鹃些话,于是告辞回至家中。说也奇怪,宝钗向来身子康健,并无甚大恙;可就潇湘馆一趟回来,竟无缘无故心酸流泪了一整夜,往后三两日俱是夜夜泪流不断,惹得薛姨妈并薛家上上下下为此忙前忙后,揪心挠肝,寻医问药,只不见效。起初,薛姨妈以为宝钗不时落泪尚属常情,可渐渐发觉一连好几天竟都没断过眼泪,所请医者闻此病无不称怪叹奇,然无一人拿得出根治之法来;眼见自己女儿如泪人一般,却无法医治,薛姨妈亦几乎哭死过去,只得日日吃斋念佛,祈求保佑。宝钗本就生得冰肤雪貌,妩媚温婉;先前好时,不动形容,不露颜色,早已使人难掩心动了;那更耐得如今这般,行止处泪水盈盈、眼波潋滟、眉峰颤颤、娇喘微微,眼圈洇红似抹落霞,容颜抱恙宛笼弱花,世间无情者有如草木、山石、流水、白云等若有幸一睹芳泽,也必跳脱出界,终算不得无情了。自那日后接连过了七天,宝钗渐次哭得少了,又几日后,才平复将息下来;薛姨妈等见状终于都将久久高悬着的心稳稳放在肚子里了。

    启程前一日黄昏,小红来至潇湘馆,眼见到处挂满招魂幡,清一色的雪白帐幔;大白绢布扎成的一朵朵灵花,有大有小;转过曲廊,则看见灵堂设于黛玉卧室之内,一口漆黑乌亮的棺材当门纵陈,棺尾处设有冥盆祭案、香烛纸火、供品灵牌,灵牌上书“姑苏林门已故探花林(讳)海之女林氏之灵位”,两边摆满花圈挽联、纸人纸马等幽冥礼器。和尚道士诵经超度业已完毕,只见紫鹃披麻戴孝,跪在灵前蒲团上,时时给烧些纸钱。紫鹃见小红进来,忙擦擦泪痕,站起来相迎。小红也赶上前搀紫鹃:“紫鹃。琏二爷打发我来告诉你们一声儿,今晚仔细准备准备,明儿一早就动身了。”他二人又寒暄一阵,便各自忙去了。不表。且说动身当日,潇湘馆大门外,王嬷嬷、雪雁、春纤等人都预备妥当,就差紫鹃。馆内,紫鹃只身一人,却仍望着黛玉的卧房出神,好半日才从怀中取出一根黛色蝉翼轻纱丝绦,将其系挂在一旁的竹林里,心中念道:“宝二爷,我送林姑娘回家去了,各自珍重罢。”身后王嬷嬷说时候快到了,该走了。紫鹃只好提上鹦鹉笼子,退了出来,关上院门,一行人转身离去。棺椁从大观园潇湘馆一路运至荣国府,再从荣国府西角门抬出;贾琏、周瑞家的等人早已在角门处等待,贾琏打头带队,车轿人马等朝渡口行去。渡口泊系着一艘挂幡扎冥的大顶蓬客船并两三艘陪祭送灵的小顶蓬船,棺椁被放进大船,除去两名船夫,贾琏、旺儿亦在其中照看;周瑞家的、紫鹃同在一艘小船;王嬷嬷、雪雁在另一艘小船,其余人等在剩下的船里。就这样,他们一行人沿大运河驶向南边的姑苏。

    又说贾母这边,贾母昏迷了将近两天,幸好太医医术高明、救治及时,且有儿女子孙无微不至之关照,太医每两日一回诊,故渐渐好转过来,众人看着也无不欣喜。只有一样,老太太逢人便问宝玉去那里去了?宝玉怎么还不回来?王夫人等只是强忍悲伤,不敢稍说漏半个字。眼看王夫人就快支持不下去了,这时贾政从外任上回来,到家得知宝玉遇难,亦只是摇头徒叹息天命如此耳。贾政同王夫人一通商量,遂去给贾母请安,贾母见儿子回来,又问起宝玉,贾政只好骗老太太说:“见母亲转危为安、日渐康复、不减硬朗,儿子就放心了。儿子才从外任回来,已接到北静王爷的消息,说宝玉他们很快就能回了。特意说与母亲,还望母亲放心。”王夫人则在一旁强作欢颜。贾母听罢,只说:“那就好,那就好。”便不再问了。贾政夫妇只不知还能瞒多久。

    贾琏等人到了姑苏,将黛玉安葬停当,小歇了一两日,便要折返了。然紫鹃早已是心灰意冷、不再留恋,执意要留在黛玉身边,为他守灵。王嬷嬷、周瑞家的相继劝说却也无果,贾琏不忍心,遂也劝道:“姑娘,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走了就只剩你一人,到那时吃住你可怎么样?你还是同我们一道回去罢。”紫鹃淡淡的说:“不,我还有林姑娘作伴。到那时我剃了头当尼姑去,长长久久的陪着林姑娘。你们不用为我耽心……”贾琏见他执意如此、忠心如此、痴情如此,也不好再婉劝强求。贾琏等人临走时给紫鹃凑了五十两银子和几套衣裳鞋袜等物品,一阵作别过后,其余人便踏上了归船。紫鹃目送众人离去,遂转身独自前往黛玉的安身之所。

    大约一个月后,某天正午,贾琏刚到贾府,先向王夫人回明了情况,又来至荣禧堂。只见荣禧堂中贾赦、贾政、贾珍、贾蓉、贾蔷等都在,早已预备下酒席为贾琏接风洗尘。众人相聚会面,如何寒暄客套不消细说。只说大家才刚落座,便听门外有人叫嚷,脚步匆匆,来人一路小跑至门前,一看竟是几个男仆拥着茗烟,席上之人无不疑惑。就在这时,茗烟扑通跪在中间,一叠声的喊道:“大老爷!二老爷!珍大爷!小蓉大爷!小蔷大爷!”贾赦等人愕然瞠目:“茗烟?!”茗烟接着说:“给大老爷、二老爷、珍大爷、小爷们请安!宝二爷回来了!打发小的先回来报信儿!”席间几个人倏一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贾琏先一步跨过去,劈胸抓住茗烟,一把拎了起来:“不是说……宝兄弟……”茗烟结结巴巴说道:“我们那天……正等死……不想……被人救了……”贾琏把茗烟放开,贾赦、贾珍、贾蓉等人不约而同的围将上来,惊问:“谁?!”茗烟:“打头的象是……”贾琏猛一跺脚:“快着回老太太、太太去罢!救命要紧!等会子再问不迟!”

    贾母、王夫人等知此消息,口内早已念了几万声佛了。贾母更是喜得道:“宝玉平安回来就好。着他好生歇息,不必教他来我这立这些虚头八脑的规矩。他要吃什么、穿什么只管随他的心意,仔细不要委屈我这心肝儿!”宝玉脱险归来,第一件便是沐浴更衣、整理仪容,完毕后一刻不敢耽搁,就往贾母处来。宝玉才见贾母,遂即屈身一跪,未等跪实,贾母连忙颤颤巍巍的起身前去一把将宝玉抱在怀里,竟已泣不成声了。宝玉也哭起来,旁者亦没有不落泪的。贾母在王夫人等搀扶下归了座,宝玉先向邢夫人行了礼,又向母亲请了安,又见了惜春妹妹。转了一圈,只没见黛玉,宝玉十分不解,便开口问道:“老祖宗,怎么不见林妹妹?”王夫人连忙一面给宝玉递眼色,一面岔道:“老祖宗见也见了,也该歇息一下才是。听说爷们儿在荣禧堂摆宴给宝玉接风洗尘呢,别让他们久等了。”贾母点点头,强忍悲伤:“宝玉,你母亲说的是,先去用饭罢。用过饭,你自己去找你林妹妹。”王夫人皱眉:“老太太,这恐怕……”贾母一抬手,作打断状,待宝玉退出后,方道:“就说是我的话,过会子宝玉想去什么地方都依他,任凭是谁,皆不准阻拦!只派他平日里极贴身的两名小厮远远的跟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许惊扰!”

    宝玉来至荣禧堂同众人用餐,宝玉因心里装着黛玉,且又有贾赦、贾政在席,故不大言语,敬过一圈酒后,则只是吃饭;好在贾赦、贾政等也不大理论。想起这些时日的遭遇,贾琏心中自是五味杂陈,不时给宝玉夹菜;贾蓉、贾蔷也给宝玉敬酒。宝玉吃完饭,起身告退,迈步就要跨出门槛去,不料被贾政喝住:“站住!不识礼数的孽障!大家好容易坐一起用膳,怎么别人都还坐着,就你倒象有人催逼似的,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宝玉才闻声,只好将快要迈出的一条腿慢慢缩了回来,立在原地,唯唯诺诺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余人见此都不敢劝,只有贾赦出面对贾政说道:“宝玉现如今好端端回来的,应该高兴才是。一则,他一路舟车劳顿,理应好生歇息去。二则,老太太正高兴呢。就不必如此苛责了。”贾政话锋一转:“看着大伯为你说情的份上,这次姑且饶你,如有再犯,你可仔细着!”贾政故意停了停,见宝玉未敢擅动,方又道:“你这次之经历不失为人生一课,‘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死不能复生’,这些岂是你于深宅大院之内坐井观天可得?你素日不学无术,镇日闲游浪荡;只知风花雪月此等空中楼阁,不识柴米油盐亦关乎性命家国,实在可恶!好好反省思过去罢!还杵着作什么?还不退下!”说毕,贾政朝宝玉一拂袖,头也不回的背过身去。宝玉见状才战战兢兢的退了出来。

    宝玉从荣禧堂出来便直往潇湘馆走,宝玉那里知道,大观园现只剩稻香村的李纨、暖香坞的惜春了。宝玉来到潇湘馆门前,只见大门紧闭,便上前一步推开大门,院子里依旧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仿佛一切并不曾在此发生过一般。宝玉象往常一样进门,看见一旁的翠竹上系挂着一条丝绦,迎风飘荡。宝玉知道那是黛玉的贴身之物,遂轻轻取下,认真叠好,放入怀中,心念到:“紫鹃难得你如此,我永远都忘不了林妹妹。”宝玉穿曲廊、过中堂,缓缓来至内室,望着黛玉房内空空的案架,空空的桌椅,空空的床榻。宝玉轻轻的坐在床榻边,良久,对着床头,柔声细语:“林妹妹,我回来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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