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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6-01章 方兴 • 远客

    申伯诚一番言辞,有如水银泄地,竟说服周王静大赦天下,让方兴大为折服。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但回味申伯诚言语激昂处,依旧觉得意犹未尽。

    更神的是,殿外传来鲁国国君入镐京朝见天子的消息,更是应了申伯诚方才“有大事于东方”的推断,大大出乎方兴意料,他心中暗忖,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不成?

    不管群臣怎么想,周王静愈发信了。

    只不过,天子历来对鲁国有积怨,听闻鲁国国君前来,不由露出不悦之神色。可眼下鲁国上卿已至宫外侯旨,只得强打精神,宣其觐见。

    未及片刻,只见鲁卿年近耄耋,身着朝服,步履蹒跚,缓缓步入殿内,吃力地跪了下去。

    “陪臣鲁公子元,参见天子。”

    鲁卿三拜完毕,颤巍巍奉上朝帖。他刚待起身回话,却发现天子似乎没有要让自己平身的意思,只得继续跪着。明堂初春的砖面冰冷彻骨,老鲁卿被冻得瑟瑟发抖。

    周王静不动声色,草草看罢朝帖,便将其丢在一旁,面色阴晴不定。

    明堂上一片沉默,气氛尴尬到极点。

    众臣大多疑惑不解,周王静历来接见诸侯公卿都恪守礼法,并无失礼之处,今日为何偏偏对鲁国上卿如此慢待?要知道,鲁国是周初周公旦的封国,不仅是大周至亲诸侯,还是东方侯爵大国。再说这鲁公子元,他是当今鲁侯敖的叔父、先君鲁献公之胞弟,辅佐了鲁真公和鲁侯敖两代国君,可谓元老。

    可天子一言不发,卿大夫们哪敢多话。

    方兴把这诡异的场景看在眼中,心里早已窥破其端倪。他望了眼仲山甫和师寰,二人皆会意苦笑。

    这一切,都得从几年前周王静御驾亲征时说起。

    那年,淮夷入侵徐国,徐侯翎飞鸽告急,周王静大怒,不顾老太保召公虎反对,执意御驾亲征伐徐。于是大周王师精锐倾巢而出,天子为名义统帅,召公虎为实际指挥,师寰为先锋,仲山甫、方兴等人在军中随王伴驾。

    彼时,天子传檄山东诸侯,宋、齐、纪、莱等国皆起兵响应,唯独鲁侯敖初登君位,以母丧守孝为由,迟迟未到,已让周王静恼怒。后来周天子会盟诸侯于涂山,东征东夷,过䃌水、泗水,破五莲、崂山,鲁国亦是始终未派一兵一卒响应。直到天子率大军过境鲁国时,东夷诸部悉皆平定,仅剩青丘一部。

    此时,鲁侯敖派出鲁公子元来郊劳王师,却未曾想此人乃是商盟中人假冒,暗中在郊劳的物资中下毒,险些让周王师全军覆没于沂蒙山内。更有甚者,周王静之所以落下乏嗣之隐疾,也正是中了假公子元之毒。尽管假鲁公子元已死于非命,但天子和鲁国的梁子已然越结越深。

    今日鲁公子元前来拜见,周王静心中旧仇燃起,如何会不起怨愤?鲁侯敖派谁出使不好,偏偏让鲁公子元来趟这浑水。他不来还好,老鲁卿这一来,指不定要凭空惹多少是非。

    方兴素闻鲁公子元颇有贤名,料理鲁国内政也算兢兢业业。但奈何鲁国公卿历来迂腐,懦弱而贪恋权位,清高却爱慕虚名,倘若鲁国真有大事发生,不知公子元能有何对策?

    在怠慢鲁公子元许久后,周王静这才佯装热忱,让卫士去殿外抬来木椅,让老鲁卿平身落座。

    周王静问道:“鲁侯此来,不知有何要事否?”

    鲁公子元起身答道:“禀天子,乃是例行朝觐。”

    “唔,那有劳鲁侯费心也,”周王静倒也词穷,随口敷衍问道,“还有何人随行?”

    鲁公子元道:“鲁国长子和少子皆随国君同行。”

    “鲁世子也来了?”周王静“嗖”地起身,面色不善,“鲁国君臣皆来镐京,国君、上卿、长子、少子皆不在国内,那何人镇守鲁都曲阜?”

    “这……”鲁公子元显然没料到此节,战战兢兢道,“下卿公叔夨……”

    “荒唐!”周王静愤然离座,指着鲁卿吼道,“鲁国身为东方诸侯之长,行事怎能如此随意?鲁敖真昏聩之君也,你这上卿亦是庸臣!气煞余也,散朝!”

    言罢,天子拂袖而去,鲁公子元则哆哆嗦嗦,眼神无助。

    众臣见朝议不欢而散,大多也都一片哗然,悻悻离开。

    方兴也觉鲁侯此行也确实值得商榷,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虽然对这位鲁公子元也没有多少好感,可奈何自己如今官居小宗伯,接待鲁国使团本就是自己分内之事,只得将浑身冰凉的鲁国老上卿搀扶起来。

    “这位上官,不知如何称呼?”鲁公子元颤颤巍巍地作了一揖。

    方兴赶忙回礼:“不才方兴,乃大周小宗伯是也。”

    “原来是方大夫,久仰久仰,”鲁公子元露出一丝笑意,上下打量了一番,“世人皆说方大夫乃大周之才俊,今日一见,果然意气风发!”

    方兴苦笑道:“鲁卿过誉也。阁下年高,今日又舟车劳顿,不如先回官驿歇息,明日再与鲁侯面见天子。”

    鲁公子元长叹一声:“也只得如此也。”

    方兴便扶着鲁公子元上了车驾,早有大行令在殿外等候,三人同赴官驿而去。

    途中,鲁公子元疑云未消,问方兴道:“方大夫,敢问今日在朝堂之上,天子为何发雷霆之怒?”

    方兴闻言愣了半晌,心中暗责对方不敏,无奈何,只得耐心给对方解释:“大周立国之本,一曰分封,二曰宗法。大周分封宗亲为诸侯,便是要让各诸侯国君镇守一方,永世为大周藩屏。国君在则国君守社稷,国君出则世子守国门,岂有国君、诸子同时来镐京拜谒天子之理?”

    “原来如此,”鲁公子元这才幡然醒悟,“我道鲁国下卿公叔夨乃中正良臣,有他守国,料也无妨。”

    方兴摇了摇头,叹道:“知人知面,安能知心耶?”

    鲁公子元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忽然抓住方兴衣襟,面带几分张惶:“方大夫有所不知,鲁侯此次携二子前来,并非弃国于不顾,实则立储之事难以决断,故而请天子圣裁……”

    这下轮到方兴大吃一惊:“怎么?鲁侯有意废长立幼耶?”

    “嘘!”鲁公子元环顾左右,“说来话长,此地非是谈话之所。”

    下榻官驿之后,鲁公子元当即屏退左右,朝方兴诉起苦来,好似抓住救星相仿:“方大夫,鲁侯在位已有数年,但却迟迟未能立储,虽是不符礼法,可实是有难言之隐也。”

    方兴皱眉道:“大周自立国以来,便是嫡长子继承宗法,本无异议。即便鲁国以‘一继一及’制错位继承,当今鲁侯本是继承兄长鲁真公之君位,且无少弟,理当将君位传给嫡长子括,这又有何难?莫非,鲁侯想废长立幼,改立少子戏为国君么?”

    “非也,非也,”鲁公子元连连摇头,压低声音道,“欲废长立幼者,非是鲁侯,乃另有其人也!”

    “谁?难道是上卿你么?”方兴故意试探道。

    “老朽岂敢?”鲁公子元哭丧着脸道,“方大夫有所不知,欲立少子戏者,乃齐人也!”

    “齐人?”方兴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说,齐国人已胆大妄为如斯,竟敢干涉起鲁国人内政来?

    这些年来,大周虽有中兴之象,但奈何积弊已深,礼崩乐坏,诸侯国中政变者、废立者、甚至弑君者都难以计数,方兴倒已见怪不怪。

    鲁公子元哭诉道:“方大夫,齐侯所生二子,长子括乃是正夫人纪姜所生,已然弱冠,年少颇好武力,弓车娴熟,除了生性桀骜不驯,倒也没有什么弱点。只可惜纪姜红颜薄命,在公子括三岁时就得急病薨了。”

    方兴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此事。

    鲁公子元又道:“纪夫人丧后,鲁侯宠幸纪姜之媵妾齐姜,齐姜乃齐国公族之女,为鲁侯生下幼子戏。比起长子括的乖张孤傲,这位幼子戏倒是人见人爱。母凭子贵,鲁侯便把齐姜升为夫人。”

    方兴闻言沉吟不语,他能猜得到,鲁侯之所以迟迟未立储,和这位媵妾熬成正夫人的齐姜免不了干系。

    果不其然,鲁公子元随后说的话印证了方兴的猜测。

    “这齐姜当上夫人之后,由宠而骄,竟怂恿鲁侯立幼子戏为鲁国世子。鲁侯当然不允,便以周礼大义劝之,可齐姜如何肯听,又哭又闹,频繁归宁回齐国娘家,与齐侯无忌联络得十分殷勤。而齐侯也频繁向鲁侯递来国书,言下也颇有劝鲁侯废长立幼之意。”

    方兴暗道不好,这事若是被齐侯无忌大做文章,可是大大不妙。齐、鲁两国关系本就一般,虽然历来联姻不辍,却因为是近邻强国,因此频繁在对方边境龃龉不断,为此,没少爆发流血冲突。

    “鲁卿,”方兴打断鲁公子元道,“立储之事本就是鲁国国政,何必理会齐侯意下如何呢?”

    鲁公子元喟然道:“话虽如此,奈何齐侯以势压人,言其妹姜后乃天子王后,以国舅自居,执意要鲁侯立幼子戏为君。”

    方兴自然知道齐侯无忌历来气焰跋扈,这等言辞也确实像是出他之口。

    于是又问道:“纪姜乃是纪侯之女,鲁侯何不向纪国求援?”

    鲁公子元叹道:“纪国虽与齐国同为侯爵国,但近来纪侯沉湎酒色,已然国力大衰,如何能与齐国抗衡?更何况,纪姜已死,鲁侯本应向纪国求女续弦,却另立齐人之女为后,这不,君上又把纪国给得罪咯。”

    听到这里,方兴已然对鲁侯彻底失望,此公懦弱之极,竟连家事都料理不当,把齐国、纪国这两大姜姓强邻同时得罪,怪不得今日拖家带口来镐京求援。

    “这么说,”方兴顿了顿,“鲁侯此来,是要向天子求个公断?”

    鲁公子元连忙作礼:“正是如此,只是今日天子龙颜大怒……”

    方兴点了点头:“拥立嫡长本就是大周国本,贵使倒也不必烦忧。今日阁下劳顿,还请尽快将歇,待明日鲁侯携二位公子入京面圣,再作计较。”

    鲁公子元连连称谢:“便依方大夫所言,但愿一切顺遂。”

    方兴见对方絮叨,也觉心烦,好容易找了个理由,便告辞离开。

    直到上了轺车,方兴还在思索方才鲁国立储之事,不觉已然到了六官衙署所在。过了社稷坛,习惯性往大司马府方向走,已被身后人叫住。

    “小宗伯,你还要去职方氏府邸吗?”

    方兴闻言一凛,抬眼观瞧,说话者不是旁人,正是大宗伯王子友。

    他幡然醒悟,这才想起今日自己已被晋升为小宗伯,僚署已然换成大宗伯府,他却南辕北辙,走向住了数年的大司马府方向。

    方兴有些尴尬,忙作揖道:“参见主官。”

    “免礼,免礼,”王子友笑道,“从今往后,你我同在一府,共同为王兄效力,何必如此多礼。”

    方兴疑道:“大宗伯如何在此?”

    王子友指着身后几乘马车道:“这不,大宗伯府中专门为你腾出了屋子,略显空旷,便派人来你原先的府邸搬些物什。只是没曾想,天下闻名的方大夫竟然家徒四壁,除了装这几车书简,却两个像样的家俱也未曾找到。”

    方兴窘然:“不想大宗伯如此费心,见笑也!”

    王子友大笑,挽住方兴的手,将他拉上车驾同乘,往大宗伯府而去。

    途中,方兴将刚才鲁公子元所说之事同王子友说罢,王子友面色凝重,颇有心事。

    半晌,王子友方道:“昔日老太保推举孤担任大宗伯,出使首站便是鲁国,以吊鲁国先君鲁真公之丧。王兄素来不喜鲁侯,即将来朝的鲁侯敖又是个缺乏主见之君,明日之会,定有波折。”

    方兴惊道:“难道鲁侯面见天子后,鲁国立储之事,会有变数?”

    王子友微微吁了口气,低声道:“立储之事可大可小,倘若鲁侯不为此事专程来镐京,决意立嫡长子为储君,则万事皆休。嫡长为大宗,此乃周礼,休说齐侯、纪侯,就算是王兄有意作梗,也挑不出半点差池。坏就坏在鲁侯不该来,既然废长立幼已有先兆,就由不得他也!”

    方兴骇然,他相信对方的推断。王子友与天子一奶同胞,虽并未一起长大,但毕竟兄弟如手足,周王静会有何想法,天下无人能比王子友更明白。当然,这也正是周王静猜忌其胞弟的原因。

    临别前,王子友还不忘叮嘱道:“方大夫,你我皆身为人臣,并非鲁人,明日朝会之上,无论有何变故,切不可强出头才是。”

    方兴连忙点头:“遵命!”

    送走大宗伯,方兴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担忧——鲁国的事态,或许比想象中要更加棘手。

    是夜,方兴便在自己的小宗伯公廨住下,算是有了新的起居之处。

    王子友知道他嗜好读书,刻意吩咐工匠在外屋打造了三架大书橱,方兴便将此前珍藏的《三坟五典》、尹吉甫赠送的《诗》、申伯诚赠送的《太公兵法》以及杨不疑、蒲无伤从巫教总坛中取来的《山经》、《海经》置于其中。

    又因小宗伯一职主掌礼乐,王子友又从府藏处取来大周《礼典》、《乐典》等典籍,命书吏誊抄一份,赠于方兴;另命乐官从乐库中取来笛萧琴瑟,将方兴内屋也点缀得颇有几分雅韵。方兴得此厚礼,也知却之不恭,便欣然笑纳。

    至此,新任小宗伯的住所焕然一新。外屋办公,里屋休憩,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方兴心情为之大悦。虽说卸任了职方氏一职,此后也不再过问行伍之事,令方兴略有失落,但他并不以此为虑,很快投入新角色之中。

    在外人眼中,礼官的工作枯燥乏味,大宗伯府也像是混吃等死的清水衙门。可方兴却不这么认为,礼乐乃是大周国本,是内联君臣百姓、外交四方诸侯的重要工具,威力丝毫不弱于战场上的车马刀枪。

    而方兴担任小宗伯的第一项工作就繁重无比——为明日鲁侯敖的大朝觐作准备。

    这项差事本身并不算太难,难的是,要接待的使团是鲁国人。

    周礼由大周开国功臣周公旦制定,而鲁国便是周公旦的封国,有“礼乐之邦”之称。周公旦崩后,周成王许可后世鲁国国君可用天子之礼祭祀周公,故而礼乐之于鲁国,在所有诸侯国中最为完备,与大周不相上下,故有“周礼在鲁”的美誉。

    远的不说,今日已来的鲁公子元也好,明日要到的鲁侯敖也罢,鲁国君臣们治理国政能力乏善可陈,但他们自幼修学礼仪,对所有仪式的一步一趋、一饮一啄、一举一动都能做到一丝不苟,比大周的礼官们还要专业。

    在他们面前,方兴不敢出任何差池,以免在鲁人面前失了分寸。

    今夜,他如饥似渴地翻阅《礼典》、《乐典》,把那些纷繁复杂的条款仔细斟酌,反复在脑海中演练一番,生怕遗漏其间每一个细节。奈何周礼确实生涩难懂,方兴捱过前半夜,眼皮已然难以招架困意。

    就在此时,府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鸣镝啸声,方兴知道,是他来了。

    方兴连忙披了件衣服,出门迎接。

    门外,杨不疑面露笑意,正向老友打着招呼。而在他身后,蒲无伤和阿沅也携手并肩站立,朝着方兴微笑示意。

    “杨兄、蒲兄,”方兴与二位兄长寒暄毕,转而笑问阿沅道,“你出来便好!牢中可否受甚么委屈?”

    阿沅作了一揖:“感谢方大夫相救,谏言天子大赦天下。新任大司寇毕伯硕又是个勤政的好官,这才刚下朝履新,就打开狱门,赦宥囚犯,博得颂声震天。”

    方兴羞赧道:“惭愧惭愧,劝说天子大赦者非是在下,乃是新任大司空申伯诚。”于是,将如何与申伯诚借星象之名劝动周王静之事,与三位简单说了一番。

    杨不疑闻言长叹道:“这位申伯诚确不简单,我辈虽承其情,但不可提防于他。”转头对方兴道,“尤其是方老弟,你与申伯同殿称臣,将来又要于他缔结姻亲,更要多加小心。”

    方兴面带尴尬,连忙称是。

    提到他与申侯之妹的婚事,众人皆不自然地望向阿沅,而她似乎充耳不闻,只是看向远处。

    杨不疑又道:“至于那虢公长父,他虽然辞去太傅高位,但此人城府深广,又与商盟、巫教私通多年,你同样不可掉以轻心。”

    方兴谨记,拱手称是。

    又闲聊几句,蒲无伤对方兴道:“方老弟,我等此来,一是为了道谢,二来,则是为了告辞。”

    “告辞?”方兴这才注意到对方身上早已挎着行囊,“三位这就要返回太岳山么?”

    “非也,”蒲无伤摇了摇头,“我们此去并非向北,而是南下。”

    “南下?可是神农顶?”方兴奇道。难不成,他们又要去巫山故地重游?

    “我们去蜀国,”杨不疑接过话头,“去会几个老朋友。”

    方兴思索片刻,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杜若若?”

    “她算一个,”杨不疑道,“阿沅在镐京城遇险之前,蒲掌门便收到了这位蜀国女王的来信,邀我们再次入蜀,与她切磋切磋。”

    方兴点了点头:“若若乃雪山派仙娘之后,用毒技艺高超,与神农派掌门蒲无伤确是匹敌,”旋即又奇道,“可杨兄你此去蜀国,又是为何?不会只是为了保护蒲兄吧?”

    “我去学剑。”杨不疑冷冷道,眼中霎时黯淡。

    “学剑?”

    “不疑学艺不精,无颜回太岳山,”杨不疑长叹一声,面露沮丧之色,“此次潜入镐京,非但救不出阿沅,战不过玄烟阁三刺客,还折损了几位弟子,乃此生之奇耻大辱也!”

    “可杨兄武艺已然如此出神入化,蜀中又能学到什么高明剑术?”

    方兴此话倒也不是为了安慰杨不疑,而是确实出自本心,可在杨不疑听来,却讽刺得很。

    “你知道甚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杨不疑面带愠色,转头不悦。

    蒲无伤赶紧出面相劝,又对方兴道:“方大夫有所不知,昔日杨兄于巴蜀之地时,曾得一西域高人相约神农顶比剑,此人力战玄烟阁三刺客而占据上风,造诣远在钜子之上。杨兄此去,便是要向此侠士进修武艺。”

    方兴闻言大惊,赶紧向杨不疑赔礼:“杨兄恕小弟失言,我实不知此事。”

    “也罢,也罢!”杨不疑倒也洒脱,摆了摆手,“终究是我未习得武术精髓,知耻求学,并非无勇,区区几场胜败,不疑倒也不放在心上。我此去巴蜀,便是向这位杜风侠士习学昆仑武术之正宗。”

    “昆仑?”方兴奇道,“西域竟有如此高明武术?”

    杨不疑道:“然也,相传数千年前,西域昆仑雪山之上,有一对神仙眷侣,男者擅习刀剑,铲奸除恶,女者悬壶济世,医毒双修,二人快意恩仇,不羡鸳鸯不羡仙,却终未能修成正果,相忘江湖。”

    “我在蜀中听过此传说故事,”方兴点头道,“这男子,据传后来远遁蓬莱岛,号曰东王公;而女子则终身居于茫茫昆仑之中,后人景仰,尊称其为西王母。可这西王母不会武艺,为何会有高明武术流传于昆仑,而非蓬莱?”

    杨不疑道:“东王公不辞而别,临行前起誓,毕生不再动武,将其绝学刻在昆仑山巅的石壁之上,以留后世有缘人修习传练。至此千余年后,昆仑一派武学兴旺发达,便是拜此所赐。一百年前,周穆王西巡昆仑,寻访瑶池之西王母,此虽附会传言,但穆天子确是带回高明武术图谱与要诀残篇,奉于王室守藏室内。

    “后大周遭逢国人暴动,仓促间,恩师厉天子从守藏室中将这些武术精要中带入彘林,习学之后,又教授于不疑。诸位,周穆王西巡昆仑带回的武术残篇就如此高明,可见昆仑武学之全貌是如何精深?昔日不疑开创钜剑门之时,有如腐草中之萤虫,不知皓月之光也,直到与杜风侠士相会,这才自知形惭,大不如人也。”

    方兴恍然大悟:“这么说,这位杜侠士乃是昆仑派后人?”

    杨不疑坚定地点了点头:“虽不知他身在何方,但不疑此去不可与高人擦肩而失,定要学成方归!”

    方兴见杨不疑和蒲无伤都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也由衷为他二人高兴。

    三位旧友执手言欢,互道珍重,就要分别。

    这时,只见蒲无伤脸一红,突然忸怩起来。

    方兴看出其异样,连忙问道:“蒲兄,你有何难言之隐么?但凡说来,小弟定不推辞。”

    “我……”蒲无伤笑着支吾起来,“还有阿沅……她……”

    “他,和她,已是夫妻也,”杨不疑心急,便替蒲无伤把话说完,“阿沅大赦后,他二人便在镐京城郊拜了天地,成其美事。”

    “恭喜蒲兄,恭喜阿沅,”方兴大喜,又环顾四周,叹道,“只是闻讯仓促,来不及预备贺礼,还望见谅。”

    “何故如此见外,”蒲无伤忙摆手道,“我等野人夫妇,不需这等俗礼。”

    言罢,转头却发现阿沅怒目相视,恶狠狠地盯着方兴。

    于是蒲无伤愠道:“阿沅,你这是……”

    话音未落,只见阿沅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剑,便朝方兴掷去。方兴哪里料到这一出,他躲闪不及,只是愣在原地。杨不疑眼疾手快,可他刚要拔剑相拦,那短剑却已然落地,直插在方兴跟前,在夜色下闪着骇人的寒光。

    “你这是何故?”

    蒲无伤大怒,拦腰抱住新妇。杨不疑也赶忙伸开双手,拦在阿沅和方兴中间。

    阿沅掩面泣道:“你……你对得住她么!”

    “她?谁?”

    方兴还待再问,杨不疑已然意会,悄悄将短剑拾起:“你不认得它了吗?”

    “这……这是芙儿的剑……”

    方兴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阿沅方才这一掷剑,非是为了伤人,而是怨恨方兴将芈芙忘却。

    这真是一段伤心的往事,方兴心痛如刀绞,一阵颤栗,不禁掩面垂泪。

    若非情势所羁,又如何会闹到如今这部田地。

    众人皆沉默,只传来阿沅断续的啜泣声。

    “我……是我……辜负了她……”方兴仰天长叹,声已嘶哑。

    “这剑,”阿沅幽幽道,“是她托人寄来的……”

    方兴愣住半晌:“芙儿,她可曾有口信?”

    “她说,她中了人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那是什么?”

    “有缘,无分。”

    “唔。”

    “她还说,她从未负你,带你与申侯之妹成婚之日,她才会委身于徐侯……”

    “这……”方兴顿足捶胸,“我从未说她负我,是我负芙儿!是我负了她!”

    又是一阵沉默。

    杨不疑无奈,只得劝道:“你们皆未相负,只恨徐、楚早有反心,芈芙与徐翎之婚约,便是徐、楚日后谋反之罪证。”

    话虽有理,却难解心宽。

    杨不疑也知多说无益,言罢,便转身消失在夜幕之中。

    蒲无伤见状,与方兴匆匆告辞,带着阿沅,追随杨不疑而去。

    长夜难眠,待方兴刚有倦意,已是朝议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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