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相知

    若生转动佛珠,看着我道:“佛珠上的刻字也不同。”

    恩?

    我这才注意了些看,若生以此转动,而后将所有的字连在一起,便是一句经文。

    我的手串上刻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若生的手串上刻着:心无去来,即入涅盘。

    我和若生对看,有些沉默。这是劝我放下执着,劝他放空心念。

    意义似乎一样,又似乎不一样。

    “安饶,你是佛祖派来指点我的么?”

    为何这么说呢?

    见我看着他未语,若生叹了一口气,“我家中认为我应该修佛,可我母亲不许,这便带我离家躲在古达纳。”

    我很惊异,他从未跟我说过他的身世,古达纳也无人知晓。

    “我也不知如何抉择,是顺从母亲,还是顺从家中安排。”

    我看着若生,他如今很奇怪。可能是与他预知的将来有些害怕吧,毕竟他已经十五了。

    “若生,听我的,顺从天意。佛会有他的安排,你不必焦虑。”

    若生听罢再次看着我,我又道,“我将出生时高僧赠与我的话再赠与你吧,既来之,则安之。若生,相信我,佛总会有最好的安排。”

    若生听后笑了,很舒心的笑。

    “安饶,你比我小,却比我悟的透。”

    我笑道,“应该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这是事实,因为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所以我可以云淡风轻的对待,因为左右影响不了我的一切,所以我没法感同身受。拿得起放得下的,从来都是和自己无关,也对自己产生不了影响的事物。

    倘若这事发生在我身上,那么我可能比若生还要焦虑。因为母亲与家里人观念的不同,这便导致他与母亲离家出走,若非古达纳的接受,甚至可以说是飘无定所。

    “安饶,你定是佛祖对我的赠予。”

    那么,若生同样会是佛祖对我的赠予么?

    我们高高举着各自的手串,阳光透过桃木枝照射在彼此的脸上,我们相视开怀而笑。这个年纪的我们,真的不必因为外界的困扰而焦虑。

    若生的母亲近来与我母亲走的又勤了些,时常带了新烤的馕来。父亲外出,其实我知道,他始终未曾放下对大魏的关心。他并非出去采集,而是想打听有关大魏的消息。

    父亲还是想回去,他终究不想背负那样的污泥。如果太子迎回父亲,那么我势必得跟着父亲母亲离开古达纳。这也就意味着,我要与若生分离。

    我突然有些伤感,我与若生很投缘,难得意见相同,又有着心灵的默契,我们相互间亦师亦友,多好的相处,终究不该以分离而结束。

    父亲回来时说,听闻大魏的天子病重了,他有些担忧。

    是的,至今为止,大魏也没有说寻回父亲。

    我拿着太子赠予的金刀把看,此时桃花已谢,换成了小小的果实。

    若生好奇,他一眼看出此刀价值不菲,定然出生不凡。

    “是父亲的学生所赠。”

    我到底不敢说出父亲的身份,更不敢说父亲每天想着大魏的太子能履行承诺。

    若生怕十六岁的预言,他不知道迎来的该是好事还是噩耗。

    而我怕与若生未能好好道别。

    那天,若生的母亲问了我父母一个问题,让我和若生惊恐不已,也让父母有些手足无措。

    我与若生不敢当着他的母亲讲佛,便以画画为由互相辩论。

    若生的母亲问:“不知在魏土与中原汉土,女子几龄适婚呢?”

    父母对视,我与若生也停止了辩论。见父母未曾答话,若生的母亲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沉思片刻,踌躇了小会儿又再抬头。

    “我见安饶与若生这般投缘,外面又逢乱世,总该想一想往后。”

    我虽未曾想到这一步,但若生的母亲却说的这般明白,也不由我们多想。我心中惊颤不已,我与若生投缘,也很是聊得来。可我认为这便是知己,抑或彼此的老师。

    我不敢抬头,心中也很是复杂,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毕竟,我才刚满十一,还未到定亲之龄。

    安静了小会儿,只听得母亲的声音响彻耳旁,“无论大魏,或者汉人,女子皆以十三为适婚之龄。”

    又是安静了会儿,母亲又再说道,“安饶刚满十一,属实有些年幼。”

    若生的母亲赔笑几声,显得有些慌乱,又有些急切。

    “若生已满十五,若是他二人有意,再等等也是可行。”

    话已至此,似乎若生的母亲很想让他定下亲事。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不应该是对我太过喜欢罢?

    久不见说话的父亲可算开了口,“我们毕竟不是鄯善人,只怕将来终归得回大魏。安饶生来体弱,如今尚幼,实不敢妄下断言。”

    是啊,父亲是想着回大魏的,自然不会放心将我留在古达纳。而且,至今为止,我们两家对彼此身世都无了解。

    他不知我未来,我不知他过往。

    我眼眸余光看见一旁微微捏起拳头的若生,他一定是觉得扫了颜面,可是我们的确说的是事实。

    若生的母亲笑了笑,“是楼尼尔冒昧了,那便过两年再谈此事。”

    后来若生的母亲没有叫走若生,礼貌的做了个礼便离开,我发现若生转了身要离去。我连忙叫了声“若生,”,若生扭头来看我时,双颊红晕,轻声道,“我没生气”。

    那便好,我以为他会怪我们的拒绝,而扫了颜面。

    父母神情凝重的看着彼此,又来看我。或许他们也未曾料到,若生的母亲为何突然要来谈亲事。

    看着门外,我心中有些忧虑与不安。可是我知道,我只有不知所措,并未有那样的情绪。难道?

    若生,是你在不安吗?你是害怕什么吗?

    这时我似乎能够感应到若生在回答说,他怕我当真会回大魏。

    不对,若生的母亲近来很奇怪,与那日在桃树下的若生一样奇怪。

    突然,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我夺门而出,不顾父母的担忧。

    我喊了几声“若生”,若生似乎在与他母亲争论,又似乎在安慰他的母亲。直到他出来时,双眼有些忧愁。

    我们一路并未说话,直到坐在那棵桃树下,我率先道,“若生,你的母亲是怕你选择服从家中安排吧?”

    若生重重的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他母亲不允许他碰与佛有关的一切,所以为了打消家中的安排,便想让他成家。

    若生说,十六岁是他的第一个重生,那么若生的母亲怕十六岁也是他的劫,为了杜绝一切不敢想的可能,唯一方法就是让他成家。心有牵绊,佛不接纳。

    我能理解的,他的母亲是不想失去他。

    可是,即便修佛,只是不能成家,但依然能和父母见面,何来这样的忧愁?或许对于爱子心切的母亲来说,修佛是件辛苦而枯燥的事,是不能有世俗的喜怒哀乐。

    “安饶,你是否想问我在害怕还是不安?”

    是的,我心中有这样想过。我点了点头,若生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怕你回大魏。”

    我惊诧不已,他的回答和我想的一样。我们是有心灵感应的吗?

    这是我们共同拥有的默契和佛缘吗?

    “安饶,在我们家族,修佛后便不能与母亲见面。不能有亲情,不能有爱情,不能有任何世俗牵绊,我会从此被一道门关住。甚至只能远远的看着,不能有任何喜怒哀乐,我终生只得与佛经相伴。”

    所以,他的母亲想用我来制止他,成为他无可选择的世俗牵绊。可是,感情不能掺杂利益,这是我的看法。

    与他相伴定能快乐,但是我不能成为束缚别人抉择的枷锁,那样会使得我没有感情,像个冰冷的石头,没有活气。

    “安饶,你若离开,请与我有个好的道别。相隔万里,若无道别会让心中产生遗憾。”

    这也是我想说的,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如若我们不能成为他母亲所期望的那样,那么我们必然逃不开分别。

    “好,你也是!”

    在我记忆里,若生从未离开过古达纳,或许是他母亲担心家里人发现了他,并要将他带走。

    如此过去许久,一切与往常一样。若生的母亲来寻母亲时,见我正在看一本佛经,那是高僧留下的,熟读能救我性命。

    若生的母亲脸色大变,问我母亲:“安饶会读佛经么?”

    母亲说,我与她的命便是高僧所救,因此与佛是有缘的,并不阻止我偶尔看一看经文以求静心。

    若生的母亲有些不自在,脸上表情僵硬,“安饶可不能同若生谈及。”

    我母亲很诧异,我却明白意思,若生的母亲是怕我给若生指了修佛的路。

    十一岁时的桃花看过了,十一岁时的桃子也吃过了,我与若生两家又安平的度过一年。他依然在古达纳,我也依然还在古达纳,我们的担心到底有些多余。

    对未曾发生的事而忧虑,可能是未雨绸缪,也可能是庸人自扰。

    那么,我认为是我们庸人自扰了。

    我喜欢挠着若生的痒痒,他人高手臂长,一旦抓着我的双手我便很难触碰到他。每次这样,若生总会笑的很大声。

    若生喜欢将我抱起来放在树干上,我怕高,只能哀求他抱我下来。若生见我模样怕我生气,总会又接住我将我放在地上。即便每次我也不会真的生气,可他每次见我这般模样也不管我是否真的生气,真的会立马妥协。

    他将我放下时,我也会顺势抱着他挠他痒痒,见他将我没法推开,又只能承受着我的‘报复’时,那是我得意的时候。

    第二年桃花又开了,若生也如期十六,他担心的不曾出现。而我早在母亲说吃元宵时,就满了十二。

    若生问我:如果到了适婚之龄,我母亲再问你父母时怎么办?

    对啊,再过一年,我就十三了。

    “那是他们长辈的事。”

    若生听罢有些闷闷不乐,轻声道,“可他们谈的是关于你我的事。”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几步,发现若生并未追上。

    “既是你我的事,为何不是你亲自问我,我亲自回你?”

    他们同意与否,那是他们的意思,终究不是我们的意思,不能代表我们的抉择。

    他总算追了上来,拉着我的手,喊了声“安饶”。

    我道:“明年问。”

    明年,我才是真正的到了适婚之龄。听罢他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他知道,倘若问了,我会同意的,毕竟这是我们俩人的事,和别人无关。

    此后,我们依然过着与村外不相干的日子。

    后来我和若生各自放了一样东西,是送给彼此的礼物,就封锁在檀木盒里并埋在桃树下,相互约定明年等我满了十三再打开。

    直到拜月节那晚,月亮比以往任何时分都圆,整个村落照的亮堂堂的。汉人会有拜月节,很是热闹,只是大魏这边并不实行,只有汉人们会做一些小型的祭祀。因而母亲会做了糕点和檀香放在院落,父亲迎着月光看着母亲的身影,而我只是静静的等着。

    因为祭祀月神的糕点得等到子时后,母亲才会拿给我吃,所以每年我都盼着这天的子时快些到来。以往若生也会陪我一起等,我们坐在院里欣赏月色,等着檀香尽煺。

    我看着木案上的糕点,心中在想自己吃哪一块,给若生吃哪一块。这时几声呼救呐喊的声音划破寂静的黑夜,我认真听着,突然转头看向父亲。

    “父亲,是若生他们。”

    父亲听罢拧了眉头,这急切的声音定然是遇到什么危险了。父亲转身拿起身旁的农具便朝着若生家去,我要跟去时被母亲紧紧的拽住,我费了很大的力才挣脱。

    去世发现村长或是其他壮年村民皆已到场,除此之外,若生家的院里还有几个身穿鄯善服饰的陌生壮年。而若生被他母亲挡在身后,能明显看到她满脸的害怕与怒气。

    若生的眼神有些凌厉,我第一次看见他充满敌视的眼神,有些陌生,又有些魄力,我脑海里收集了许多词想来形容他当时的神情,却只得用万夫莫敌,神鬼勿近来形容。在月光和火光的衬托下,还有些神圣不可侵犯,我一时有些看痴。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