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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李程源

    陶情坐在锅台前看着火,没了拐子在旁边瞎嘚瑟,她的脑袋终于没那么抽痛了,只是不知怎的,脑袋不痛,双眼的眼皮却开始挨个跳了起来。

    “左眼跳财,有眼跳灾?”

    陶情寻思着,自己这俩眼皮一起跳,难道是飞来横财的意思?

    “去!管他的!”

    陶情甩了甩脑袋,决定管他兵来还是水来,根本没在怕的。

    拐子离了家就奔着地头的树下去了,本是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但大伙儿却都没回去,傍晚的阴凉风儿最是难得,更何况夏天的晚饭本就没那么重要,大家一帮帮地都凑在树下,人手一把芭蕉扇,嘴上还嗑着拐子提供的瓜子。

    拐子致力于挖掘这场八卦里的边边角角,生怕错漏点点细节,跟这个人说完了就继续跑到下一个人面前去问,掏出一些或真或假的字句,在自己的脑子里拼凑成一段自以为是的联想,然后就能捧着这些自己想象出来的东西乐呵半天。

    村里有些小岁数的后生和一些外来户,他们对拐子这样的热衷表示很不理解,在他们的印象里,拐子才是那个一直被人嚼在嘴里的热点,现在他倒对李志望的事这么上心,这究竟是感谢别人替了自己,还是根本就见不得别人好呢?

    那些人这样想着,看向拐子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鄙夷。

    老人们心里却是明白的,无论是看着拐子从小长大的老一辈儿,还是跟拐子差不了多少的中年一辈儿,拐子今日的异样是源于什么,他们的心里都有着并不清晰的答案。

    “求求大爷大婶,供俺念完这年吧,只要俺考上了,就再不敢费村里一个子儿了,俺工作以后,一定会报答你们的,求求你们了……”

    那日的情景若是被回想起来,哀求和哭号仿佛就响在耳边。

    白发苍苍的老人不忍再去看那蹲在地头的拐子,拎着马扎就要家去,一回头,那猥琐且嘚瑟的嘴脸恍恍惚惚,却再也看不出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的影子。

    “啧,作孽。”

    老人叹息着摇摇头,拎着马扎慢悠悠地往回走着,夕阳的余晖没有热量,照不暖那个拼了命找寻温度的瘸子。

    桌上的饭菜都凉得差不多了,陶情打理完了光宗,刚想出门去叫人回来,就听着屋外传来了拐子那由远及近的大嗓门儿:

    “哎呀,就是说嘛,行行行,赶紧回家吃饭去吧,都忙一天了,行行行。”

    这句话说完,下一秒,院门就被推了开,拐子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

    陶情在炕上坐着,从窗里向外看着,将拐子的神情看得清楚,等到人进了屋,陶情张嘴就是一句:

    “饭还吃么?”

    拐子一愣,下意识地拍了拍自个儿的肚子,有些奇怪地反问:

    “为,为啥不吃?饿着呢!”

    “哦,”陶情恍然般地点点头,“我还当你听闲话听饱了呢。”

    拐子这才弄懂陶情的意思,脸上一赧,有些结巴地打着哈哈:“真,真会说笑,行行行,饭也差不多凉了,赶紧吃吧。”

    说着,也不等陶情再出口讽他,拐子赶紧转到炕的那边去抱光宗,嘴里“喔喔”,手上“咻咻”,把光宗颠得直乐呵。

    拐子算是知道了,陶情并不愿意听那些事,所以吃饭的时候,他也就很有眼色地没再提,只是问了问陶情今天去干了些啥,又自个儿说了说鸡圈里又死了几只鸡,这么说着,陶情的脸色总算好了不少,拐子这才放心地开吃了起来。

    许是心情太好的缘故,拐子这顿饭吃得胃口大开,一不小心就吃多了,等到把桌子啥的都收拾下去后,拐子就像没了骨头一样,“啪叽”地就把自己贴在了炕上,耳旁还能听着光宗“哈哈哈”的笑声,可眼皮子却是怎么都掀不开,他想着把光宗往炕里面推几下,免得娃子摔到地上,可是手刚抬起来,人就瞬间没了意识。

    “呼~呼~”

    陶情在厨间洗着碗,就听着里屋的呼噜声连天地响成一片,等她回到屋里时,拐子的口水都快流到炕底下了。

    “啧,吃完了就睡,跟个猪似的。”

    陶情嫌弃地摇摇头。

    头上的灯光昏黄,拐子于半梦半醒间偶尔将双眼睁开一条小缝儿,黄色的光亮在眼前炸成一个个小十字,有点像多年前的一个黄昏。

    “程源哥,复习得咋样了?”

    佝偻着腰背的小子推了推鼻子上厚厚的酒瓶底,颇有些怯懦地跟在另一个小子身后。

    前面的小子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明明是个瘸子,可走起路来却腰背挺直,比后面那个腿脚正常的小子看起来不知要精神多少。

    他听着后面有人叫自己,便不慌不忙地回过头来,此时夕阳刚好落到山头上,和着移动的云正不时地往外放着光,不算强的光线却晃得那小子微微地眯起了双眼。

    “呦,志望啊,你咋悄么声儿地就跟在后面了,俺都没听着,你刚刚说啥?”

    李志望没好意思地看着他,轻轻地抓了把脑袋:

    “说啥呢程源哥,俺走路本来就轻,你肯定是在想事儿,要不早听着了。”

    李程源听后点点头,觉得也是,便低头笑了笑,再抬头时,看着李志望弯腰驼背的样子,李程源突然就有点上火,伸手就朝着人家背上来了一下:

    “抬头,挺胸,收腹!你说说你,本来挺好个身板,非弯得跟个河虾似的,比俺个瘸子还不如,倒白长了副好腿脚了!”

    “对对对,程源哥,你说得对,”李志望没防备地挨了这一下,倒一点儿没放心上,只是一味地陪着笑脸,“俺刚刚是问你,你现在复习得怎么样了,俺听说村里决定一起供你,现在你没啥后顾之忧了,该全力备考了吧?”

    李程源听了这话,脸上虽然还挂着笑,那笑里却突然添了几丝勉强,李志望抬头仔细地看着他的神情,发现面前的人虽然打眼一看是精神尚足的样子,但仔细瞅瞅,面容却是一派憔悴,眉宇间透着说不出的疲惫。

    “啊,就,就是,”李程源的嘴上突然打起磕绊,说话间却没了方才的爽朗,听着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对,你说得对,俺确实没啥后顾之忧了……”

    他低声喃喃着,忽然刚想起对方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他蓦地抬起头来,复又大声地说道:

    “嗯,嗯,准备得挺充分的,俺一定能考上,绝对不辜负大家对俺的厚望。”

    这话是在回答,那一字一顿的力度却更像是在保证。

    “一定能考上的。”

    他复又补充了一下。

    “哦,”李志望忽然心安地笑了,伸手拍了拍李程源的肩膀,“那俺就放心了,加油吧程源哥,你一定行。”

    高考通知下来的那天,天上大晴,连丝云絮都没有,邮差坐着大杠子在土路上狂骑,差点没把腚给颠掉了,村里的人早早地就蹲在村头上,远远地看着了邮差的影子,便都死命地在那挥手,李程源就站在最头上,等到邮差骑到跟前儿,连口气都没让人家喘,上去就抓着人家的胳膊要通知书。

    “通知书呢!”李程源的汗流了满头,跟那骑了一路的邮差差不了多少。

    “叫,叫啥名儿!”邮差飞快地捋顺着胸口,就怕一口气喘不上来,回头别再仰过去。

    “李程源,叫李程源!”

    不等本人回答,一旁围着的大伙儿齐齐地帮着喊名儿,虽然村里也有其他考生,但却根本没人去提。

    “李,李程源?”

    邮差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看众人,嘴里磕巴地重复着,他在那一双双期盼的眼中艰难地干咽了一下,奈何一路赶来喉咙干渴,到了地方却连口水都喝不上,还要遭遇这种尴尬的境地。

    邮差低头仔细地瞅着手上的东西,汗水顺着额头滑进了眼缝儿里,他愣是连眼都没敢眨一下。

    “额,不,额……”

    那人憋得满脸通红,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只得直接跳过了众人的问话,仰着脖子,冲着天大喊了声:

    “李志望!李志望是哪个!过来签个字!”

    周遭突然就沉寂了,站在那里的人们像是一根根栓马柱一样,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谁都没有吭声。

    邮差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面前究竟是怎么个状况。

    这本是个讨喜的差事,他拿着这些足以改变人的一生的东西,将它们一路护送到该得的人手里,无需多说什么,只要见证了那些属于一家更是一村的荣耀时刻,那一刻,也是同属于他的荣幸。

    这一路送来,感谢的话听了许多,他也不嫌腻,红鸡蛋收到手软,他也不说多,彼时他只需真诚地祝贺那些即将飞走的凤凰,那鸡蛋也便收得心安理得,只是轮到这个村儿,刚到便被堵在了村口,明明也是有考中的学生的,感谢的话却没听着,激动的脸也没看着,红鸡蛋没有便没有吧,只是这一张张错愕的表情究竟是如何?

    邮差的心里便有些没底儿了,他现在只觉得尴尬,便想着赶紧把东西交出去,自己好快点走人。

    “李志望!李志望!”

    他又叫了几声,这几声喊得声嘶力竭,差点没劈了叉。

    终于,人群后面有了动静,有个人拨开层层屏障,慢慢地走到了众人跟前儿。

    李志望冲着邮差笑了笑,接过他手中的笔,在那张纸上一笔一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签字的时候,他站得是从未有过的挺拔,放下笔时,他似乎微微地偏了下头,却又好像没有。

    有人蓦地就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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