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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3 一块木薯一对兄妹

    东方天际线上空的卷积云变得越来越厚,但是并没有达到可以马上下雨的程度。后视镜里夕阳渐渐不再刺眼,陆地巡洋舰的自动大灯亮了起来。刚刚打算怀疑自己在原野间穿行是不是明智的选择,熟悉的矿灯出现在了眼前,我和助手已经到达奥多镇附近的工地。

    “感谢圣母玛利亚,您来得真是太及时了,迪亚兹中尉。”年轻的女药师用很正式的口吻迎接刚刚踏入院子的我,“请跟我来。”

    “没出人命的话,仍然叫小雪姐姐就好了。”我试图让她放松,故意使用半开玩笑的口气回应。

    “不会出人命的,患者生命体征平稳,预计两小时能够恢复神志。”彼得罗芙娜医生向我走了过来,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短袖白大褂敞着胸口。

    我满怀敬意地向乌克兰女人点头致意。“有您在场,化险为夷是必然的结果呢。”

    医生和药师把我带到了会客室,只见沙发上坐着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黑黑的皮肤,留着脏辫,衣衫破烂,不过脸很干净,应该是她俩给她洗过。

    小姑娘看见我走进来,神情有些不安,想要站起来,站到一半又怯生生地回去。我冲她笑了笑,她低下了头。

    三人落座之后,我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小雪姐姐,我在电话里向你报告了食物中毒事件。”赛琳娜急切地开口,“这会儿正躺在临时病房的那位就是事件的主角,一个看起来十多岁的男孩子。幸好有彼得罗芙娜医生在场,他已经没有大碍了。”

    “这么小的男孩子嘛?”我有些吃惊地问道,“他不是工地工人,那么是工人家属吗?”

    “也不是。”金发女医生摇摇头,“依我看,那孩子是从对岸泅过来的,带着这个小姑娘。”

    “刚果河对岸?这里离河边至少有十公里吧?”作为情报官,我对野战地形有着职业式的敏感。

    “如果抄小路穿丛林的话会近一点。”赛琳娜摇了摇头,“这小姑娘的衣服本来已经相当陈旧,这一趟全被划破了,所幸没有明显受伤。”

    我招手示意小姑娘过来。她犹豫了片刻,走到单人沙发前面,轻轻扶着我的膝盖。

    “你叫什么名字?”我用右手抚摸着女孩子柔软的肩膀,“多大啦?”

    “我叫阿莎,今年九岁了。”女孩子用不太熟练的法语怯生生地回答着,轻轻地靠在我怀里。

    “阿莎,你饿吗?渴吗?”

    “她们——”阿莎指着那两位穿白大褂的女人,“她们给了我食物和水,面包很好吃。我不饿。”

    “可爱的小姑娘,你一个人吗?”

    “我和哥哥一起,今天上午他生病了,快要死的时候,”小姑娘又指指那两位,“她们救了他。”

    现在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

    “不用担心,阿莎,哥哥一定会恢复健康的。”我安慰她,“你的爸爸妈妈呢?”

    “小雪,不要问这个问题。”女医生轻声用德语提醒我,“我尝试过了,换来的只有她的沉默和泪水。”

    女医生的德语发音十分标准,连我这个半吊子苏黎世人都听得懂。

    果然,小姑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眼圈却越来越红。

    忽然间,她开口了,声音有些颤抖,但很清晰。

    “你叫什么名字?”

    “林雪苹·迪亚兹。”不想在非洲小姑娘面前展现欧洲传统贵族封地姓氏,我省略了后缀的德·维瓦尔,“你可以管我叫小雪姐姐,这是个昵称。意思就是像白色的雪花一样的小姐姐。”

    “小雪姐姐。”女娃儿攥着小拳头触碰碰我的掌心,“可以给我一张纸吗?我想画一朵雪花儿给你看。”

    正在发呆的时候,赛琳娜递了一张普通的A4打印纸过来。

    小姑娘松开拳头。半根蜡笔的橘色已经把她的掌心染得红不红黑不黑。她用左手把白纸按在茶桌上,右手唰唰点点,很快描绘出一个带有分形套迭的六角形。确实是雪花。

    算不上专业的画作,然而在小学美术课上给个九十五分也没问题的。画……已经有多久没看过小姑娘画画儿了?我伸手摸摸自己脖子上的玉佩,差点以为时光回溯雅典的血液病医院。

    “小雪姐姐,我只有橘色的蜡笔,可是我想画雪白的雪花儿……”小姑娘抬头看着我,“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哭?”

    “姐姐是大人,怎么会哭呢。”我克制了情绪,试图抱住她,“我有个和你一样的妹妹,她已经不在了……”

    话还没说完,女孩子哇的一声号啕大哭。我猜到了个中缘故,把这个失去亲人的小姑娘紧紧抱在怀里。过了好大一会儿,柔弱纤细的身子才停止了颤抖。

    我安慰了她几句,起身和医生、药师一起走到病房。

    男孩子已经醒了,盘腿坐在床上。和妹妹一样,他也身体瘦弱,衣衫破烂。

    “小姐,对不起。”他想下床,被我轻轻按住了。“我……实在太饿了,向你们这儿的好心人要了一块木薯,啃了几口,没多久就昏倒了。”

    “你这傻孩子,木薯有毒啊!”我有些生气地训斥他,“听你说话明明是读过书的,怎么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常识?”

    木薯是西非的主要粮食作物之一,和欧洲的马铃薯一样常见,必须削了皮弄到熟透才无毒。

    “我知道,小姐,可是,我没有火,我太饿了。”男孩子到底还是下了地,恭敬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叫阿马迪,十三岁,带着妹妹从南边跑出来的。前些天村子被袭击了,爸爸妈妈都没了。小姐,求求你,别把我送回去,可以吗?我不怕死,但是我妹妹还小。”

    我摸了摸他的肩膀,没有说话,用眼睛看着女医生。

    “刚果民主共和国内战名义是世纪初结束的,但实际上武装冲突从未真正停止过。”乌克兰女人叹了口气,“当年号称非洲世界大战啊。战争,苦了孩子。”

    “你是怎么过来的?”我追问阿马迪,“一路有山有河有军队,你还带着妹妹。”

    “没有我过不去的地方。尊贵的小姐……”男娃的悲伤表情夹杂着一丝得意,“我……”

    “林雪苹·迪亚兹。你可以管我叫小雪姐姐,这是一个昵称。”

    “没有我过不去的地方,小雪姐姐。”男娃拍着自己胸脯,“我家——现在已经没有家了——从我原来的家里出发,跑得快的话一晚上就能到河边。晚上,我借着月光在树林里扎了个小筏子,和妹妹一起泅渡过来的。听说这边没有战争,我想也许能活下来。”

    即使作为亚特兰蒂欧洲防务部的女情报官,熟悉无数野战生存案例的我,仍然会在亲耳听到这样的经历的时候感觉到吃惊。

    “我会收留你们兄妹的。放心吧。”

    “迪亚兹小姐,作为报答,我有礼物送给你。”阿马迪向我行了一个不标准的普鲁士军礼,立即让我想起了德国前殖民地卢旺达在民主刚果内战中扮演的角色。

    男孩子从病床底下抽出一个破旧不起眼的帆布包,解开带子,指着一件用油纸层层包裹的东西,示意我亲手拿取。“我和妹妹商量好了,谁收留我们,我们就把这个送给他。”

    我剥开油纸检查。细细的枪管,红色的大倾角木柄。没进水,空仓空膛,有焦烟味。

    “鲁格P08,是难得的珍品,没子弹。”我抚摸着枪身,“谢谢你,阿马迪。想学射击吗?”

    “杀害我爸爸妈妈的武装分子已经被反攻军队全部给打死了,我剥了死去的军官的手枪跑了出来。报仇,没有必要了。”男孩子红着眼圈,“不过,我想学射击,如果能保护阿莎的话……她还好吧?”

    病房离会客室很近,阿莎听见哥哥讲到她,小跑了过来,怯生生地看看我,见我没有反对,就走到哥哥身边,拉着他的胳膊,眼睛红红的。

    “你们跟我出来。”我带着大家走到院子里。乌云滚滚,星空全然不见,唯有工地高悬的大灯照得眼前一片明亮。

    向前走了几步,我指着院子里的一颗大树。

    “阿马迪,你还小,等到十八岁以后,再学习枪械射击,好不好?”

    男孩子点了点头。

    “不过呢,作为回礼,做个弹弓送给你这位小小野战专家,如何?”

    “做弹弓要分岔的树枝儿吧,”男孩子指着头上树梢,“这么高,你要爬树吗?”

    我从自己的枪套里拔出格洛克17,抽下弹匣抠出一颗九毫米帕拉贝鲁姆弹,压进鲁格P08的枪膛里,双手据枪,略略瞄准。

    啪的一声,枪声过后,树枝嗖地掉落。

    “拿着它吧,等到明天天亮,我给你削一把弹弓。”

    “小雪姐姐果然是神枪手,我现在相信报纸上的日出枪击案是真的了。”赛琳娜无不佩服地说,“百闻不如一见。”

    当我收好枪带着两个孩子往房间走的时候,小姑娘阿莎紧紧地抱着我的胳膊。

    “阿莎,到哥哥这里来。哎?……”阿马迪有些惊诧,“你不是一直很怕生的吗?怎么不怕小雪姐姐?”

    小姑娘轻声说了一句话,我和医生完全没有听懂,阿马迪却笑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一脸放松。

    “小雪姐姐,看你茫然的样子,我还是翻译小姑娘的土著语言给你听吧!”会客室的灯光下,心直口快的赛琳娜解开了我的疑惑,“阿莎说:小雪姐姐长得太漂亮了,看着就想要个大抱抱,一点儿都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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