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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酒侠徐凰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韦庄菩萨蛮)

    ——

    一匹瘦马走在黄土路上。

    一头醉汉倒在瘦马背上。

    徐凰挣扎着,几次挣扎着想从马背上坐起,可每当他用手肘刚撑起一点身子,便又会滑下去。一次,两次……连瘦马都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没辙的徐凰干脆躺在毛马背上,举起了泛黄的酒葫芦。

    “走完这最后一趟,你我也都该休息了。”从腰间摸出一把金黄的炸黄豆,丢进嘴里,嘎嘣脆。

    瘦马扭过头来叫了两声,徐凰不耐烦地取下了酒葫芦,晃了两下。

    “没了,真没了!不是还有半里地嘛!”瘦马只好继续向前走去,自打离了那令人反胃的村子后,天上的太阳越发的大了,地上的旱灾也和人的心田一般干涸。

    “走什么江湖,回家算了。”毛瘦马像是听懂了他的话,疯了般突然撒开了腿往前跑。徐凰一个没注意,被颠下了马背。

    “啊哟!你发什么疯啊!”徐凰撑着屁股站起,看到眼前在溪边狂饮的瘦马,他竟有一瞬失神。

    两天前,他们也是在这里喝水,从这里出发,去了那个村子,那个徐凰再也不想去的地方。

    ——

    两天前。

    徐凰从溪里捞起了葫芦,虽然再走五里就能到村子,但是徐凰现在已经渴的不行了。抬头向前望去,黄土也像烧起了火,徐凰只觉得嗓子冒烟。

    人和驴都喝足水后,便继续向着村子走去。

    这一路上,徐凰发现原先的河道早已干涸,底部还躺着一具尸骨,肉早没了,身上还挂着破破烂烂的儒衫。

    可怜人,估计是旱前淹死的,这大概算是水落尸出吧。

    徐凰不再去想那具尸骨,他拍着酒葫芦,哼起了顺口溜。

    “遇事先喝酒,喝酒要吃豆,我有驴一头,愁就少过豆。”

    徐凰是一名侠客。

    “我长那么帅,剑术那么高,为什么就没有闻名江湖?”

    他想了很久,然后想通了。那些江湖豪侠的闻名,都是因为有说书先生在讲他们的故事啊!抱着找个说书先生的想法,那年初出江湖不久的徐凰来到了这个小村。

    “讲故事?我帮你啊!”

    他是一名读书人。

    他告诉徐凰,原是做了官的,但实在向往四处游玩,于是辞了官,游历四方,今年刚好走到这。

    徐凰告诉他,原是官家子弟,但一直想当江湖大侠,于是别了家,仗剑天涯,今天刚好路过这。

    两人相视一笑,一拍即合,把酒言欢把酒言欢相约五年再聚。

    徐凰想到这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此时,他已经能勾起村子的轮廓了。进了村,徐凰直奔约定的茶楼去,也正是这家的酒让徐凰拍案叫绝。

    酒!

    徐凰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

    六年江湖浊坏酒,五岁知音得自由。

    一个翻身,从马背上飞下,瘦马自觉地躲到了屋檐底下休息。

    “掌柜的,上一壶酒!”

    撩起衣角,扯过一条长凳,在桌边坐下。

    “小二,你们这的说书先生呢?”

    店小二刚好提着一壶酒一个木碗来到徐凰跟前。

    “说书先生?”

    掌柜的打着算盘,抬起头来看了徐凰一眼又低下头去。

    “死了的那个。”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掌柜告诉徐凰,那个说书先生正是五年前在这里说书的人,待了有一年多,然后突然说要回家看看。那说书人面孔生的白净,看着就不像地里出来的,瘦长身板,应该是南方人,这不,一走就是三年,一年前才回来,那时刚刚开始大旱。说书先生是半年前死的,不过不是旱死的。

    用掌柜的话来说,水都不够了,还说书浪费什么口水。那说书人不但多余还爱瞎操心,拿着一堆值玩意说是要去四里地外的大城,请一个匠人回来给大家修一口蓄水池——打井是不可能的了,原先的河道都旱裂了——这下好了,路没走一半,死了,就躺在村外,没了水的河道里。

    小二以为是遇上了草寇,给捅死的,掌柜的骂他瞎说,是村西的王铁柱去要那说书人的物件,推吵时说书的自个儿摔下了河道,头上磕着河底的石头了。头碰头,有血流。开了一个大洞,那血涌的可比大旱前挖的井还凶。

    “王铁柱呢?”

    “好着呢!官府都懒得管我们这个小地方。”

    徐凰愣住了,然后他揭开了泥封,倒了碗酒,看上去和五年前一样。

    “咳咳!”徐凰剧烈地咳嗽着,“掌柜的,你这酒味道不对!”

    “一直是这味,爱喝不喝!记得付钱!”

    徐凰又愣了一下,又举起碗来。

    死了啊。

    “那个说书的好像是想帮咱们来着。”

    徐凰听见有人议论。摸出一把豆子,一颗一颗地丢进嘴里,有了豆子,酒好像也没那么难喝了。

    “是个好人。”

    “嗯,是个好人!”

    话题一旦聊起,就算嘴里的口水不剩了也总有人要把话说完。

    店里的一桌闲客,桌上摆的酒壶早空了,每只碗里也就只剩下一指厚的酒水和浑渣。可是一开了口,每说一句话都要仰头举碗狠狠灌上一口,怎么喝也不见碗里的酒变少。

    这桌人聊着说书先生,聊着聊着就不免谈起另一个人——村南财奴廖正明。一有人提起这廖正明,周边的酒客个个义愤填膺,就连小二也凑了上去,面目狰狞,恨不得把他剥了皮,生食其肉,痛饮其血,以解口渴胸愤。

    那廖正明犯了什么错?

    此人原先家境贫寒,在村里人的帮助下长大,却不曾想是养了一头白眼狼。旱前贪婪地四处敛财,吸食百姓血肉,简直是无恶不作!大旱降临后,睡在金山上的这条蠕虫在村民们苦苦哀求之下,方才不情愿地拔了点毛,给修了个池子,买了些水进去,该死,真真罪该万死!

    那些村民们更是有趣,说到痛心处,还会捶胸顿足,像极了被踩到尾巴的猴子。

    正聊间,突然有人惊呼了一声,却见是那王铁柱勇敢地拦下了廖正明的马车,围观的人一个个都惊掉了下巴。

    那王铁柱又是何许人?

    是永远不和大家玩的人,还有好事者编了首童谣:“王铁柱,小没娘,住着一间破草房。打没手,骂没口,躲在树上像只狗!”

    可是这一次,没一个人不对他刮目相看,争相当起了他的兄弟,仿佛不当他兄弟就是杀人一般。

    徐凰看了一眼,不过是一个无赖拦路碰瓷,一袋碎银,这拦路的就走了。

    夜晚,一道身影跃上了屋脊,来到了廖正明大宅屋顶上,悄悄地掀起一片瓦,屋内的水声就透了出来。

    “正明啊,今天村里人是不是又来找你要钱了?”

    “娘,没得事儿!村子里的情况在我修了那口池子以后已经好多了!”

    一个老太太坐在椅子上,双脚泡在热水里,推开了廖正明送到嘴边的药。

    “你有钱了,要帮助大家!”

    “我帮了啊!”

    “他们生活不容易,你就多照顾着,我们不能忘恩负义!”

    “那您的病怎么办?”

    “我老了,不许在我身上浪费钱!”

    “诶……好,娘!我明天,明天就去啊!您先吃药!”

    徐凰盖上了瓦片,提剑离去。

    第二天,骑上了瘦马的徐凰准备离去了。

    “哥哥你是大侠吗?”

    一个小女孩靠了上来。

    徐凰扶了扶斗笠,笑到:“那当然!”

    “我渴了,能给我点买水钱吗?”

    徐凰想也没想,解下腰间的葫芦便递了出去。

    “有点酒味,但装的是水。”

    小女孩看上去不是很高兴,但是仍然接过了葫芦,抱起来狠狠灌满了肚子才悻悻然离去。

    徐凰挂好酒葫芦,刚要出发,又迎面走来一个光头大汉——王铁柱。

    “你就是说书那家伙嘴里的徐凰?徐大侠?”

    “是。”

    “听说你行侠仗义?”

    徐凰眼神冰冷,轻轻一推,腰间青玉宝剑出鞘寸余,银灰色的剑芒如月华般倾泻而出。

    “再给你一次好好说话的机会。”

    王铁柱迅速瞄了一眼宝剑,右手下意识地伸向腰后,嗤笑道:“杀村民也叫大侠?”

    “我的耐心有限。”

    “我和说书先生的关系其实不错,那天只是误会,我……我只是想看一下你是否真如他所说的那般嫉恶如仇,是个急公好义的豪侠!”

    方才徐凰收剑的瞬间,王铁柱不由得一顿。

    “带路。”

    听言,王铁柱拔腿而走,背后湿了一大片。

    徐凰骑着马跟在王铁柱后面,却是来到了廖正明宅院前。此时,院门外围着一群村民,只见一个老人跪在大门前,膝上躺着一个嘴唇干裂的年轻人。

    “我的儿啊!”老汉撕心裂肺地喊着,不过大概是因为太干旱要节约用水水,老汉都没舍得流眼泪。

    “廖小子,我儿快渴死了!你怎么那么狠心,见死不救!三才啊!我的三才啊!”

    王铁柱额头青筋暴起,踏着大步,扬起了好大一片尘埃。

    “廖正明!见死不救,你不是人!”

    王铁柱这一喊,不知喊出了多少围观群众的心声,在场的无一不拍手叫好,可谓是振臂一呼,云者四集。

    “对!廖正明不是人!”

    “廖家去死!”

    “打倒廖正明吸血虫!”

    碰,大门在村民们的呼声中被打开了一个老太太从里边冲了出来。

    “你个不孝儿,你不救我救!”

    谁知,老太太有腿疾,一个趔趄手中的小袋子飞了出去,里边是晃眼的金子。

    “金子!”

    “是金子!”

    人群蜂拥而上,徐凰骑着冷眼旁观着。

    六年,偌大的江湖与眼前无异。

    “滚!你们都滚!”

    廖正明带着家丁冲了出来,急忙从地上扶起了老太太。

    “娘,你没事吧!”

    啪,老太太一巴掌扇在了廖正明脸上。

    “我怎么教了你这么个不孝儿!你看人家胡老汉的儿都渴成什么样了!”

    徐凰看去,那躺在胡老汉怀里昏迷不醒的胡三才,手里握着一粒金子。

    “娘!您还有病啊!”

    “你你!”老太太气急攻心,“好!我有病,你不肯救人!我去死你就不用治病了!”

    老太太一把推开了廖正明,一头撞上了门框,血流一地。

    徐凰突然想起那说书的对他说过“杀人剑术之最高,人人有口心头刀”。

    “娘!”廖惊呼。

    王铁柱趁势一呼,村民们纷纷涌上前。此时的王铁柱好似力挽狂澜的江湖英雄。

    那五六个家丁奋起反抗,冲在前面几人吃疼,又退了回来。

    “徐大侠,何故不出剑!”

    “今日负伤,不宜出剑。”

    “大家莫怕,有徐大侠在,定不会叫我们这些无辜村民白白去死的!冲啊!”

    能搬的搬了,搬不动的砸了。

    “莫要放火!”

    徐凰骑着马看了一眼那光头,走进宅院的耳房,这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廖正明抱着母亲还有余温的尸体躲到了这里。

    廖正明惨笑道:“满意了吗?徐大侠?”

    徐凰好好像没听见,也没下驴。

    “你这人屁股和马长一块了吗?”

    “我怕马给他们偷去。”

    “……有道理。”

    就在这时,抓着一袋金银的王铁柱也进了屋,看也没看地上的廖正明,径直走到徐凰侧面,举手抱拳。

    “多谢徐大……”

    青光一闪,见血封喉。

    藏于王铁柱手中的匕首还未落地时,宝剑青玉已然归鞘。

    廖正明见了藏在袋子后面的匕首,和王铁柱直挺挺倒下去的尸体,啧啧道:“大侠好剑术可惜不爱出剑。”

    “没办法,那之前,你们这的律法不允许我杀他。”

    “你是官府的执法者?”

    “不是。”

    “那为何?”

    “我吃过随意出剑的苦,错杀的,被人骗的,出剑后受人污蔑的,说不清。”

    “诶,你也难……”

    徐凰深以为然,点点头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廖正明帮娘亲捋好头发,道:“能麻烦大侠,让我和娘亲有个安息的地方吗?”

    “……可以。”

    ……

    徐凰骑着马要离去时,已经是傍晚。

    一个小男孩靠上来问:“哥哥,你是大侠吗?”

    徐凰笑了:“那当然!”

    “你能给我喝口水吗?”

    徐凰瞅见了不远处的小女孩。

    “五里地外有一条小溪,很凉很甘甜。”

    小男孩似乎很为难。

    “我今天给了你,明天呢?”

    徐凰骑着瘦马,瘦马踩在黄土路上,离开了村。

    “你也配叫大侠?”

    身后有人喊道。

    徐凰没有回头去看是谁。

    小男孩?小女孩?其他村民?还是王铁柱的怨魂?亦或是那整座村子在对他这个外乡人张开血盆大口?

    算了,不重要。

    走了六年江湖,徐凰的大侠梦和对江湖的向往与那个说书先生一起死在了这里。见过多少人,似是这河道中搁浅的鱼。

    火烧云下有棵枯树,枯树底下原有条河。

    徐凰下了驴,取下挂在行囊上的一壶酒,跳下了河床,就算是这,也比江湖人心湿润。

    枯树的影子里躺着的是一具枯骨。

    枯骨还算完整,头骨光滑无痕,如一面白玉镜子,倒映着这干旱的地狱。心口的肋骨上,有一道刀痕。

    “这酒,可比你请我的那壶贵多了。”

    浑浊的酒液在晚霞中飞舞,像是破碎的梦,倒尽了最后一丝光明。

    此时徐凰再抬头看天,天似乎又高了一些。

    ——回忆到这,徐凰刚好嚼完了豆,一蹬地,便跨上了马,瘦马发出不满的哀嚎。

    “人生无大事,便是幸事。”

    说书先生帮徐凰补上:“人间无小事,天天都是故事。”

    徐凰一次又一次举起酒葫芦,迷离的目光中浮现出很久以前,他一个鲜衣怒马的公子哥,与好友共赏花魁,笑道:“天下不平事,不过相思酒!”

    愁啊!

    有人说,你那么多愁善感,当什么大侠!

    “若不是心中不平事太多,老子犯得着提剑跑那么远吗?”

    徐凰扒在马背上,醉了。

    他梦见了那个说书先生,兴奋地讲着一个酒侠的故事,然后,自称是徐凰最好的朋友。

    “谁是你朋友啊……你是我兄弟……”

    他的酒葫芦里装的是水啊!

    江湖再坏,只要人不变,就一定有远方在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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