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知所进退与应对得宜

    林黛玉再如何的“葬花”、“还泪”，仍然是出身于环境不错的钟鼎之家、知书达礼的书香世族，所以林黛玉才会从入贾府开始就是个“知所进退、应对得宜”的小女孩，并不是全然孤僻高傲的形象。从一开始林黛玉与贾宝玉相遇为例: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字。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好!”】

    在金陵十二金钗的判词里写道“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其中，“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就是对林黛玉一生的感叹，借谢道韫咏絮的典故，来表现林黛玉冠艳群芳的才情。对照这段对话，她给贾宝玉的信息“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显然没有说出真实信息。初到新环境的林黛玉，在表示自己“刚读四书”后，却得到贾母对三春姊妹——“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这样的形容，让当时约略六、七岁的林黛玉提高了警觉，明白了在贾府女子读太多书并不会得到赞扬。所以，林黛玉给贾宝玉的回应虽然没说出真实信息，却夸大对自己的贬损。

    由此可以看出林黛玉的确是“心较比干多一窍”，初来乍到贾府对人和环境都还不孰悉的情况下，她就能敏锐的察觉收敛锋芒，并配合当时传统封建时代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演出屈服的姿态，这也表现出她超龄的敏感度与烦恼忧愁。而林黛玉符合谦虚原则的说话方式，还有接上文之后，贾宝玉问林黛玉是否也有通灵宝玉:因答道:

    【“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林黛玉一开始回答没有玉。因为她的确没有像贾宝玉一出生就衔玉而诞，可是后面多表达了“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导致表达的信息纷杂。但是从“忖度”一词，就可以知道林黛玉这句话并不是无心之语，而是经过思考的。她在回答之前已经先想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在初次见面还不熟识的贾宝玉面前，以林黛玉之心思细腻，她所想的这“有”与“没有”之间，已经是一番煎熬。她推敲着，眼前这位刚认识的富贵少爷，提出这样的问题究竟有何用意一是“想炫耀自己有块稀世珍宝，与旁人不同?”或者纯粹是“想寻找一个与自己相同的人，以有同伴为乐?”最后，林黛玉选择前者，因为世俗大众多有瑜亮情节之辈，喜爱炫耀自己独一无二。故而在回应时秉持着谦虚原则，表示通灵宝玉是世间罕有，原本以为这是经过思考后最好的回答，却造成贾宝玉的疯癫病发作。

    这是因为初次见面的两人并不了解彼此，林黛玉完全不知道贾宝玉的心病，阴错阳差的刺激到贾宝玉，也让林黛玉从第一次见贾宝玉就已开始还眼泪。所以林黛玉的言语虽然十分合宜，却反而演变成说错话导致贾宝玉受到伤害。也因为这初次的见面，使得林黛玉真正了解到贾宝玉并不同于一般人，可以从文本中发现，自此以后两人的对话就不再毫无意义地贬低自己抬高对方，林黛玉仅对贾府的其他人才会一再贬低自己。而林黛玉到贾府的谨小慎微，可从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的描述看出:

    【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她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她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耻笑了她去。】

    从听母亲说过贾府不同，到亲眼观察到连下人都吃穿用度不凡，林黛玉已经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耻笑了她去。”所以从林黛玉在《红楼梦》刚出场，作者就已经将她谨小慎微、知书达礼的形象，做了极为细腻的描写。

    【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她上炕，她方挨王夫人坐了。】

    所以林黛玉在贾府的一言一行都是小心翼翼、安分守己，因为她在贾府连座位安排都“度其位次”、对奉茶丫环“打谅装扮举止”，与王夫人推辞过三，才敢上炕入席。从第一天林黛玉进贾府的这些行为，就可以知道林黛玉在面对贾母与贾府诸位长辈，都是寡言少语、大家闺秀的娴静形象，对长辈说话总是利用谦虚准则及质量准则给予对话者(长辈们)受到尊重礼遇的感受，就以下林黛玉与刑夫人的对话为例:

    【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

    邢夫人留林黛玉吃饭，从她的回应“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就可以知道，林黛玉是相当懂得如何与长辈应对进退的。虽然拒绝了刑夫人的苦留邀约，但是懂得面带笑容并恭敬地回应，先感谢舅母的爱惜，并用了表达地位下层接收上层的“领”、上层对待下层的“赐”字两次，还留下改日再领情的口头承诺，最后甚至“祈请”舅母“容谅”，利用谦虚准则贬低自己的身份地位，这都是林黛玉对待长辈极为敬重与礼貌的表现，一如这样的言谈方式，都可以在她面对府中地位较高的长辈对话中明显可见。

    林黛玉虽然深谙与长辈应对进退的道理，但是就如前面所述，她与贾府长辈少有言语，这更加证明林黛玉十分懂得在当时的封建体制下，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女子无才便是德”、“重男轻女”、“三从四德”有多么不喜欢“妇人之言”。

    而林黛玉与贾府其他人应对进退中，除了言谈上的明显表现之外，亦有几处可以同样做为林黛玉深谙应对进退的证明:

    【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黛玉回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儿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黛玉听说，笑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一个头，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这是第四十五回薛宝钗命婆子送燕窝给林黛玉。婆子送燕窝来时，林黛玉对婆子的回应，先是说了“费心”，又说出了自己了解平时婆子上夜都会赌两局的事实，并给婆子赏钱打酒吃、避雨气。从两方的“笑道”可知气氛是和乐融洽的。

    虽然林黛玉在这边与婆子说话并没有像对刑夫人般自谦贬抑，可是同样可证明她懂得应对进退之理，与她和贾宝玉、史湘云、袭人等同侪丫环的相处大不相同。甚至在第五十七回薛姨妈与薛宝钗竟然想为恶名昭彰的薛蟠求娶林黛玉，她对薛姨妈也是和颜悦色，并没有立即表达拒绝或是显露不悦，都可以看出林黛玉在人情世故与言谈应对，上是很合乎礼貌准则的。

    就在贾母带刘姥姥逛大观园，-行人走到了林黛玉的房间，林黛玉随即“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虽然王夫人已经说“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但是林黛玉命丫头为王夫人挪椅子请其上座，这都是林黛玉对长辈的礼节与尊重到了无微不至、巨细靡遗的地步。

    【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

    林黛玉也最懂贾府长辈性格，在第五十七回薛姨妈与薛宝钗同来探望林黛玉，薛姨妈说道自己对林黛玉是如何怜爱时:

    【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薛姨妈道:“你不厌我，就认了才好。”】

    这是林黛玉对薛姨妈最亲密的一次对话，从“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这句话表达姨妈若真的疼我、不嫌弃，就马上认其做娘，这都让薛姨妈与林黛玉的这段对话，搭起一座和谐的虹桥，一如薛姨妈所说:“你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作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也洑上水去了。”

    虽然总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却在贾府给长辈的印象皆是“为人作人配人疼”，更证明林黛玉在对待长辈时，绝对不是如同对贾宝玉那般，定是大家闺秀的模范与形象。又在五十二回，赵姨娘访探春回程，做了顺路人情来潇湘馆探望林黛玉:

    【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说，一面便挨近身来，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几天可好了?”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忙陪笑让坐，说:“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身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与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

    林黛玉看到赵姨娘，马上“忙陪笑让坐，说:'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身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与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从赵姨娘平日的表现，可以知道她是位言语粗俗、喜好搬弄是非与挑拨离间，更是阴险狠毒的请马道婆下蛊陷害王熙凤与贾宝玉。林黛玉因为了解这位长辈的个性，所以先是说道今天的天气很冷，再以“陪笑让坐”与“忙命倒茶”，并以眼色让贾宝玉先离去，这都是林黛玉深谙赵姨娘对于自己在贾府地位的不满、为贾环必讨厌贾宝玉的心机、捕风捉影及搬弄是非的本事，故以言语和行动让赵姨娘感觉受到礼遇与尊敬，让贾宝玉离开，避免掉不必要的传统男女之防的误会。

    林黛玉在贾府对待长辈皆是察言观色、乖巧顺从，并按照传统的礼节知所进退、应对得宜，但是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林黛玉与贾府长辈相处最多的就只有贾母，虽然王熙凤、李纨在辈分上较高，但是终究与林黛玉都是玩笑惯了，以平日相处的关系上来看，并不能算是长辈，所以并不属于此一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