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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生》与悼亡诗流

    《葛生》与悼亡诗流

    《诗经》里的诗,历来有许多种解读。好比这首《葛生》,毛诗是从怨刺角度解读的——《毛诗序》:“葛生,刺晋献公也。好攻战,则国人多丧矣。”清代长洲学者陈奂在《诗毛氏传疏》里面对此补充说“献公以鲁庄十八年立,僖九年卒。《左传》称其伐骊戎,灭霍、灭魏;伐东山皋落氏,灭下阳、围上阳、灭虢、执虞公、败狄于采桑。是其好攻战也。”但相比于毛诗从政治的怨刺角度入手解读此诗,我还是更倾向于沈泽宜“悼亡诗之祖”的解读。从悼亡诗方面解读《葛生》更有阅读时“念之断人肠”的悲抒。《葛生》一诗,每每注视得太久眼泪便会不由自主地倾泻,读来有归有光《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般的哀凉。

    叔本华曾经说过:”死亡的恐惧实际是超然一切认识之上的;人类最大的灾祸就是死亡的威胁。”人类总是会对死亡产生敬畏和恐惧——死刑迄今仍是威慑力最大的刑罚手段,但是是什么能够让一个女人哪怕沉浸在“断尽金炉小篆香”的肝肠寸断中,却毫不畏惧生死,忤逆人类的本能,自愿去坚守和奔赴与爱人百年后相遇碧落黄泉的约定?那便是爱。

    《葛生》一诗共五小节。全诗几乎全是女子的思夫的内心独白,情感奔放热烈。前面两节开篇以“葛生蒙楚,蔹蔓于野”和“葛生蒙棘,,蔹蔓于域”起兴——葛藤覆盖在荆树和棘草上,蔹草恣意生长在野地上和墓地旁。“域”是坟地的意思。《毛诗传》解释道“域,营域也”。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里进一步解释道“营域,或作茔域,葬地之称”。随着视角由远及近,从远处恣意生长的蔹草拉到墓地旁的野草,女子触物兴词,想起自己逝去的爱人。“予美亡此,谁与?独处?”“予美亡此,谁与?独息?”——我的爱人离我而去,现在又是何人在他身旁?是否他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予美”,《郑笺》注“我所美之人”,朱熹在《诗集传》里进一步解释说“乃妇人思其夫也”。由此我们断定,主人公是一位寡妇。念起亡夫,女子第一个关心的便是爱人是否会孤单,会无聊,可无论怎样,自己都再也无法照顾她的爱人了。女子对丈夫自发的关爱一下子拉近了读者与诗的距离。因为这种关切是我们都有体验过的,具有普遍的情感经验。她喃喃自问“谁与”“谁息”的拙朴而有炽热的爱意带给了我们情感上的高峰共鸣,一如千年之后纳兰性德在悼念亡妇时悲乎“谁念西风独自凉”——谁再来关心我会不会因为秋风而着凉呢?

    中间一节“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角枕,牛角做的枕头。“锦衾”,华美的缎褥。粲,通“灿”;烂,烂漫。闻一多先生在《风诗类钞》里批注“角枕,锦衾皆系死者所用”。女子看到墓地,就不由自主联想到丈夫下葬前陪葬的角器和服饰,音容笑貌,宛如眼前。可惜,一切都不再在了。每天自己都只能独自一人枕着枕头过夜。没有爱人相伴,一切毫无意义。就像“孤独”二字,拆开来看,有孩子,有植被瓜果,有虫鱼鸟兽,可这都与她无关。

    最后两节“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夏日,冬夜,借代时间之长。用这两个词来表示时间的长久,可见我们的先民早早就认识到不同季节、不同节气的白昼与黑夜时间是不同的,不得不感叹先民对自然的敏锐的洞察。“室,居”都是表示“墓室”。——夏日白昼长,冬天夜漫漫。等我百年后,和你相见于黄泉。

    冬天夜漫漫,夏日白昼长。等我百年后,回到你身边。以“夏日冬夜”状思念之长之久,以“同穴窅冥”寄托自己的希冀,以向死而生的刚烈明况心中的思念和爱意,真真念之断人肠啊。

    毫无疑问,《葛生》里的女子深爱着她的丈夫,正是这种爱,才让她违背人类的天性,敢直面死亡。这种纯粹的爱也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之一,正是由于它的破碎,《葛生》才有那么大的悲怆。鲁迅先生说“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正因如此,有情人阴阳两隔带来的悲剧感才如此浓厚。

    事实上,所有悼亡诗里一定藏着爱情诗的影子。悼亡诗是爱情诗的另一种形态。《葛生》正是这样的。宋代朱熹《诗集传》:“妇人以其夫久从役而不归,故言葛生有于楚,蔹生而蔓于野,各有所依托,而予之所美者独不在是,则谁与而独处于此乎?”清代方玉润《诗经原始》:“征妇思夫久于外,或存或亡,均不可知,其归与否,更不能必,于是日夜悲思,冬夏难已。暇则展其衾枕,物犹粲烂,人是孤栖,不禁伤心,发为浩叹。以为此生无复见理,惟有百岁后返其遗骸,或与吾同归一穴而已,他何望耶?”爱得越深沉,悼亡时的悲痛就越浓厚。爱才是悼亡诗的灵魂。

    后世悼亡诗名作如元稹《遣悲怀其三》、苏轼《江城子•乙卯二年正月十二日夜记梦》和纳兰性德《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除了在格律上出彩,更重要的是诗中蕴含的绵密真挚的情感。《遣悲怀》“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的哀婉信诺;《江城子》“不思量,自难忘”“明月夜,短松冈”的怅然若失;《浣溪沙》“当年只道是寻常”的心如死灰——你问我为何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爱她爱得深沉。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悼亡诗的悲楚一方面来自美好爱情的幻灭,另一方面来自明知求之不得的惘然。像《遣悲怀其三》“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即使我们合葬也无法倾诉衷情,来生结缘更是虚幻的企盼。《江城子》“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你如今见到我怕也认不出我这般头发斑白的模样了。哪怕在唐宋这两个佛教业报轮回说已经兴盛的朝代,诗人们也清楚地认识到逝者已逝不可追,哪怕你转生再入轮回,来世再见时应该也是陌生人了,此生情分已尽。这种朴素的唯物生死观才是悲彻的根由,死亡后便什么都不存在了,时间会抹去一个人存在过的证明。这便是李义山“此情已自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无奈哀楚,也是《蒹葭》里可望不可及的人生困境——为不可为之事,求不可得之物,甘之如饴。明知思念无益处,却仍时时刮肝搜肺牵肠挂肚,这是独属于悼亡诗的“渡河而死,其奈公何”的悲剧美。

    悼亡诗正应了张爱玲那句‘我以为爱情可以填满人生的遗憾。然而制造更多遗憾的,却偏偏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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