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粿与粿汁铺

    粿汁铺(一)

    冬日正午的阳光暖烘烘的,店面迎着暖意,门口的卤水锅却冷冷清清,卤汤冷了煮烫,沸了又凉。砧板上一副干燥的猪肠冷得缩作一团。台面收拾得很整洁,瓶瓶罐罐擦得一尘不染,排成一队蹲好。天花板上吊着一架巨大的风扇,崭新的瓷砖规整地贴在墙上,墙角长着通向阁楼的老式楼梯。女人打开卫生间的水龙头,指缝间泻下的水穿过几双中端镶花的筷子,流进洗手盆里四五只压满水的青花瓷碗。

    她很惭愧地关了水龙头。

    女人洗了手,才穿上围裙;点火,将猪肠放入卤汤。不知怎的,这围裙在她身上总是显得别扭。不合身么?围裙如雨衣,哪有什么具体尺寸?还是根本不需要?她在家做饭时,哪里穿过围裙呢?她一时半会找不出个穿围裙的理由,双手伸向背后,想把它解下来,又觉得刚穿上又脱下十分好笑。

    “要放卤蛋吗?”女人打断自己莫名其妙的纠结。

    女孩和她的母亲面面相觑,低声商讨了很久。“一碗放,另一碗……放一碗就好。”母亲转向丈夫,“你呢?放卤蛋吗?”“啊?好哩。”“早上不是才吃了蛋?”“多吃一个不行吗?”

    女人觉得这一家人很滑稽。一家三口都戴着眼镜,穿着运动风衣和球鞋。男人停车时,母女俩在门口扭捏很久,直到男人进来才肯进来,被问到下什么食料,总要回头问问男人,还得踌躇半天;男人也是一副不愿做主的怂样,像没听到别人讲话一样。总算说好了食料,好像没人打算问问具体价钱。

    那就多收点钱。女人心想,开店一个月了,总是没什么生意,不知道还能经营多久。

    她当了多年的家庭主妇,刚离了婚,孤苦伶仃,没有收入。眼见政府正在扶持这一带的饮食产业,她便用自己最后一点积蓄赌上一把,在这里租下店面。她之前考察过的:在这里随便推辆小食车都能收入不菲,周围罕有人卖粿汁,自己又素来有干净卫生的讲究,谋生应当不会太难。

    可是她错了。小店门可罗雀,不计装修下的血本,每日收入只与成本勉强持平,有时还要亏损。

    她恍恍惚惚地度过这个月,还没有习惯现在的身份。她大致明白自己的窘况,但不清楚为什么,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没人告诉她这些问题的答案。

    它们害得她头痛眼花忧愁烦闷,那么干脆不再去想。她拿起一口小水瓢似的锅煮粿皮。

    那口锅看起来实在小气。女孩的父亲看不过眼,忍不住问道:“能吃饱么?

    “怎么会——吃不饱?!”仿佛一句精彩的唱词,门外走进来个男人。他转向女人,使唤似的——“粿皮多下点,吃到饱去。”

    女人头也不抬,右手持夹子捞起猪肠,左手笨拙地穿手套,一段猪肠切了半天。

    男人站在女人身后看她做活,俨然经验丰富的大厨。

    “浇上卤汤,对。”

    “卤蛋切成两半,摆上去。”

    偶尔有一两辆摩托车远远驶过,发动机的声音很快被店里的寂静吞噬。

    女人做好了三人的粿汁,小心翼翼地,一碗接一碗地端过去,又点醒炉火。锅里的汤水咕咕冒泡。

    男人仿佛觉察到说话无人理睬的尴尬,便闭了嘴,拣了靠门的桌子坐下。

    猪肠剩余不多,女人取下一大块卤肉,豪爽地投进锅里,为身旁晾得十分寂寞的粿皮盖上一大勺热卤。这时才有种熟练的、掌控的、适应的感觉。

    一时闲下来,她看了看男人。

    一个月前她来这里开店,他一眼认出她是小学同学,她却对他没有印象。他在附近开茶铺,偶尔前来帮忙,待到和她熟识起来,中午常常过来蹭饭。

    卤肉几乎要煮烂了。她急忙把它救起来切片,又补偿似的放上两瓣卤蛋。一大勺卤汤烫下去,整碗粿汁显得非常饱满。

    男人用筷子搅了搅碗里的粿皮,好像在清点卤肉的数量。

    “早上我吃鱿鱼仔配糜,昨天在海边钓的,鲜美!”

    “刚才去人家里食茶,肚子困得爱死。中午过来吃碗粿汁,今夜再去聚顿海鲜。”

    女人对他一无所知,认识这么久,还没去过他的店铺喝茶。

    她用热水冲洗菜刀,低声应道:“是单丛吧,这样消食。”

    “嘁,三百一斤以下的茶我看不起“那你可过土豪,什么时候把吃粿汁赊的账还我哩。一碗算你十块就好。”女人心里长了几分底气。

    行人走过,高声问道:“有牛肉丸无?”

    “又不是粿条面,哪来的丸饼?”男人搭腔。

    “下什么都好,欢喜就好哩,为什么不能有丸饼?”女人想压制他无端生出的嚣张气焰,话音刚落又觉得生硬。

    男人见女人主动应话,停下筷子,笑嘻嘻地走向灶台,“我要吃咸菜。”

    “我自己做的咸菜,尝尝好不好吃。”女人抬起头来,脸上泛着一点油腻的红光,递来一个罐子。

    她不经夸。

    “我们试试。”女孩的父亲叫女儿去添。

    男人又问:“有糜配无?这咸菜做得好吃。”

    女人笑着迎过来,抢过他的碗:“我帮你添。”

    “糜煮得也合意。”

    “我炸的盐花生,你们吃吗?”女人很有自信。

    “当然要吃。”男人又拿来一个碟子。

    微小的得意在女人心中攒聚起来。她姿色不差。他每次来吃粿汁,都戴着一张笑吟吟的面皮,说些似真似假的鬼话。她当然要防备这种人,又为他的欣赏无比自得。

    “这花生太硬。”女孩的母亲说道。

    “哦?可能炸太久了。上一批就做得不错,我自己尝过。”

    女人突然觉得自己被打回原形。她多自卑。她不会赚钱,对外界一无所知,被家人嫌厌。丈夫常年在外出差,回家倒头便睡,只给她留下一堆发臭的脏衣服;儿子是她带大的,随着他见识增长,也越来越瞧不起她。熬到孩子长大成人,她才提出离婚。她不顾一切地提出离婚,她迫不及待要去过新的生活,她所认为的新生活的前提是与眼前一切断绝关系。

    现在她才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无助与无能。所谓独立的精神和决绝的勇气有什么用呢?谋生并不因她的改变而变得容易。

    一家人吃饱付了钱便走,没有对女人周到的服务留下任何好评。

    女人有些失落,解下围裙挂在一旁。

    她望向男人。

    碟底只剩细小的盐粉。他帮了她很多小忙,聚少成多,也是很大的人情。若是一开始没有他帮忙张罗各种琐碎又麻烦的事,这家店不一定能开起来。

    就是天天蹭饭也无可厚非。

    “嗝——你未吃吧?我做一碗粿汁给你尝尝。”男人吃饱了,自觉地把碗拿到洗手间去。

    “唔,那我哩要卤肉和腐皮,不要卤蛋哦。”

    店里只剩两人,女人觉得神清气爽,语气里添了几分俏皮。

    “我曾经承包过整个后厨,你信不信?”男人穿上她的围裙,“过窄哩,小里小气的。不穿上又无大厨的感觉。”

    “诶,你觉不觉得那家人畏畏缩缩的?”

    “五十步笑百步。”

    男人做事很麻利。粿汁端到女人面前,热气氤氲的——烘托出冬天的意味。

    她这段时间太忙了,忙得不知道冬天到来。

    人一忙,全身劳碌起来,也不觉得冷。

    男人站在一边,双手叉在胸前,观察她吃粿汁的情态,仿佛在欣赏一幅生动的油画。

    她被盯得不自在,“吃饱就回家看店去。”

    男人没有应话,也没有变换姿势,好像在她身上看出了什么端倪,要继续深入研究下去。

    她突然也放松了,别人怎么作为,自然有他们的道理。

    她端起碗来,无拘无束地喝汤,不如说是灌汤。这汤是温和的,虽不似那些辛辣的汤一般刺激,却也有取暖的功效。一些细碎的粿皮,也随奔流的汤汁顺溜地滑入食道。

    全身都是热的,热才能反衬冬天的冷。

    她想起前几天的梦。她梦见自己已经穷愁潦倒,走投无路。这时不知从哪飞来一条龙,瘦得像蛇,双眼圆瞪,五爪外翻,毫无威严,反倒滑稽。

    龙说:“拿我一只眼睛去卖钱,姑且应付生活。”说着掏出一只眼睛扔过来。那只血腥的眼睛直直飞向她,黑目珠还在转着,呆滞又恳切,可她哪里敢接。

    那只眼睛坠到地上,摔成一摊血泥。

    放下碗,已是一年以后。她在附近寻觅好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粿汁店。

    她挽着手提袋,慢慢走过自己租过的店面,现在是家热闹的粿面铺。

    店里早坐满了,仍有人陆续挤进来。一个赤身男人独自看管两口大锅,应付自如。

    台面黑黑黏黏的,食材撇在上面。去年洁净的瓷砖现在变好油腻。

    女人看着赤身男人肚腩上大摇大摆的汗湿的肥肉,无端想起猪肠上湿润的白色脂肪。

    她皱起眉头。

    “有猪肠无?”脱口而出,好像在通过对比炫耀别人没有的长处。

    “又不是粿汁铺,哪来的猪肠?”

    女人忽然加快了脚步,行色匆匆,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好像急于找回什么丢失的物件。

    散步的老人见她神色焦灼,上前问道:“妹啊,你在找什么?”

    她停住脚,东张西望了好久,才发现眼前热心的老太太。老太太佝着腰,在她面前像个卑微的仆人。

    “请问这附近有茶铺吗?

    “茶铺?没有吧。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有茶铺啊。妹啊,你找错地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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