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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真理之径/与梦中的你相见

    雪白色的公道上,一名擎着王室旗帜的信使疾驰而过,沿途的堡垒守卫不多问半句就让他通过。出发前,他听取了同僚的建议,打算在暴雪来临前全速抵达自己的目的,但头顶的乌云正在渐渐北去,太阳也亮得正好,便渐渐悠闲下来。

    他原本一直沿着鳟河前进,河边站着一头抓鱼的棕熊正拍打水面,时不时捞上一条鱼来。马蹄声大概惊扰到了鱼群,棕熊抬起前掌朝鸦卫人发出咆哮,看起来像是要把他抓起来当晚餐。侍者抓紧缰绳匆匆远离,找到跨越鳟河的木板桥,才算是离开了鸦卫腹地。

    庄园领地随着临近边境而变得稀少,小村落散在各处,行人腰间都挂着斧头,偶尔有人身背弓箭。他们看到跑跑走走的疲惫使者,朝他挥挥手:“旅人先生,要不要过来休息?我有吃的和喝的。”

    使者是有很久没喝水了,便调转马头往人多的地方靠近。所有人都站在原地等使者过去,一双双眼睛死盯着他,让他觉得不自在,他稍微勒马,在不远处逡巡不进。

    “怎么了,你不过来吗?”说话的人一揽手,示意他来人群里。

    使者咽了口口水:“不了,我去河边取水。”

    “我们这里还有吃的。”

    “我不饿。”

    男人的笑容变得僵硬,身后一个猎户悄悄取下身上的弓箭,但还是被使者发现了,使者立刻转身逃跑。猎户推开挡在面前的人,朝快马远离的方向拉弓射箭。弓箭直直飞向使者的后背,最后射中了马儿的后腿,箭头没入皮肉,马儿踉跄了一下,使者尽力伏在马背上,差点就被甩落在地。

    使者逃走后,那群人又追出一段距离,但很快就放弃了。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大家明明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同胞,这次出行也是为了像他们这样的人。想到这里,使者狠狠地甩动缰绳,但他的坐骑已经没有力气继续跑了,痛苦地发出虚弱嘶鸣。

    他又催着马儿往前走了一段路,终于来到镇子上,这时他的马一步都不愿走了,两条后腿不停地打颤,血迹一直延伸至他们来的方向。使者想找人换一匹马,镇上的居民告诉他只有不远处的农场主养了马,他只好半推半哄地把马儿带去农场。

    镇子外的农场很大,不穿上衣的奴隶在田地的一侧劳作,另有一片休耕的地。如果把这座农场算在镇子里,称得上是一座小卫城了。奴隶听到马蹄声,挺起酸痛的背脊,望见跪在地上的马匹,没有多说一句话,重新低头打理作物。一年一度的丰收节即将到来,农场主让他们及时完成收割,以应对前来收粮收税的城镇士兵。

    使者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看上去像是农场主的人物,那人戴着足以压垮鼻梁的眼镜,一个奴隶跪在他面前,头顶一张小矮桌,他就把手臂放在上面记账。

    “你说你是王室使者?”他透过镜片大量了使者一番,“看上去的确很像,但我做不了主,我只是个记账的。”

    “我要征用一匹能赶路的马。”使者摆出应有的架子,左手搭在心前,并清了清嗓子,“我的话等同于克洛维亲王的谕旨,你必须服从。”

    记账的顿了一下,确定四周没有士兵后才继续说话,手下算账的活也没有落下。“使者先生,我对殿下的敬意无需多言,但一匹伤马……会令我的主人为难。您知道,就算它伤愈之后配给王室传令,这期间还有医药费、保养费、饲料费……”

    “够了!”使者把三枚金币一枚一枚地按在矮桌上,奴隶的身体被压弯了一节。“这是补偿,快给我马,我要是迟了,就把你的头砍了!”

    记账的垂眼看着金币,叹了口气后才答应他的要求,慢吞吞地走向马厩。使者本以为自己可以挑一匹好一点的马——他甚至没想过要最好的——结果那个该死的指着一匹短腿马道:“您可以牵走这一匹。”

    使者忍无可忍,他抽出腰间代表查美伦家族的细剑,在记账的面前划了一下,立刻切开了后者的鼻孔。记账的惨叫一声捂住自己的鼻子,跪在地上蜷缩起整个身体。一旁的奴隶被吓了一跳,矮桌和账本翻倒在地,墨水浸染了刚刚写完的字迹。

    使者牵走了一匹看上去很健壮的马,并额外丢下一枚银币作为医药费。记账的大气都不敢出,颤巍巍地指着奴隶让他来扶自己。奴隶抱着他的肩膀透过指缝靠他的伤势,事实上血流得不多,只是鼻孔变成了三瓣。

    农田里的奴隶听到了惨叫声,又看见那人出门后收起细剑的样子,全都低头装作没有看见。使者心想,出发前要是带一把更显眼的武器,可能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

    新坐骑一口气将使者带到了东面边境的挪尔威庄园,只有在这里可以看见卫城旗帜和领主旗帜在旗杆上共同飘扬的场景。站在剑上的乌鸦似乎随锦缎的扭动移动了目光,它死死盯住在公道上心虚张望的使者,随时都有可能啄掉他的眼球。

    使者缩了一下脖子,本想再靠近一点庄园大门前的堡垒,公道两旁突然蹿出几名鸦卫士兵。他们的脸上挂满了冰霜,口气也分外刺骨:“停下!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我是亲王派来的使者,身负诏令,我要见挪尔威大人。”

    士兵和农场上的会计一样打量着他,最后伸出一只手:“把诏令给我,你可以回去了。”

    使者莫名地觉得好笑:“我凭什么要听一个士兵的话?我要亲眼见到公爵。”

    “那你真是不走运,公爵昨天离开主堡,去庄园各地巡视了。”

    “那,那我也要见到他!我就在主堡里等他,带我进去。”

    士兵像被冻僵了一样杵在原地许久,才同意领使者进入庄园,并命斥候前去向公爵通报。

    使者随指引经过了庄园大门,亦即是一座带有拱门的堡垒。士兵一直闷头向前,堡垒上的守卫也不过问。“原来殿下还知道我们挪尔威家。自从大人战死后,他就没有来过。”他说的是前任公爵,那位人尽皆知的鸦卫豪杰。

    使者为了维护主人的形象,接上了几句好话:“殿下记得每一位公爵大人的名字,挪尔威大人当然不会例外。我是第一位被派出的使者,他已经等不及要见见爵爷了。”

    对此士兵并不领情:“殿下要见一个小屁孩,肯定是要解决非常重要的事。”

    使者下榻主堡内的客房后,将沾血的细剑擦干净,随时准备面见公爵。当日夜里小加福林就返回主堡,他穿着一身白裘衣,走进大殿时还在骂骂咧咧:“我都说了没必要去见那些贱民,和他们好好说话有用吗?就应该拿鞭子抽他们。”

    随从一边附和一边提醒他要接见卫城来的使者,小加福林走到宝座前,踢了一下底座才坐上去。他看了一眼边上空荡荡的栏杆,有些后悔把自己的爱犬给炖了。

    总管带使者上殿议事,后者边走边审视小加福林,仿佛是要确认他是否是那位英雄的继承人。总管同情又无奈地闭上眼睛点头,并高声向使者介绍:“您见到的乃是加福林·挪尔威二世公爵,克洛维亲王的直属领主,当心存敬意。”

    “我代表克洛维亲王向您问候,尊敬的挪尔威公爵。”使者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本正经地宣读诏令了。“亲王殿下已下达诏令,命所有鸦卫公爵在听令后三日内前往鸦卫城,共同商讨领民骚乱对策。”

    “又是这件事!”小加福林尖叫起来,“真是烦死了,不去!”

    “您当然可以不去,但如果殿下问责起来……”

    “那又怎么样?你可以滚了!”小加福林一挺身跳离宝座,“现在都多晚了?我要吃东西!”

    使者憋着一口气,什么都说不出来,脸都变绿了。一旁的总管担心他回去告状,只好如此说:“今天已经很晚了,公爵是希望明日启程。在此之前,您可以随我去见见公爵的母亲,茜泽尔·挪尔威夫人。”

    自从前任公爵离世,茜泽尔夫人从公爵卧室搬到了一间更小的房间,没有华丽的大门,也没有守卫看护。总管半举起手,迟疑了一下,才勾起手指叩门。他尽量清楚地自报身份,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好擅自推门进去。

    使者看到一个胖女人面对房门坐着,身边有一张紧挨着石墙的木榻,被子灰黄灰黄的,恐怕原来不是这种颜色。两人入内后,女人仍没有反应,呆望着他们的头顶,舌头顶着上门牙。

    “夫人,这位是鸦卫城来的使者。”总管称她为夫人,这让使者瞪大了眼睛。“克洛维亲王召公爵大人前去卫城议事,但大人他拒绝听令。”

    “去卫城?”女人疑惑地偏头,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抓住总管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加福林不能去卫城!这是奸计!克洛维,克洛维要杀他了!”

    总管在使者的帮助下挣脱出来,轻轻喘道:“夫人!我说的公爵大人是您的儿子,也就是加福林二世!”

    “哦,是我的儿子。”茜泽尔倒坐回椅子,仿佛完全失去了生机,灰暗的皮肤犹如死树的皮。“他完成战锤的训练了吗?马术娴熟吗?他必须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没时间和卫城的名流……”

    夫人的呢喃声越来越轻,直至最后变成细弱的吐息。但总管知道她还清醒,当着她的面继续说:“夫人,如果这次拒绝亲王的诏令,恐怕起兵的计划就会败露……”

    使者惊骇地瞪着泰然自若的总管,他想到了史书上写的挪尔威之变。那件事至今都是个谜,没人知道身为先王老友的加福林为什么会图谋还是婴儿的克洛维,而那时他已是摄政公爵。有人说他一时脑热,也有人说他也是个疯子,但无论如何,他已在十年前为了克洛维而牺牲,证明了自己的忠诚,谣言也就慢慢消失了。

    闻言茜泽尔重新睁开眼睛,眼神中满怀期盼,也许那个时候加福林就是这样被骗进鸦卫城、然后被缚的:“对,杰夫必须去鸦卫城,摄政公爵不主持朝会,一定会令人起疑!我会让公爵去的。”

    虽然是连哄带骗,但终于得到了夫人的承诺。总管回头朝使者疲惫一笑,后者忽然觉得同情,心里不怎么畅快。

    次日,庄园外突然下起大雪,狂风吹得大门嗡嗡作响,仆人在铁盆里加增炭火。使者参加了朝会,这是他第一次坐在铁制的长桌前,每张椅子都铺着暖和的羊皮。

    小加福林显然还没有睡醒,身上还穿着睡袍,使者料想这样恐怕很难立刻上路,壮着胆子直接进言:“大人,殿下的诏令不容耽误,请您速去鸦卫城参加会议。”

    “我不是让这个人走了吗?”小加福林皱着眉头揉开眼睛,然后指着窗外,“外面那么大的风雪,你让我怎么去?”

    使者闻言大喜:“您这是答应去了?”

    年幼的公爵这才发觉自己说错话了,坐在宝座上大喊大叫,拉扯睡袍:“让他滚!让他滚!”

    “住口,你这个小混账!”

    茜泽尔夫人推开大殿后门,跨着大步子走向自己的儿子,和之前一样,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又甩了小加福林一巴掌,巴掌声在铁做的大殿里来回荡了几轮。“你父亲是怎么教你的?就教你如何撒泼了吗?”

    小加福林被甩倒在地,脑袋晕乎乎的,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朝前胡乱一指:“给我杀了这个女人!”

    士兵挺着长矛不敢动:“她,她是您的母亲……”

    “我说,杀了她!”

    茜泽尔趁士兵没反应过来,一把夺过长矛,拿矛尖敲在小加福林的脚边。小加福林终于知道害怕了,坐在地上用手一点点倒退,几位爵爷上来挡住夫人,让她不要发怒。

    “就算是大雪,你也要去卫城!”她手里的长矛对着小加福林的鼻头,“挪尔威家没有怕雪的人!”

    “今日大雪确实非同寻常!”总管心中后悔,只身横在茜泽尔面前,“即使是最熟路的猎人,也不敢在今天出门的,请您准许大人等天气转好了再出发。”

    士兵将夫人扛回房间,留下一堆还在受惊喘息的爵爷。他们把坐在地上的小加福林抬回宝座,后者紧攥住扶手,还好早上处理过个人问题,这回没有尿出来。

    使者有些不忍心,只好站起来劝道:“请大人在雪停之后前去鸦卫,一路上也可以散散心。”

    小加福林没有正面回答,其余人开始朝会的下一个议题。就在总管正在报告今日庄园领内的动乱时,一名斥候从边门入内,掩住嘴巴在公爵耳边说话。小加福林听完,扭过头去瞪着满身雪尘的斥候,强行打断了总管的发言:“你说谁来了?”

    “是英菲宁王妃。”这次士兵说得响了,“王妃昨晚穿过暴风雪,现在就在大门附近。”

    王室马车在风雪中摇摇晃晃,马匹前方飘着一个红色的大火球,隐藏在鸦卫各处的斥候就是看到了它,用吹口哨的方式引导马车在公道上行驶。

    贝伦和一名白袍子法师坐在马车尾的横板上,两人都把自己裹得像蛹一样,可冷风还是不停地往缝隙里钻。法师需要手持打仗,戴着皮革手套的手伸在外面,羽绒的袖口仍露出一点细细的手腕。

    贝伦被闪闪发光的法杖吸引住了,当佣兵这么多年他也没见过什么法术,毕竟老爷是狮卫人。法杖顶端仿佛亮着一颗巨大的星星,它若是变亮,马车前面的火球也会跟着变大,整辆车就温暖一些。年轻的疯子伸手去碰法杖,但他忘了自己身前没有任何阻挡物,幸好那法师用手臂把他推住,他才没有滚下马车。

    这是贝伦第二次来挪尔威庄园,他本以为会看到瓦莱泽前来迎接,但一列威风的毛皮披风之中没有那个男人的身影。

    这次出行英菲宁穿的是雪白的叠裙,塞满乌鸦羽毛的帽子连着大披肩,两手交握着藏在披肩底下。狂风吹得薄裙布都贴在王妃身上,所有领主和将军都借这糟糕的天气眯眼看着她的肚脐。很多鸦卫人都坚信一个传说——英菲宁王妃吃掉了一种名为“妒火”的东西,所以从不畏惧严寒,但代价就是永远遭受所有女性的嫉妒。

    小加福林匆匆忙忙地从主堡里出来,他花了很长时间换了一件漂亮的衣服。英菲宁看到他,立刻笑开了花,并向他张开双臂:“我的小公爵!”

    小加福林一把扑进王妃的怀里,狠狠地吸了一口她身上的香气,把脸埋在她的心口。“英菲宁阿姨!你怎么会来?”

    “我太想你了,正好殿下要召你去,我担心使者不能好好尽责,就自己来了。”

    英菲宁第一次见小加福林是在结婚之后。挪尔威一家由于各种不便无法参加那场婚礼,所以她也是在这座庄园里见到那个三岁的孩子的。那时候茜泽尔不胖,挪尔威公爵向王妃表达了敬意,说希望能看到克洛维收起他的性子。

    “我正准备去呢。”小加福林挠了挠头,“但雪下得很大。”

    “殿下会谅解的。”英菲宁挽着他的手臂,请他带自己去暖和一点的地方。“您也可以写封信给我,那就不用在这天气出门了。”

    这话正好被门内迎接的使者听见,他本想出声,但一想到王妃的身份,便把话咽了回去。

    英菲宁向众挪尔威封臣问候,揭开帽子,一甩脖颈,散开漫漫的秀发。作为王妃的侍者,贝伦从后面走近为她整理长发,也许是直接触碰了她的身体,不少人注意到了贝伦,小加福林更是指着他的鼻子大喊:“这不是,这不是那个疯子吗?”

    众人大骇,一名士兵抓住贝伦的手腕:“从王妃身上拿开你的脏手!”

    贝伦皱起鼻子露出牙齿,这更让人确定了他是个疯子的事实。英菲宁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向小加福林:“您认识他吗?”

    “是瓦莱泽带他来的,他是个疯子,”小加福林朝被钳制的贝伦吐口水,“我本想留他当宠物,却被他逃了。”

    “那现在是物归原主了。”英菲宁用手指点着脸颊,“不过我很好奇,您要如何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当作宠物呢?”

    小加福林得意地一笑,用眼神示意身旁的两个强壮随从。这两人本来是为公爵养猎犬的,但自从那三条不争气的狗被炖了之后,他们就看不到小主人什么好脸色了。现在他们麻利地将贝伦扣在地上,拿出腰后的绳索,在压制挣扎的时候仍能准确地套住他的脖子,然后打上一个活结。只要贝伦妄动,他们就缩紧绳圈,把他勒到失去意识,再拖到宝座边上的横杆上系牢。

    小加福林暂时离开宫殿,属臣们早就忘了一大早起来是为了什么,坐下来准备看好戏。英菲宁趁所有人不注意,向克洛维的使者说话:“你看到我了,回去吧。”

    使者唯唯诺诺:“我会向殿下说明情况的。”

    英菲宁坐在使者原来的位子上后,小加福林拿着藤条回到大殿。他随意挥舞了一下,呜呜的风声令人不禁缩起脖子。贝伦似乎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朝小加福林猛扑过去,但就像所有曾被拴在这里的动物一样,脖子上的活结立刻缩紧,将他勒到半死,喉咙里只能发出“嘎嘎”声。

    小加福林冷哼一声,之前被这疯子欺负过,这次一定要十倍奉还。亮晶晶的藤条呼地甩在贝伦的毛皮外套上,众人应声惊呼,但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实在挥不出什么力气,贝伦只是因为感觉到有什么在碰他,才稍稍翻了个身。

    公爵跺了两脚,令士兵把疯子身上的衣服去了。

    拉扯之下,贝伦的衣领被人一把掀开,里头是一层层的精致衬甲,普通的鸦卫士兵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小加福林红着眼踹他的正脸,蹲下来抓住他的头发,让所有人看看满是鼻血的脸:“你竟敢欺骗王妃!我要把你阉了!”

    士兵像给牛剥皮一样一左一右扯开里衣,终于看到了贝伦的皮肤,这也是英菲宁第一次看见他的身体——那天伊薇悄悄告诉她,贝伦身上画满了怪异的图案。一条黑色的粗线条穿过贝伦的心膛,在正中央分离成三叉戟的形状,中央一条刺像喉咙,另两条绕过肩膀直至后背。肋骨的凹陷处被红色填图,因年代久远变得黯淡,有几条随身体变形稍微偏移。背上的线条更为复杂,三叉戟的左右两头各自又分为两条绕在一起的线,组成一个又一个的菱形,大小几乎完全一样。

    各种各样无法分辨的线像绒毛一样遍布贝伦身体的各个角落,不近看的话难以发现。这些细线条在贝伦扭动时也同样乱舞起来,仿佛要往地上不断蔓延生长,一旁的士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跌跌撞撞地爬开。

    小加福林也被吓到了,但他发现英菲宁一直在看着他,狠下心来高举藤条,大喊一声抽了下去。藤条看上去都没有打在贝伦身上,皮肉便向外绽裂,贝伦瞳孔一缩,发出类似女人般的尖叫,连着叫了三次,把所有的力气都泄了出去,额头抵在地上不停嘶呼。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为何公爵看上去如此得意了,他用盐水浸了藤条。小加福林发现贝伦身上的东西只不过是怪异一点的图画,挥动藤条的手更加利索了。可惜他再也使不出足以皮开肉绽的力道,红红的印子“观赏性”不太够。

    王妃翘着一条腿,藤条落下时会露出笑意。一名爵爷试探着称赞了公爵,让她笑出声。一察觉这能让夫人感到高兴,所有人都开始大声叫好,陪她一起笑。

    英菲宁朝她的随行法师招手,后者凑到她面前听完话就退下了。小加福林又接连抽了几次,直到气喘吁吁为止,撑着膝盖休息。

    士兵把半死的贝伦拖到后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他们本打算按照公爵的命令把他杀死,不料门后伸出一只留着平整指甲的手,在他们面前打了一个响指,蓝色光芒一闪,两人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还剩最后一丝意识的贝伦感觉身体忽然变轻了,双臂悬垂下来,触及不到地面。他听到有个女人的声音说她是王妃的随行法师,要找一间干净的房间。他想要说话,但喉咙里腥腥的,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法师推开房门,手往前一指,贝伦的身体就飞向榻上,面朝下趴着。那背上触目惊心的鞭痕和怪异图案交织在一起,令法师无从下手,只是施法往他身上洒水。

    贝伦的腰带上滚下几个玻璃瓶子,法师一个个打开来闻,里面有极浓郁的迷迭香水,刚打开盖子就飘到了门外;有什么味道都没有的绿色糊物,糟糕的卖相让人不想触碰;也有普通的白色粉末,瓶身比其他几个磨损得更厉害。法师挑了半天都不知道那些对外伤有益,索性撇下这些瓶瓶罐罐,开始在榻的周围画下法阵。

    法阵的圆形轮廓随意地将木榻圈起来,接着画与之想接的几何图形。如果某些地方被贝伦挡住,线条断开也无伤大雅,仍然能发挥功效。在空余之处,法师写上晦涩的咒文和简单图案,几乎无法分辨那到底是什么,简直就是毫无意义的涂鸦。

    法阵完成后就自动散发出奥术光泽,一眼就能让人明白“它奏效了”,许多年轻人就冲着这样的成就感学了法术。法师念了几句晦涩难懂的话,一边在贝伦身上的伤口上用手指勾勒,留下一个个发荧光的圆形。确定没有遗漏之后,法师平举手臂,以握紧拳头作为法术开始的标志。

    突然,开裂的皮肉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如同人嘴一样向内合拢,贝伦全身因此抽搐了一下,背脊向上挺起,两臂向后张开。皮肤互相撕扯引发的刺痛将他直接痛醒,他看到自己正在一间小房间里,一个白色的影子如鬼魅般在他额头附近飘荡,他很想再睁大眼睛,但身上每一处伤口都在喷发灼痛,让他不得不低头闷哼。

    奥术能量顾鼓动出的风吹开了法师的帽子,落下来的长发竟然是银色的,五官和这片兰德叶尔大陆的人不太一样,长了个小巧的鼻子和一对淡色的瞳孔。

    就在贝尔半死不活的时候,大量美食摆上餐桌,挪尔威庄园的大厨们没想到王妃回来,恨不得自己跳进锅里炖了做成菜。大碗盛的杂烩汤里浮着适合女士享用的小块肉块,卷心菜心已经酥烂得透明,汤水尝起来有一丝清甜。

    小加福林对如此寒酸的菜肴感到抱歉,低着头拿银制的汤勺堵住嘴,却又忍不住抬眼偷看英菲宁,额头上挤出了条条皱纹。王妃手臂支在桌上,心不在焉地往口中送汤,桌子下面的光溜脚尖其实已经伸到小加福林那里了。她不太确定这一招对一个还没什么经验的男孩儿有没有效果,但事实上这非常受用,年幼的公爵以为是在和他玩,也踢掉鞋子,和英菲宁的脚趾贴在一起,还发出令旁人不解的咯咯笑。

    总管此时去请茜泽尔夫人出来用餐,他告知了王妃驾临一事,恳请她不要逾矩。但夫人并不领情:“那个巫婆来干什么?”

    总管叹了口气:“王妃亲自来请公爵去卫城议事,足见殿下多么看中挪尔威家。请夫人抓住这次机会,不要让大人难堪。”

    闻言茜泽尔本来还很高兴,但等到见了英菲宁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她的脸色阴沉下来,往桌底瞥了一眼,发出故意给别人听的冷哼。

    小加福林本来玩得很高兴,看到老女人过来,脸皮耷拉下来,汤勺胡乱搅动肉汁。茜泽尔皱起眉头,大声提醒他用餐礼节:“食物是用来吃的!”

    年幼的公爵鼻中出气,索性把勺子放下。英菲宁此时搭话:“这次殿下请公爵去,是为了解决鸦卫百姓的生计问题。大学士提议,各领主用购买产出的方式向领民提供金钱,再适当降低税负。”

    小加福林努力地思考:“庄园里的产出,原来不就是我的吗?”

    英菲宁笑道:“公爵大人真是聪明,这才是道理!等你长大了,应该来卫城当大学士。”

    年幼的公爵涨红了脸,忍不住勾起嘴角,用汤勺挡住自己的笑意。

    茜泽尔瞪了一眼小加福林,显然她对此有不同意见:“一个孩子能有什么见解,会比大学士高明吗?”

    “孩子再小也是公爵。”英菲宁垂下睫毛,“他有话语权。”

    茜泽尔突然摔下勺子,汤汁溅出碗外:“你以为你是他的谁?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吗?”

    “够了!”小加福林一拍桌子离开座位,“我怎么想还要别人来决定吗?这餐是不能吃了。”说罢走向后门。

    两位女士现在才知道默不作声,直到用餐完毕,茜泽尔率先离席,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将房门重重关上。英菲宁又坐了一会,问管家公爵去了哪里,后者说他在书房,没人敢在这时敲门。

    英菲宁抚着冰冷的铁墙壁往前走,到了领主的私人领域,墙壁才变成木制的。书房在领主卧室的隔壁,门两边的烛台上点着蜡烛,说明房里有人。她犹豫了一下,弯起食指轻叩房门:“公爵大人?”

    王妃没有得到回应,但也不准备走。过了一会,门被拉开一个小缝,英菲宁看到了小加福林红红的眼眶。

    “阿姨……”年幼的公爵低下头,“我已经受不了了……我的身边都是一群疯子,这个时代见一个正常人就这么难吗?”

    “这不是你的错,我亲爱的。”英菲宁试图进入书房,小加福林没有抵抗,门被推开了。“再看看你身边,仍然有许多爱你的人陪着你。你的总管时常帮助你处理政务,你的将军为你守护庄园,他们都为你死心塌地,你应当把他们当作家人。”

    小加福林的书房很昏暗,只有书桌前亮着两盏烛台。书架嵌在墙里,最上层一直顶到天花板,需要站上梯子才能看清书脊上的名字。虽然这间书房让人感到昏昏欲睡,但是一想到能在屋外风雪交加日子里坐在软垫靠椅上盖条羊毛毯子,周遭漆黑一片、无人打扰,谁也免不了抱着书簿沉入梦乡。

    小加福林牵着英菲宁的手来到桌旁的靠椅坐下,他对这里很熟悉,不会碰到桌角或架子,看来平时没有前来。“可他们终究与我没有血缘。”他叹了口气,“我想要出去玩,他们却和我讲身为公爵的职责;我想要推辞宴会,他们却提醒我身为贵族本分。在他们那里……这不是我想要的家。”

    小加福林四岁当了公爵,摄政人换了一个又一个,直到茜泽尔夫人推他坐上宝座。有时他看到农夫的儿子在雪地里打闹,心中满是怨恨,彼此明明年龄相仿,他却要坐在各种材质的方盒子里读书写字、听人唠叨。

    “你有很多家人,不仅是挪尔威庄园是你的家,整个鸦卫都是你的家。”英菲宁揽住小加福林,让他坐在自己身上。“我也是你的家人,如果你有什么烦恼,大可以和我说。”

    “真的可以……和你说吗?”

    小加福林转过身去,改成跨坐的姿势埋在英菲宁的怀抱里。浓郁的芳香令他心神恍惚,身体各处传来的柔软让他像水中的小船一样不断颠簸,找不到平衡。

    还记得在很久以前,茜泽尔还没有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小加福林也曾抱过她。同样是丰肥,茜泽尔那遍身疙瘩的肌肤一碰就陷了下去,还有些许刺痛。总之那是不好的体验,小加福林不曾想拥抱她第二次。

    现在他已完全沉溺,挣扎着搂住英菲宁。“和我讲讲我父亲。每个人都在夸他。”

    “哦,他确实是一位英雄,请您不要怀疑……”

    半小时过去了,书房门上的蜡烛还亮着,仆人觉得不对劲,公爵平时是会钻进去看书,但更多只是找个没人的地方乱发脾气,没一会就出来了。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总管,说是王妃进书房找公爵之后到现在还没出来。

    总管听了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推开仆人就要去敲门,但弯曲的手指停在门前,没有发出声音。他想了想,最后还是默默转去了茜泽尔夫人的房间。

    “英菲宁在加福林房里?”

    听到这个消息的茜泽尔仿佛从噩梦中惊醒,在狭小的房间里左右巡视,最后拖着椅子就要出去,被总管一把抓住:“不是你的丈夫!是你的儿子,儿子!我们还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不能武断地认为发生了什么。”

    两人气势汹汹前来书房,佣人还在门外守着。总管还想再提醒夫人说话时的态度以免吓到小加福林,但她已经在用拳头捶门了:“英菲宁,给我出来!”

    总管用身体拦住她,接着去听房间里的动静,不料英菲宁不紧不慢的应答声很快就传出来了:“夫人?我这就来。”

    王妃拉开房门,走廊上的亮光让她有些不适。小加福林就在她身后,服装没有杂乱的痕迹,一切都看上去很正常。但茜泽尔不想放过任何人,她把小加福林从门里拽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他的脑袋,还不明所以地尖叫。

    “你干了什么!你在里面都干了什么?”

    “英菲宁阿姨和我说了很多我父亲的事!”小加福林抱住头蹲在地上,“她说我父亲是个大英雄,每次战斗都冲在最前面,最后是为了保护亲王殿下,光荣战死的!”

    “小的时候你一直和我说,父亲有朝一日能坐上君王宝座,但我不觉得那是一个公爵该做的事。”小加福林吸了一下鼻涕,不让人看到他现在的面容。“是英菲宁阿姨让我知道了他是多么令人敬佩,你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这么多人面前对她凶狠,这不是第一次了……”

    茜泽尔的身体动摇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她口中碎碎地默念,顶着一头乱发离开了。英菲宁按着自己的裙子蹲下来,轻轻搂住小加福林的肩膀:“这不是你母亲的错,这世上有千千万个加福林·挪尔威,那是她爱的那一个。公爵他从那件事中醒悟之后,一直都是殿下的好朋友和可靠的长辈,也一定有很多人曾和你说起,只不过你没有听见。”

    总管见王妃已经稳定了小加福林的情绪,弯下腰去扶两人起来。他从没有见过他的小主人像今天这般礼貌,临走前还和英菲宁打了招呼。“您对待大人的态度如同待一位挚友。”

    “我与每一位爵爷都是朋友。”英菲宁如是说,“那孩子有当领主的才能,现在他需要人引导,不至于走上歪路。总管先生,挪尔威家乃至鸦卫的未来,不可缺失我们这辈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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