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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欧徒弗之肺/人头落地

    农森·挪尔威站在公爵宝座前低头不语,伸手整了整歪斜的熊皮坐毯,甚至单膝跪下来吹掉扶手上的毛屑。这一切事都做完后,他迅速转身面向自己的士兵,张开双臂,用最慢的速度半蹲下去,直到大腚彻底压在坐毯上,穿得杂七杂八的手下通通欢呼鼓掌,口哨吹得比天还高。

    “我就说吧,我就说我会当上公爵的吧?”农森抬起手指了众人一圈,“跟着我,你们还用当什么强盗?现在城堡有了,庄园也有了,不要再担心没有东西吃了!”

    士兵们高呼“农森大人”,一个劲地往火盆里丢木炭,仿佛要把整个大厅烧着,很快就有人喘不过气来,倒在地上不作声。农森叫人打开城门,同冷风吹进来的还有嘈杂的叫骂,不肯归顺的士兵被卸掉武装滞留在空地上,被寒冷屈服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农森的手下很快又把门关上,老老实实挑掉多余的炭。他们换上或新、或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鸦卫皮甲,都想坐在长桌边上,抓住椅背大吵起来,谁都不服别人有坐下的资格。农森拿剑鞘敲击地面:“肃静,肃静!谁能坐在这里,都由我说了算!首先,最有资格和能力获得座次的,应该是这个人!”

    他大手一挥,指向众人末尾,一个全身套在雪白斗篷里的男人成为了视线的焦点。这人满脸胡须,眼睛里毫无神采,和瞎了没什么两样,走起路来却两侧生风。白斗篷被微微吹起,空荡荡的右侧袖管令人心悸。

    “这位温斯顿·瓦莱泽,就是为我们带来茜泽尔死讯的人,如果没有他,我们就不会得到进入庄园的机会!”

    瓦莱泽听到称赞也别无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等着头儿赐座。农森犹豫了半天,最后指着离自己最远的位子说:“你就坐在那里吧。”

    当下就有人笑出了声。瓦莱泽心安理得地坐下,等其他人挨个入座,也就没法看到农森的脸了。

    “农森大人现在坐在公爵宝座上,但还不是真正的公爵。”瓦莱泽说着又站起来,往宝座的方向走,吐字还是和做将军时一样清晰。“须向克洛维亲王证明你成为挪尔威继承人的合理性。”

    农森庆幸地看了一眼天花板:“瞧,还是有人打算做正事的。那我要如何证明呢?”

    “前往鸦卫城。比起因抗拒命令的小加福林,亲自入城的您更能得到殿下欢心。”

    这听起来很有道理,但谁都记得茜泽尔夫人是怎么死的。农森脸色发白,翘起的脚都放下来了:“不,不行,领地里还有很多不服的领主和骑士,我担心他们会反抗。”

    瓦莱泽点点头。“您说得不错,但必须让殿下知道这事;同时,也要奉上小加福林的头。”

    “我知道你还在这座城堡里,加福林二世!”他猛地抬高嗓音,“躲在这里绝不是上策,如果夜晚到来之前你还不束手就擒,那些支持你的贵族都会死!”

    警告没有得到回应,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回想起当强盗时被这位将军追杀时的可怕情景,无人敢发声。趁这个机会,农森把瓦莱泽叫到近前和他耳语:“抱歉让你坐在那个位子,你知道这些人最遵守先来后到。想要什么我都会加倍赏你。”

    “这个您做不到。”瓦莱泽咬着牙,“因为小加福林只有一颗脑袋。”

    挪尔威庄园主堡开始戒严,士兵按照瓦莱泽的命令把守住每一处通风口,然后在房间里同时烧大量的炭,一时间主堡内烟雾腾腾。半小时后,他们打开门窗,钻进烟囱里搜查,但都没有找到小加福林。那些出身强盗的士兵们都颇有怨言,明明有一个大暖炉,那个新来的还要他们站在外面吹冷风,现在好了,暖炉里也和外面一样冷了。

    农森背着手走上主堡三层,本受召前来的男女贵族全都被绑在房间里,其中最尊贵的就是伯爵。农森拿来一张椅子面对他们坐下,手肘撑在腿上:“你们,谁愿意给我写封信?我要让亲王殿下授我爵位。”

    “这里没有人会听你的话,农森。”伯爵啐了一口。

    农森一时无语,只是点头,就当所有人以为他就会这样离开的时候,他抄起椅子抡在伯爵脸上,后者当即昏死过去,脑袋上淌下一道血流。

    女人大声尖叫,男人咒骂他是个疯子,而农森接着补了两脚。有人扑上来盖住伯爵的身体,同样挨了踢,血飞溅到地板上,裤脚上,哭声无法停止。

    农森觉得解气了,就摔门而出,来到隔壁关仆人的房间。这些人也听到了哭嚎,紧紧挨坐在一起,盯着那个男人走进来。

    “新任公爵”又说了一遍相同的要求,然后闭嘴等他们答复。负责打扫的佣人没资格拿笔,他们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管家们都低头看农森的脚,最后是才上任没几天的总管开的口:“我做,先生。但是,我希望在这之后,你能仍旧把我绑在这里。”

    “没有问题。”农森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为总管割开绳子,总管长久跪坐,腿有些麻了,刚站起来又扑倒,手上擦破了皮。

    “注意一点!”农森担心他摔伤了没法写字,索性把他扛起来带到总管的房间,后者坐上椅子,颤颤巍巍地拿起羽毛笔,按照指示写下正确的内容。“别给我耍花招,我可是认字的。”农森说道。

    写到一半,总管的手渐渐慢了下来,他瞥了一眼农森的脸色,兀自开口说话:“说起来,除了查美伦,全王国的家中次子都在期盼着哥哥暴毙吧?”

    “即使是查美伦也是如此。”农森冷哼着翘起腿,“没人问过这些人愿不愿意出生,他们只是被生下来,然后被送去当学徒,当赘婿……”

    “还有当管家。”

    农森抬起眉毛,明白了他的意思。“看来你和我有同样的遭遇。”

    “明明都是一个人的儿子,只不过是晚出生了一点,就不能待在家中。”总管紧捏着羽毛笔,“等到长子死了,又要找我们回去,这是把我们当什么?随便招呼的狗吗?”

    “没错!这些牲畜……”

    农森从椅子上站起来,踢了一下书架,口中念着粗口。“你既然能懂这种感觉,应该和我一起!现在我是这家的主人,我绝不会让人再瞧不起你!我可以,可以——”

    他转过身面对总管,突然眼前一黑,浓重的墨水味窜进鼻子和嘴巴,呛得他大声呼叫。总管扔掉手中的空墨瓶,如狮子扑食一般跳到农森身上,疯狂撕扯他的头发,带着血块的头发纷纷扬扬地飞上空中,惨叫声如同宰猪。

    农森剧痛之下奋力推开总管,后者整个身体都翻了起来,重重摔在书架上,腰几乎折成了直角。农森红着眼睛把他拎起来,同样撕扯他的头发,总管龇牙咧嘴着抬手抓住他的手臂,但他力气太小了,一整块头皮被扯下来,脑门深红一片。

    男人仍不满足,抓起桌子上的蜡烛,拿燃烧的烛芯往总管脸色顶去,皮肤焦灼令后者放声惨叫,农森同时将匕首扎进口中,捣烂了他的舌头。

    总管张着满是鲜血的嘴巴跪倒在地,眼泪顺着颧骨流进耳朵里,最后和血泊融为一体。农森喘了口气,抹掉脸上的墨汁,结果把手也弄脏了,他气不过,临走时踢开总管的头,这才出门去找水洗脸。

    主堡里没有文化人为他卖命,最坏的情况是农森亲自动笔,但他已经十几年远离贵族学科,一封糟糕透顶的信可能会引起克洛维的反感。他看了一眼农田边上的小教堂,不由得想起那天跪在圣主像前自愿放弃继承权的情形:父亲不住点头,神父面无表情。那时挪尔威领地还在鸦卫腹地,鸦卫城之外最繁华的地方。

    教堂小得没有钟楼,不如说是个贡像的房间。农森推门进去时,一个教士跪在圣主像前念经,两个学士在长椅上坐着。这就是教堂所有成员了。他们听到开门声,只是象征性地动了一下,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我来找个人代我写信给亲王。”农森两手分别撑在两张长椅背上。“这是命令。”

    三个人一言不发地聚集起来,围站在他面前。他们都戴着兜帽,看不清面貌。他率先指了一个牧师,后者面露难色,摊开双手给他看——上面长满了冻疮,又紫又肿,指关节无法弯曲。

    农森推开他,抓住另两个牧师的手,左边一位指腹光滑,没什么毛病。“我我我,是个充数的农夫!”那人结巴道,“否则教廷不让他们建教堂。”

    “一群废物!”

    农森真想当着他们的面把圣像砸了,大声让学士们自己把手伸出来。三个人都低着头,其中最先伸手的矮个中指左侧有个茧子,农森大喜,这就不需要再问会不会写字了,拉着那人的右手往外走。

    “听好了,你是要给亲王写信。”两人离主堡有好几百米,农田歉收让农夫们歇业在家。“你必须极尽所能写出溢美之词,告诉他我是多么忠诚,逆贼加福林二世已经被我击杀,头颅就在路上……”

    “你不是还没做到吗。”

    农森自信的笑容僵在了冰天雪地里,他猛一回头,正好看见小加福林左手倒拿匕首朝他划来。农森凭借多年强盗生涯积累的直觉,松手躲开了这次攻击,没想到小加福林的右手往前一伸重新抓住农森,左半边身体穿过他的腋下,对准后背扎下匕首,农森痛苦地咬紧牙关,酸痛的后腰支撑不住重量,令他跪倒在地。

    这一切结束之后,小加福林才想起来要眨眼和呼吸,放弃匕首退到安全的距离,双手仍在颤抖。利刃刺开肉质的感觉不会骗人,小加福林紧盯着动弹不得的农森,他就像以前任由鞭打的奴隶一样无助又虚弱,但小加福林已经不会再感到快乐了,看一个人变成这样,很没意思。

    主堡内的士兵此时正好巡逻到正门上方,雪地中盛开的红玫瑰显眼至极,他立刻呼唤同伴,同时对着窗口张弓搭箭。

    小加福林错过了绝佳机会,作为告诫,圣主令飞来的箭矢栽在了他的脚边。懊悔之余,小加福林不得不逃回教堂,但他很快就从后门离开,快速接近主堡边的营地。

    “贝伦!”

    他穿过空旷的田地摔倒在墙根,脸上的伤疤有点冻裂了:“我做到了,我把匕首像你教我的那样扎进他后腰,顺利得……难以置信。”

    贝伦没有听他说话,现在他怀里抱着几柄斧头、几杆草叉,眼前的营地里还有一些仍效忠正统公爵的好士兵等着救援。小加福林为自己紧握拳头,突然跳出墙根:“士兵们!我乃挪尔威的主人,加福林·挪尔威二世!”

    叛逆期男孩的声音又沉又哑,所幸还是有人听见了,从绑缚中抬起头来。贝伦同时开始全力冲刺,他必须用他最快的速度为同伴松绑、提供武器,必须比风还要迅,比闪电还要猛,否则一切就都完了。

    “鸦卫人的傲慢之心曾比圣徒山还要高!这样的人,难道肯委身于一介欺世盗名之徒,杀人劫道之辈吗?”

    围在营地外侧的一批人已经准备好对抗狂奔而来的贝伦,他们把长矛对准贝伦的肚子,但后者大吼一声,速度反而更快了,恨不得一头撞进矛尖里。士兵吓得后退半步,矛尖为贝伦让开了半个身位的空隙。

    这还不够!贝伦是不怕死,但死亡对在场的任何人都没有用,小加福林要他活着把东西送进去。贝伦已经进入人墙范围,士兵反应过来,用一记戳刺逼退了贝伦,后者打了几个滚,武器农具散落在地。被绑在地上、木桩上的鸦卫人都在看他,但眼中的火焰刚刚亮起,现在就又要熄灭了。

    进不来。他进不来的。

    说点什么……说点什么!

    小加福林开始往前奔跑,这给了墙上的士兵射击的角度,箭矢舔着他的脚后跟落下,出来追他的人跑得也很快,已经能听到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挪尔威记住你们了!”小加福林停下来指着所有人,一支箭正好划过他的头顶,“效忠者,背叛者,还有,死者!我全都一个个记住了!挪尔威决不枉杀一人,决不让一人枉死!我要看到每一个背叛者人头落地!我发誓!”

    “人头落地!人头落地!人头落地!”

    贝伦今天学会了一个不太礼貌的新词组,炫耀般地大声复述,叫得人鲜血发烫,双眼翻红。木桩上绑着的鸦卫人瞪视贝伦,后者与他眼神交汇,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地上捡起一柄斧头。

    挡在他面前的士兵都愣了,以为他要靠自己一个人冲破人墙,贝伦摆出投掷的姿势,把手臂扭转得像条长长的鞭子,在斧柄脱离之前的一瞬间绷紧了大臂,以全身力量把斧头甩了出去,旋转出呼呼的风声。

    离它最近的士兵看到有东西向自己飞来,下意识地弯腰躲避,飞斧顺利穿过人墙,一头砍进鸦卫人的肚子里,将绳子砍断。所有人几乎都愣住了,回头瞪着被砍破腹部的人一边向外溅血,一边攥住把柄把斧子连同肠子一起拔出来,站着啐出满口腥味:“我就知道,你们都是懦夫。”

    失去肠子的男人迅速走向同胞,把他们一个个都救出束缚,接下来贝伦只需要把其他东西都扔过去,便回头保护他们的公爵。追兵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贝伦把小加福林夹在腋下,一脚踹开敌人,冲进混战最激烈的地方。

    小加福林动弹不得,只感觉耳边都是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倒地之人无不鲜血横流。贝伦被人推了一把,腰间的剑被人抢走,勉强站起来,向前飞扑进主堡门洞。小加福林立刻认出这里是后门,猛拍贝伦让他躲在墙后,前者脚还没有缩进去,一队士兵就从楼梯上跑下来,所幸没有注意到他们。

    公爵双足落地,靠在墙上松一口气。他看到后门走廊里堆满了喝空的酒瓶,雕像身首分离碎了一地,角落里还有人释放秽物的痕迹。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幸运,如果没有和英菲宁离开庄园,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死去,农森也就没机会回来了呢。

    “我们必须救出伯爵他们。”小加福林看了一眼乱战,“我看到农森去三楼带走了管家,他们一定被关在那里。”

    贝伦看了一眼细细窄窄的楼梯通道,如果有人迎面走来,几乎无处躲藏,但他们别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上去,果然在二楼和三楼之间遇到了敌人,贝伦一脚踹倒了两个人,抵住第三人的双手,终于成功进入楼道。

    小加福林夺走了那人的剑,一个人冲向第一间的房门,他本以为自己需要贝伦的炼金术帮忙才能打开它,结果随便一推就摔了进去,跪倒在一张没有眼珠的血脸上。

    血腥味冲进他的鼻腔,贴地的五指之间渐渐变得温热,有液体顺着地板纹路淌过来。血脸的心口还靠着一个妇人的头,她的喉咙被剖开,舌头不见了,原来是被她自己握在手里。也有几具没有头的身体被抛到了蜡烛吊台上,吱呀呀地晃来晃去,脚趾尖向下滴血,一直滴到小加福林的背上。

    “啊,啊……”

    小加福林倒爬出房间,用力捂住嘴巴还是吐了出来,他已经一天没吃饭,吐出来的全都是酸酸的胃液,把喉咙烧得生疼。连贝伦过来看的时候也耸了一下,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这些人……都是下人。”

    贝伦闻言转过头去,小加福林两眼蓄着泪水站起来了,向他示意打开下一扇门:“我们还有必须做的事。”

    贝伦现场绘制一张炼金阵图,把随身药剂涂在上面,还没完全准备好,阵图上就已经冒出丝丝青烟,开始反应了。小加福林靠在墙边暗暗推门,果然没有推开,贝伦随即把炼金阵按在门上,木板发出热油淋在铁刑具上的可怕沸腾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成不知名的黑水。

    门洞后露出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至少是大活人——瓦莱泽把伯爵按跪在身前,用下巴叩住他的肩膀,左手持匕抵住他的脖子,似乎已经料到小加福林会成功来到此处。伯爵脑袋上的血已经干涸,但他仍昏迷不醒,小加福林一直望着他,甚至不看瓦莱泽一眼。

    “士兵!”

    瓦莱泽大吼,用力过猛动了一下手,伯爵的脖子立刻开始渗血,一旁被抹布堵了嘴的女士发出长而颤抖的呜咽。

    小加福林吓得倒退出去,让他不要这么做,瓦莱泽忽然大笑起来:“你也知道不要?你烧我的房子的时候,为什么不知道不要?”

    “我没有!”

    “没有什么?”瓦莱泽把匕首扎进伯爵的心脏附近,空出手指着小加福林,“我亲眼看到了房子烧毁的残骸!你说没有什么?”

    “我没有……”

    小加福林听到两侧楼道急促的脚步声,不停朝两边看,但人群还没有出现:“没有,没有……”

    “没有什么!”

    “我没有,烧死你的妻子!”

    “什——”

    小加福林看到瓦莱泽惊骇的神色,仿佛找到了机会,他一步冲进房间,跪倒在他面前:“我没有烧死她,烧房子只是、只是给你个教训!其实她在……魏塔斯·斯特罗家!非常安全!”

    “不……”

    “这是真的!”门外已经站满了士兵,小加福林急切地跪走过去,双手握住瓦莱泽的手。“相信我,我可以带你去!”

    “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谎的?”

    小加福林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全身上下如同死了一样冷。瓦莱泽把自己的手收回来,推开已经咽气的伯爵,挺身凑到年轻人的耳边,声线犹如被人绞着脖子:“那时在房子里一起被烧死的,还有我的儿子,你甚至不知道。”

    门外士兵此时走进来,企图把小加福林抓在手里,突然窗户玻璃从外面破碎开来,一只男人的手越过瓦莱泽的头顶,把小加福林捞了过去。瓦莱泽惊讶地翻转身体趴在窗台上,正好和贝伦的眼睛对上,那双眸子倒映世间的一切:瓦莱泽的疑惑,士兵的惊恐,还有昏暗的房间。

    小加福林在窗口转了半圈悬在半空,由一只粗壮得绝非人类所有的手拉着,上头跳动的血管比手指还有宽,还是通透的红色。贝伦用来攀墙的手也是同样状态,才穿了半天的衣服又爆裂开,崩成条条飘带。两人顺着墙体快速滑下,铁皮墙和指甲发出刺耳的尖叫,留下四道深深的沟壑。

    一到达地面,贝伦就伏下来呕吐不止,秽物全都是糟糕的绿色,但两条手臂也逐渐恢复原状。小加福林迅速又轻柔地抚摸他的后背,忽然发现周遭异常安静,喊杀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了。

    红白相间的营地上,稀稀拉拉地站着十几个手持长剑的士兵。他们已经砍到剑刃卷曲,手臂抽筋,但至少还站着。那些斧头被压在尸体底下,有的则嵌在死人后背上。士兵嘿嘿笑了两声,把一具尸体踢翻过来,死者的手和脖子一起被砍开,草叉在战斗中途就坏掉了,他不得不用肉身阻挡利刃。

    “全都……”

    小加福林流下眼泪,稍微洗刷了脏污,两行干净的痕迹看上去很滑稽。贝伦再次扛起他,他在半空中就找到了马厩,那是他最后的目标。

    包扎好伤口的农森重新露面,所有士兵全都离开主堡冲向疲惫不堪的两人。贝伦搂住一匹战马的脖子就催他上路,后者高抬前蹄跃出马厩,吓退了不少追兵。瓦莱泽在窗口大喊:“你走了,这些人都得死!”然而只有贝伦回头看了他一眼,同时甩动缰绳。

    “啊!”

    小加福林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有贝伦的后背挡风也还是被呛得干呕。挪尔威庄园变得越来越小,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去,即使做得到,大厅里也不会再坐着熟悉的人了。

    “我在今天一天里杀了人,说了谎,害死了所有支持我的人……”

    贝伦一言不发地纵马,无论是体力还是智力上都不可能给这个年轻人应得的安慰,小加福林很快也注意到了这点,哆哆嗦嗦地吸掉鼻涕,抱住贝伦经受冷风。

    夜晚来临时,马儿越跑越慢,最后停在公道上。小加福林以为他们安全了,就直起身体,反而是贝伦趴在马背上不起来了。公爵立刻伸手探他的鼻息,幸好还活着,呼噜声慢慢传出来了。

    小树林边的两座木屋在夜幕之中犹如巨人的膝盖,疲惫地躺置在地上。马蹄铁发出的敲击声引开了其中一扇窗户,微弱的烛光探出黑暗,朝马匹的方向眨了眨。小加福林困得拉不动缰绳,不得不暂时把贝伦留在原地,自己一个人去敲门:“有人吗?我,我是挪尔威。”

    “公爵大人?”

    小屋门中走出一位护着蜡烛的妇人,她一看到真的是公爵本人,吓得脸色发白:“圣主啊!这是怎么回事,你全身是伤!”

    妇人温柔的声音像奔涌的河流一般冲垮了小挪尔威心中的堤坝,他多想喊她一声妈妈。“有人抢占了我的庄园,我必须想办法回去。”

    “什么!”妇人尖叫起来,“抢占庄园?你丢了庄园?”

    女人的声音吵醒了熟睡的男人,后者骂骂咧咧地走来,又在公爵面前愣住。妇人死死抓住小加福林的肩膀,几乎要把他捏碎:“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在哪里!”

    小加福林扭过头:“如果他没有背叛我,那应该是……死了。”

    妇人闻言,一下坐在地上,扯着小加福林的裤管撒泼,双脚乱蹬乱踢,仿佛溺在水中呼救:“我不信!你这个骗子,从一开始就骗我不会打仗……”

    男人不再埋怨自己的妻子吵闹,蹲下来抱住她:“至少他不可能叛变,他是好样的……”

    “好样的有什么用!”妇人吐着鼻涕泡攀在丈夫背上,“人都死了,谁还在乎好不好?”

    男人哑口无言,只好将她抱得更紧,任凭她撕烂家中唯一一件衣服。她哭得直不起腰,是男主人带小加福林进屋,给他一点没熟的生麦子吃。小加福林嚼了半天都没有嚼碎,下巴都动酸了。

    安置完贝伦后,小加福林的思绪就断掉了。妇人为他盖上充满糠秛的被子,和丈夫一起悄悄离开木屋,敲响邻居家的门。

    小村一共六个人围坐着,中间供一支发微光的蜡烛,光线所及之处只能看到几对疲惫的眼睛。他们互相对视,妇人发出颤抖的声音:“要打仗了?”

    “公爵他前几天才答应我们不会打仗,”一个男人抱怨,“说话不算数的小屁孩。”

    “这不能怪他,歹徒也不会按着时间来。”

    黑暗中有人叹息,有人骂粗口,衣服摩擦的窸窣震耳欲聋。苟延残喘的烛光不停抖动,终于在一阵冷风过后彻底熄灭,化作一丝青烟。

    “那两个人,穿得还不错。”

    说话的人是妇人的丈夫,妇人打了他一下:“你在说什么?他可是公爵!”

    “他都被赶出来了,肯定已经败了!”男人一边求饶一边辩解,“现在他就是个普通人——穿着温暖的衣服。你忘了上个冬天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了?”

    有人吸了一下鼻子。漫长的沉默过后,另一个男人开口了:“如果我们把他绑起来带到新的庄园主人那里,或许……我们可以得到奖赏。”

    “你们竟然想着拿孩子换取奖赏,真是令人作呕!”妇人啜泣起来,“我不同意,你们谁都不许碰他!”

    “亲爱的,你好好想想。”衣物摩挲声再次想起,“这孩子逃出来之后会干什么?当然是想拿回自己的东西。这样,他就要去各位爵爷那里说好话,让他们为自己卖命。然后呢,我就要去打仗了!”

    妇人倒吸了一口冷气,男人知道自己快说动她了,连连逼问她“你想要我上战场吗”。黑暗很深处发出鞋底摩擦石砾的动静,木棍杵了杵地面,一直划到门口。

    男人打开门,正好看见一个满面灰尘的年轻人站在对面,最重要的是,他把一柄剑拄在身前。男人干笑两声,把手里的木棍藏到门后:“公爵大人,您还没睡啊。”

    “我认得你们,”小加福林觉得脚跟酸痛,“你们是庄园附近的农夫,直接为我提供税收。”

    “您记得我们真是太好了。”他拍了一下手,“进来坐吧,外头太冷了。”

    “你觉得,夺走庄园的强盗会让你们每年缴纳多少税物?”小加福林搭在剑柄上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他会遵守律法吗?”

    听到公爵要和自己谈钱,农夫吃力地叹息,就地坐在门口。“大人,强盗要征的税,我们交不出;律法征的税,我们也交不出。既然如此,谁来抢走我们的所有,就没什么可在意的了。”

    妇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抬起手抹脸上的眼泪:“求求您了,不要打仗……我们,我们会好好种地的!”

    “这次由不得我,给不了你们承诺。”小加福林低下头,很想对他们道歉,却又觉得自己没错。“这地上的每一片树叶都关乎你们的生死,战争来临时,所有人都要拿起武器。你们,是为我而战,还是为城堡里的那个人而战?”

    村夫貌似抬头望望没有星星的天空,实际上是极力仰起脖子,给邻居们打眼色。妇人又偷偷把门后的木棍取来,藏在干瘦的背后。“来,我带你回去休息,现在不是谈大事的时候。”

    小加福林死死盯住妇人和她身后的两个男人,右手从剑柄上垂下。男人看到了机会,连着前进两步。“是啊,快进屋吧。”

    “我不会进来。”小加福林摇头,“而且你们要和我一起走,强盗很快就会来这里,他们可不会好好站着说话。”

    妇人停下脚步。“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我信任的爵爷那里,斯特罗男爵,对。”他想到自己没有在主堡里见到他,这不代表他已叛变,小加福林不得不这么想。

    男人在女人动摇之前开口:“我们已经这么老了,又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到哪里都一样,不如死在这里。”

    妇人瞳孔一缩,暗暗捏紧木棍。小加福林叹了口气,从腰间取出一把拐杖手柄,平举向面前的人,后者没见过这种东西,但感受到了威胁,那深不可见地漆黑缺口仿佛暗藏邪恶气息,让他本能地躲避。

    妇人已经来到足够发起攻击的距离,她看得出小加福林筋疲力竭,或许只需要轻轻敲一下他就会失去意识,这样不消他死,又能带去庄园领赏。我的儿子这个年纪的时候,吵着要出去闯荡……她盯着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又一次流下眼泪,木棍“哐哐”两声落在地上。

    “我做不到……竟让我伤害一个孩子……”

    男人脸色苍白,感到小加福林变得愤怒,但事实上公爵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现在,他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跪下求饶,要么最后一搏——他冲向小加福林,顺势捞起木棍,而小加福林也已经将精美的拐杖手柄对准了他的鼻子,毫不犹豫地扣动指腹下的机关。

    手柄上透明小巧的击锤装置同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漆黑的缺口被蓝色的光辉填满,光束贯穿了男人的心膛,直直刺进远处的草屋里。

    所有人只是听到柴火燃烧的烘烘声,村夫的身上就多了一个大洞,房子逐渐起火,把森林一侧照得透亮。尸体倒在妇人身上,后者才想起尖叫,草屋像是要给她鼓劲一样,火苗突然窜上半空,将人影投在小加福林狰狞的脸上。

    所有人都连连后退,刚才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一个大活人就死了,心头的肉消失得干干净净。“魔鬼!”他们如是大喊,掉头逃进树林,小加福林再次平举手臂瞄准,忽然想到“格兰达”需要装弹的事,只好放弃脑中的念头,松开剑柄重重躺倒。

    房子不停燃烧,黑夜借着微光向地上的人显露出一颗星星,原来天空并非如表象那样空虚,它时时刻刻无不充满所包含的一切,只是人看不见。小加福林一边流泪一边笑,双手抓住散乱的头发往外拔,阵痛暂时成为他大哭的借口,令他纵情放声。

    木柴的爆裂声惊醒了附近昏迷的贝伦,不仅是火焰的温暖吸引了他,还要一股肉类的香气慢慢飘来,一整天都在同死神拼命的疯子撒开四肢爬像光源,盘腿坐着吃肉的小加福林吓了一跳,扭动着身体往旁边挪了挪。

    “你,你醒了啊。”

    小加福林没有碗,指示把拆下的肉串进树枝,悬在火上炙烤。肉很多,油脂滴进火堆滋滋作响。贝伦直挺挺地蹲在公爵旁边一动不动,以前做佣兵的时候,只有这样巴斯克才会给他吃的东西。小加福林看了他一眼,把手上的树枝递过去。

    红红的肉都是已经拆好的,又碎又小,但没有骨头。贝伦忙不迭把树枝送进嘴里,把肉吮下来,稍稍顿了一下,如同一位品酒大师那般在嘴里转动舌头。肉块已经很老,几乎尝不出本来的味道,贝伦一连吃掉几根树枝还不满足,一脸期待地望着小加福林,是要再吃一点。

    小加福林避开他的眼神,两手一摊说没有了。贝伦不相信,有肉就有骨头,啃一啃说不定能吃到更多。小加福林看他靠近,忽然站起来挡住他,但贝伦长得太高了,一眼就看到了圆滚滚的人头,男人不甘的表情凝固在苍白的脸上,残破的身体躺在不远处的草屋废墟边上。

    “原谅我。”小加福林的手上沾满了新鲜的血,咽下去的肉仿佛在肚子里哀嚎。贝伦绕开他,脚步声一点点远离,小加福林一惊,害怕他会就这么离开他,赶紧转身去追,没想到贝伦正趴在尸体上大快朵颐,他把死人的肋骨完全拆开,一头闷了下去。

    小加福林松了口气,把尸体一点一点拖到火堆边,贝伦一刻都不肯离开食物,一边嚼生涩的肉一边往前爬。

    “也稍微……让我吃一点吧。”

    焦黑的草屋轰隆一声垮塌成灰烬,内里仍散发着暗红色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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