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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小过当舍

    皇帝这一番不留情面的当面揭穿直堵得魏忠贤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待朱由校走回尚未成形的护灯小屏前,才狗撵耗子似得追上去继续巴结道,“皇爷教训得是,皇爷洞悉世事,明察秋毫,岂是奴婢可以比的?奴婢这一点勾心斗角的小聪明,还不够让皇爷放眼里的!”

    朱由校相当配合地笑了一笑,方一转头,一打眼就见着涂文辅正冲着魏忠贤使眼色,涂文辅同魏忠贤是老交情了,当年明光宗还在东宫的时候,涂文辅教客氏之子侯国兴读书,就此便攀上了魏忠贤,于是天启元年时,涂文辅便挥刀自宫,搭着魏忠贤的路子选进宫里来了,到了天启四年阉党占据上风之时,涂文辅也被升作了司礼监秉笔。

    以晚明的价值观而言,涂文辅这样明明能靠教书换口饭吃的人自愿去当了太监并非是他自甘堕落,反而是一件十足幸运之事,因为到了天启年间,男人自阉为宦已经不再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相反,由于入宫当宦官的后果太好、人数太多,竟然还反过来造成了“内卷”,形成了年龄门槛,以至于不少人家的小男孩几岁、十几岁时就主动地做了阉割,譬如李永贞和王体乾,都是万历年间就入了宫,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相较而言,涂文辅算得上是少走了十几年的弯路。

    不过以学问而言,涂文辅的文化水平并没有比那些未成年入宫的宦官高出多少,因为自宣德年间之后,内廷设立了内书堂,请了翰林词臣作老师,专门教授宦官念书,凡是奉旨选入宫中的小宦官,到了十岁上下,都可以去内书堂开蒙识字,内廷甚至因此发展出一套教学大纲,专门培养小宦官接受四书五经的这一套大明通才教育。

    因此涂文辅在司礼监中并不算太拔尖,只是他姿容修雅,记性颇佳又善书算,故而被天启皇帝任命提督太仓银库兼节慎库,所以这会儿皇帝一见他挤眉弄眼,就知道他有关于钱的事要禀报,“涂文辅,你在御前跟厂臣眉来眼去的作什么呢?有话就直接回嘛。”

    涂文辅又瞟了魏忠贤一眼,见后者毫无反应,方上前一步,斟酌着用词问道,“皇爷让高第乞休,这却是轮不到奴婢置喙,只是右屯的那三十万石储粮可给个什么说法儿呢?高第于天启五年十月上任,下令尽撤锦右、宁前之兵,尔后袁崇焕与高第据理力争,从去年十月一直拖到今年正月,前后三个月的时间都没能撤回右屯粮米,导致其落入奴酋之手,恕奴婢直言,撤军先撤粮,此为兵家常识,如若不是袁崇焕一直推三阻四,这右屯的粮草,原是能撤得回来的,现下皇爷反而升了袁崇焕的官,那么这丢粮的责任该由谁来负呢?整整三十万石粮米,没有皇爷发话,户部的这笔账,奴婢可是不敢擅作主张去平的。”

    朱由校问道,“那这三十万石粮米,原是经谁照看的?”

    涂文辅答道,“是右屯的守城参将周守廉。”

    朱由校看向王体乾,“外廷可有奏疏议论此事?给朕念念罢。”

    王体乾应声道,“是,兵部尚书王永光有疏呈奏,‘辽左发难,各城望风奔溃,八年来贼始一挫,乃知中国有人矣!盖缘道臣袁崇焕平日之恩威有以慑之维之也!不然,何宁远独无夺门之叛民、内应之奸细乎?本官智勇兼全,宜优其职级,一切关外事权,悉以委之,而该道员缺,则听崇焕自择以代,若周守廉历年哨探,在在先逃,宜枭示军前,以为惯逃者之戒’……”

    王体乾一封奏疏还没念完,皇帝便头也不抬地拿起他心爱的木工工具道,“王永光虽为人强悍阴鸷,又雅不喜东林,但论起边事来,大体还算是公允的,瞧瞧他评论袁崇焕的这几句话,这才叫‘对事不对人’呢,你们司礼监呐,还得向这样的人多学着点儿,奴酋正月进攻宁远的时候,就王永光一个人,年节里还一封封地递奏疏,非说要集廷臣议战守,弄得朕整整一个年都没有过好啊,既然王永光这么说了,朕就准了他的意见,将周守廉如律论斩罢。”

    此言一出,涂文辅立即愣怔在了当场,片语杀人不过如此,不想他在御前随口说的几句话竟当即能取人性命,“皇爷不让厂臣派人把周守廉带回来审一审?”

    皇帝还是悠哉游哉地敲他的木坯,“三十万粮米都丢了,还有什么可审的?周守廉一死,这户部的账啊,你就可以让他们平了去了。”

    涂文辅忍不住道,“奴婢以为,周守廉罪不至此。”

    朱由校道,“哦?”

    涂文辅解释道,“右屯距山海关四百余里,存粮三十万石,守军却才不过一千,平时都依靠海运,往年春夏之间从关内运往右屯自然无碍,可是一入秋冬,渤海结冰,这运粮船下不去海啊,再加上,锦州、右屯的主力后撤之后,右屯暴露在金军锋镝之下,又没有预作筹划,那周守廉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总不可能变个戏法就让渤海海面上的冰瞬间融化,于是他当然只能将右屯粮草堆积在海岸边,自己带着士兵撤回山海关了,这王永光因此指责周守廉是逃将,实在是……不知兵事艰难。”

    朱由校笑道,“你倒是知道兵事艰难,那你方才怎么非要用右屯失粮一事指责袁崇焕呐?”

    涂文辅跪下道,“奴婢是想,皇爷原是下旨要坚壁清野的,倘或袁崇焕对此事上了心,亲自指挥关宁军去右屯撤粮,那三十万粮米,也未必都会白白落入奴酋手里……”

    朱由校“哎哟”一声,道,“你可省省罢!倘或没有粮船,那就意味着这撤粮只能靠人力去肩扛手提,除非戚继光再世,就辽东这气候,根本没有一个人能让军队白白当苦力来回搬运四百里的粮草到关内,倘或袁崇焕真像你说的带着关宁军去右屯搬运粮草,结局自然是一拥而上,胡乱哄抢,颗粒归公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你只知兵事艰难,却不知这约束军纪,是难中最难,高第下达命令的时候,已经过了海运通行的季节了,那无论是谁在前线,这右屯的粮草便是怎么都撤不回来了。”

    涂文辅听罢,不觉低下了头,“袁崇焕为兵备右参政,理应监管分巡事,皇爷特特地对他存了宽容之心,那是皇爷大度,只是奴婢觉得,这右屯失粮一事甚是蹊跷,据前线送来的塘报里说,奴酋二十四日开始攻城,二十六日拔营离去,前后统共就打了三天,这实在是不像是奴酋的作风,虽说这后金的地界儿上近两年都在闹粮荒,可奴婢私心里想,奴酋号称率兵十三万人,十三万人在右屯骤得粮米三十万石,这怎么吃,也得吃上好一段时间罢,为何这奴酋不将宁远城团团围困,逼迫我军在弹尽粮绝时不战自降,反而要强行攻城,之后又迅速班师回沈阳呢?”

    朱由校“呵呵”着笑了两声,接着反问道,“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儿啊?”

    涂文辅道,“塘报里奏的是,袁崇焕用红衣大炮打得奴酋身负重伤,奴酋恐他自己死在宁远城下后,引起后金国中内乱,所以才下令让八旗匆忙班师,可奴婢揣测,或许说不定,奴酋在右屯根本没有得到我军账上库存的那三十万粮米,而要从沈阳调粮呢,这条后勤补给线又拉得太长了,奴酋消耗不起这么大数目的劳力,所以只能希求速战速决。”

    朱由校点点头,道,“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啊。”

    涂文辅刚咧嘴一笑,还没来得及再补充几句,就听皇帝接着道,“所以朕才要以临阵脱逃为名杀了周守廉啊,倘或将他带回来三堂会审,他为了活命,一通乱咬,同时把高第和袁崇焕都拖下了水,那朕该怎么办呢?这三十万粮米已经被奴酋给烧了,它没了就是没了,你难道非要朕为了这三十万粮米,坐视朝中再起党争,使得辽西的官员个个独善其身,从此再无人肯去边关为朕效力吗?”

    涂文辅一怔,道,“奴婢断无此意。”

    朱由校道,“想要顾全大局就不能斤斤计较,这辽东八年来就打了这么一次胜仗,人家袁崇焕容易么?你还尽给他添堵!这干实事的人挑了千斤重担还越压越重,不干事儿的人光耍嘴皮子就会高高在上地追责问责,长此以往,这大明还好得了吗?昔年冉雍为季氏宰,曾问政于孔圣人,圣人则回答说,‘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任有司则责有归,然小过当舍,则为治不苛,这才是圣人执宰的道理啊。”

    “先前那辽东前线还送来了塘报,袁崇焕死守宁远城,后金久攻不下,于是奴酋便下令分兵转攻觉华岛,觉华岛上七千余名官军和七千余商民丁口都被后金杀戮殆尽,八万余石粮料和两千余艘船都被后金军烧毁,袁崇焕闻听噩耗,悲痛欲绝,还专门作了一篇《祭觉华岛阵亡兵将文》以缅怀战死将士,觉华岛被八旗屠了,这件事可比右屯那三十万粮米严重一万倍罢?可朕呢,还是不追究他,为的就是要激励士气,鼓舞人心,这朝廷的事,总要抓大放小,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嘛,你啊,一点儿都不懂朕的心思,就别总在朕跟前挑唆了。”

    涂文辅委屈道,“可即使奴婢不说,往后也总有科道会弹劾。”

    朱由校想了想,叫过李永贞道,“那朕再通过兵部下道御旨,就说这右屯所失三十万之储粮,是朕特意搁在右屯当诱饵,吸引奴酋上钩的,朕是想诱敌深入,才作了这样一番布置。”

    李永贞记下大意,走到御桌前挥笔而就,再将拟好的圣旨读给皇帝听了一遍,朱由校边听边颔首,连道了几声“好”,又兀自心道,这李永贞在万历年间被囚了十八年,读书识字作文皆是自学成才,不想他“领会上意”的技能比之魏忠贤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魏忠贤赞叹道,“皇爷亲下圣谕为袁崇焕掩过,可真是用心良苦呐。”

    朱由校摆摆手,却道,“袁崇焕能识得朕的这份心就好,朕怕就怕袁崇焕反误认为朕要抢他的功劳,仗是他打的,朕这道旨意一下,倒像是朕亲自指挥了宁远之战似的。”

    魏忠贤赔着笑脸道,“哪儿能呐?这外廷的官,没有一个是不怕承担责任的,原本呢,这件事里面有两项责任,一项是‘失粮’,一项是‘失地’,皇爷的这道旨意一下,这‘失粮’的责任,袁崇焕就不用负了,至于‘失地’呢,奴酋一退,皇爷将所有的错误一笔勾销,重新支持起了关宁锦防线的建设,这简直是开了天恩呐!”

    朱由校淡笑道,“不错!朕可不是那种自己一做错了事,就急忙要底下人背锅的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嘛!”

    殿中五人听了,又是齐齐下跪,将皇帝的帝王气度翻来覆去地夸赞了一番。

    朱由校这回却没有自谦,因为他知道,在封建王朝里,任何人一旦为皇帝背了黑锅,那下场就只剩下个死,现在这个黑锅全让周守廉一人背了,其他辽东官员都沾着袁崇焕的光免责了,着实是他这个当皇帝的格外宽容的结果。

    朱由校想着想着,不禁叹了一口气,“好了,袁崇焕的事儿说完了,毛文龙在辽南可有什么消息么?这几日奴酋进犯辽西,东江镇可有奏疏上呈?年前他还不断地报捷献俘,怎么过了个年,这毛文龙就没声儿了?宁远之战开打之前,朕就派飞骑传旨东江,让毛文龙在奴酋进犯宁远时提兵牵制,与袁崇焕相机策应,袭后捣巢,务必使得奴酋首尾不得相顾,他可有出兵策应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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