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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法网渐疏

    魏忠贤道,“皇爷放心罢,如今苏杭织造的管事太监是李实,他是先帝爷的伴读,为人一向朴素无文,做事也很得圣心,别的不提,这中宫娘娘不就是李实为皇爷选出来的吗?”

    朱由校回道,“李实这个人么,朕和先帝都很欣赏,但是他一人不行苛剥,总免不了上下其手啊。”

    魏忠贤惊异道,“皇爷这是何意?”

    朱由校道,“这要办和老百姓打交道的差使,最忌讳两条,其一,则是怕当地官吏阳奉阴违,其二,就是怕当地官吏在基层搞扩大化。”

    “这前一条是后一条的目的,后一条是前一条的手段,有时候这两条并用,就能动摇内廷。”

    “譬如说啊,正德元年,武宗皇帝派太监崔杲到苏杭去监督造龙袍,崔杲以筹措路费为名向长芦盐场奏讨往年支剩的一万二千张盐引,武宗皇帝当时是准了的。”

    “而朝廷里的一些大臣,譬如陶谐、徐昂、杜旻、邵青、杨仪等人,却纷纷上书劝谏武宗皇帝,就连户部尚书韩文也拒绝了武宗皇帝的要求。”

    “他们给出的理由是,第一,食盐专卖的收入必须用于边防军饷,不得移为他用,第二,内廷织造的费用应由织造局承担,即便事急从权,由户部筹款,那也是专款专用,绝无挪用盐课之理。”

    “当然了,韩文这些人的反对自有祖制可循,只是武宗皇帝向来不按常理出牌,认为崔杲奏讨盐引一事情有可原,不管韩文等人如何讲道理,武宗皇帝就是不让步,并质问群臣为何不能全给盐引。”

    “当时的内阁首辅刘健最终向武宗皇帝说明了真实原因,盐引多有夹带,有时一张甚至可以夹带数十引。长此以往,必致私盐热销,官盐衰颓。”

    “于是为了说服武宗皇帝,内阁便想出了一个办法,即一半给盐引,一半给价银,然而武宗皇帝心意已决,与内阁一番论战之后,李东阳、刘健依然坚持上书,甚至集体请辞。”

    “武宗皇帝迫不得已,只得再将先前一半盐引一半价银的方案重新再考虑了一遍,就在武宗皇帝想要采用内阁提出的方案时,朝臣们见有机可乘,便又商量借此事铲除以刘瑾为首的‘八虎’。”

    “司礼监太监王岳获知了外臣的企图,便把朝臣的想法如实告诉了武宗皇帝,武宗皇帝迫于内外压力,加上出了盐引的这一档子事,本已想决心抛弃‘八虎’。”

    “不料,当时的吏部尚书焦芳是刘瑾的内侄,而韩文准备要率九卿弹劾刘瑾,奏疏应当首列吏部之名,便将此事告诉焦芳,焦芳一听到消息,就马上将这一计划泄漏给了刘瑾。”

    “刘瑾立刻连夜觐见武宗皇帝,向武宗皇帝哭诉王岳勾结阁臣,想要通过内阁钳制皇帝,刘瑾在武宗皇帝身边侍奉许久,摸透了武宗皇帝的脾性,他的话,武宗皇帝自是深信不疑。”

    “尔后刘瑾一走,武宗皇帝便越想越气,不但下令将王岳抓了起来,还在第二天刘健等内阁辅臣再次请辞的时候,立时批准了他们的辞呈。”

    “刘健自然是难得的贤臣,他去世之后,世宗皇帝为其赐谥号为‘文靖’,可见其人之正直,既是如此,为何武宗皇帝当时会任由刘瑾迫害他呢?”

    “依朕说呢,刘瑾巧舌如簧,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武宗皇帝不喜欢朝臣们联合起来限制他用钱,武宗皇帝是觉得这是阁臣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的表现,所以才让刘健致仕归乡了。”

    “后来武宗皇帝为了能自由自在地用钱,自力更生地开起了‘皇店’,还让身边的宦官在京师内外经营寺院、田庄甚至妓院。”

    “这事就可以看出,朕想用些钱,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外臣很有可能上纲上线,然后逼迫朕在外朝和内廷之间做选择。”

    “朕是不想二选一的,因为不管朕选哪一方,在外朝和内廷之间总会产生误伤,所以这苏杭织造的事儿,你得让李实办得低调些,别弄得人尽皆知,难以收场。”

    魏忠贤应道,“奴婢知道了。”

    朱由校又道,“再说这外臣的反对,也不仅限于朝堂上的争执,像刘健这般敢直来直往的还算是厚道的,更多的是像李三才那样,在背后捅刀子的。”

    “这有的时候呐,人家捅了刀子还不算,还有本事反过来让你感觉他捅刀子是在为你着想,你被卖了还得替他数钱。”

    “当年神宗皇帝在各地开矿税的时候,李三才恰为凤阳巡抚兼漕运总督,他打击税监陈增的操作真是连朕看了都拍案叫绝,刘瑾当年要碰上的是李三才,他那四千两百刀挨得也算是心服口服。”

    “陈增收矿税的方法非常简单粗暴,他先令手下诬陷富户私藏违禁之,然后破门而入,尽掠其财,当时御史和地方官交章弹劾,神宗皇帝一律不予理睬。”

    “李三才见上疏劝谏无用,便按兵不动,暗地里向陈增的一个属下下手,那个手下名叫程守训,被陈增认作侄子。”

    “程守训这个人很会钻营,他先是在朝廷开捐纳的时候给自己捐了个中书舍人,尔后为了显示自己并不与宦官为伍,便在自己的徽州豪宅前建了座牌坊,还竖了面黄旗,上书四个大字‘帝心简在’,还在自己家门口挂了块匾额,‘咸有一德’。”

    “当时山东益都知县吴宗尧上疏弹劾陈增贪婪横暴,程守训便攻讦吴宗尧贪赃枉法,并将赃款都藏在他的同宗,也就是徽州商人吴朝俸家里。”

    “神宗皇帝闻言,立刻派了巡抚下去查问,程守训便趁势假借审问,将江淮的所有大户都搜刮一空。”

    “李三才就在这时劝说陈增,说程守训将事情闹得太大了,要陈增跟程守训撇清关系,陈增起初还严词回绝,尔后李三才又对陈增道,程守训现下搜刮的财物是他的百倍,如果程守训被治罪了,陈增将程守训的财产一半献给朝廷,一半归作私财,便可以在深得圣心的同时富甲京师了。”

    “陈增见程守训日渐专横,不再受他的管束,心里不禁就有点儿赞同李三才的话了,李三才瞧出了陈增的想法,便暗中买通了程守训家里一个受过其虐待的家奴,派他向陈增告密,说程守训不仅贪墨了四十万两税银,还私藏龙袍。”

    “陈增在出宫前只是御马监的一个奉御,没见过世面,这一着急就又去找李三才请教,李三才再次建议陈增上疏向神宗皇帝禀明此事,说这样不仅可以让陈增撇清干系,表明忠心,还能显示他大公无私,办事勤谨。”

    “于是陈增终于向神宗皇帝告发程守训,神宗皇帝就命李三才将程守训送至京城治罪,并追查程守训名下的那众多赃物。”

    “而陈增不曾料到的是,程守训被逮送京城之后,他的其他手下因目睹了程守训的下场,从此心灰意冷,不敢再向以往那样毫无保留地为陈增敛财收税,致使陈增进献给神宗皇帝的银子日渐减少。”

    “神宗皇帝因先前程守训之事,倒反以为是陈增把收来的矿税都私自贪墨了,便不停地对陈增降职申饬,就在这时,李三才又一次地出手了。”

    “他先是私底下暗示陈增,说他得到了内部消息,内阁屡次上疏要求处置矿税使,神宗皇帝已经认可了内阁的意见,接着,李三才又派人给陈增传假消息,说抓捕各地矿税使的缇骑已经出京了。”

    “陈增信以为真,又不敢对神宗皇帝说他无辜,惊惧交加之下,竟自己就上吊自杀了,陈增一死,他的那些手下无力与当地官吏抗衡,自然作鸟兽散。”

    “李三才不动声色,连削带打之间,就一箭双雕,将他治下的两个眼中钉都接连除去,他自己还干干净净,片叶不沾,他辖下的老百姓还对他歌功颂德。”

    “后来李三才因入阁一事,不得不离开凤阳巡抚之任,那江淮一带的百姓不但为他建立了生祠,还在他走的时候哭着为他送行,就连顾宪成都称赞说,‘三才在淮扬能制税珰不敢动,安民弥乱之功甚大’。”

    “所以外臣阴损起来,那招数真是你想也想不到的,他们要想阳奉阴违,自有一百种让你栽跟头的法子,当然了,李实是先帝的伴读,他总比陈增见多识广,读书多了,便不会轻易上那些官僚的当。”

    魏忠贤立刻领会圣意,“要奴婢说呢,陈增见识少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不信任他的手下,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嘛,既然是为皇爷办事儿的,那就不该临阵胆怯,白给李三才钻了空子。”

    朱由校点头道,“没错,要去地方收税,确实得在当地另外培养出一批得用的下属,但是即使没有李三才这样的滑臣,也会有当地缙绅借着搞扩大化,让百姓当出头鸟去为他们挡枪。”

    “譬如说啊,上一任苏杭织造的管事太监孙隆,孙隆倒不像陈增那样去大户家里搜刮,他一开始是遵照神宗皇帝的指示征收商税。”

    “他一到苏州,就将他的手下分派到葑门、盘门、胥门、阊门、齐门、娄门这六个城门口设立税卡,并规定所有货物按九等抽税,绸缎布匹一律要有加盖过交税的印章方准出售,否则便指为非法。”

    “本来这苏州城就是靠行商流动才撑得起那城中的经济,那孙隆派人往城门口一坐,一下子就弄得许多乡贩既不敢进城买货,也不敢出城销售,导致苏州城里的的纺纱、织造、染色、踹布四大行业纷纷倒闭或收缩营业。”

    “这行商们一消失,税也就跟着收不上来了,于是孙隆采用苏州本地人黄建节的建议,从对行商收税改为向丝织业征税,具体来讲,是每张织机,收银三钱,织缎一匹,收银五分,织布一匹,收银二分。”

    “这个建议还来不及实施,消息就不胫而走了,当地的机匠在流言的煽动下,那是群情激愤,一些匠人开始聚于玄妙观,密谋暴动抗税,其中有个丝织工人名叫葛成,主动带领当地的机匠发起抗议。”

    “六月初六那一天,他们集体来到了黄建节把守的葑门,当时恰好有一个农民挑一担西瓜进城叫卖,黄建节强行要卖瓜人交出几只瓜作为入城的商税。”

    “等这个农民卖完瓜换了四升米出城时,黄建节又反过来强迫这个农民交出一升米作为出城商税,卖瓜人争辩了几句,就被拳打脚踢,不禁又气又恼,只得坐在城门口嚎啕大哭,”

    “葛成遇上此情景,扬手一挥,那些机匠就纷纷举起事先准备后的砖块、瓦片、石子朝黄建节投去,没过一会儿,黄建节便葬身于乱石之中了。”

    “尔后,葛成又带着人包围了苏州织造局,纵火焚烧,他们分工明确,人人都带着一份手书,上面写着每一个税官的姓名,对不相干之人秋毫无犯。”

    “有从织造局中逃出来的税官,也被百姓拖到人群中间殴打,孙隆吓得翻墙逃走,躲到申时行家待了两天后,连夜乘小船逃到了杭州,上疏辞去了税务之职,从此再也不去苏州了。”

    “孙隆这么一走,收税的事情也就此不了了之了,几天之后,朝廷要抓捕倡乱首领,葛成挺身而出,主动到衙门投案自首,他入狱时,苏州城万人相送,敬若神明,并讲他尊称为葛贤、葛将军。”

    “当年的苏州知府,就是如今的川贵总督朱燮元,葛成率领百姓包围苏州织造局时,孙隆曾请求朱燮元派兵平乱,但朱燮元拒绝了孙隆的请求,并对他说,国家的军队是用于抵御外寇的,而不是用来镇压老百姓的。”

    “葛成投案后,之所以能免死,是朱燮元从中极力斡旋,给葛成减轻了刑罚,葛成在监狱里时能接收到狱外百姓的各种馈赠,也是朱燮元暗中默许的。”

    “都说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可现下一遇上这收钱的事儿,却总免不了法网渐疏,忠贤你说,这问题的根源究竟在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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